燈火闌珊情如故   第2卷 第十一章 三姑的哭泣
    我終於要離開家返回省城了。巧兒答應這一次不隨我同去。父親和娘忙著準備我要帶過去的東西。二姐失落之餘,趁父親和娘都不在家,要我陪她再跳一支舞,卻被忽然闖進來的三姑攪亂了心中的渴望。三姑從進門到娘被二姐找回來一直在哭。娘、二姐和我起初都以為三姑跟剛過門不久的兒媳婦生氣了,來我家擺理訴冤,不料竟然是煤窯發生了透水事故,死了三十多個人,其中就有文俊。聽到噩耗,娘陪著三姑掉了許多眼淚,二姐氣惱文俊不聽勸說執意去下煤窯,我則想:「不知道三姑是怎樣一步一步挨到我家的。」

    哭罷,娘說:「你跟老二老三他們說了沒?」三姑流著眼淚搖頭,似乎沒了說話的力氣。娘說:「不等他了,叫治國先帶著你到老二家裡,說不定你們在路上還能碰見他哩,要是碰不見,他一回來我就叫他趕過去。」二姐說:「洋車子俺大騎走了,摩托車不叫賣也賣了,您叫治國背著俺三姑去呀。」娘說:「你不會去找一輛嘛,還不快去找。」二姐忙去找自行車。娘見二姐去了半天不回來,罵道:「這個死妮子,找輛車子都真難!」我說:「怕是不好找吧,要不我先攙扶著三姑走一段,二姐找到車子了再攆上去也是一樣的。」娘說:「他三姑你看這樣中不中?」三姑點點頭。娘說:「既然這樣,那你們快去吧,趕早不趕晚。」我攙扶起三姑走出大門,正碰見二姐滿臉是汗的走回來,顯然沒有找到自行車。娘也沒再埋怨二姐,叮囑我好生照顧三姑。

    我攙扶著三姑登上大堤,走出不遠就遇見了趕集歸來的巧兒。她聽了三姑只是哭訴,長歎一聲,把自行車交到我的手裡,從自行車後座上拎下裝著蔬菜的編織袋,默然的離去了。我帶著淹沒在無邊的痛苦之中的三姑,乘小船度過沙河。船工是一位二十多歲的黑壯男人。他是曾今載著我和巧兒渡河的那個船工的兒子。他父親是從他爺爺手裡接過船槳的。他們祖孫三代一代接一代的在這個渡口終年擺渡。在過去,渡河要收糧食,一年收一次,這叫年帳。年帳按人頭算,一個人需要拿出多少糧食,由大隊裡統一核算,然後拿出一個具體的實施方案,由渡船擁有者具體執行。收年帳的時間大都放在秋收以後,渡船擁有者拿著布袋,挨家挨戶的收。

    如今,坐船改收現錢,這倒省了不少的麻煩事,但也多了不少的煩惱。收現錢,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根據坐船人的意願,多則一元,少則五角,也有給兩三毛的,不給錢的不多。凡事都有一個例外,也有一些特別的人坐船不掏錢,像孤寡老人,這樣的人,給錢他也不要,有說有笑的把他們送過河去,然後再有說有笑的把他們接回來。還有一些人,像游手好閒好吃懶做者,坐船不掏錢。這個時候,就免不了有一場口舌之爭了。不過,他仍然把他們送過去,仍然把他們接回來,只是心裡頭彆扭、生氣、堵得慌。「咱這幹的是良心活,不給錢也不能不讓人家過河不是。」他這樣說。

    過河的時候,我給他錢,他說什麼也不要,說這麼大的不幸,實在是讓人痛心,還要啥錢啊!但是,不能因為他不要我就不給他錢了,人家費了那麼多力氣,一槳一槳的把咱從河那邊搖到河這邊,咱不能就這樣拿腿走人不是!人家憑良心幹活,咱也得憑良心坐船啊!下船的時候,我在他的船頭放了兩元錢。

    我們首先到了大姑家。她家住在靠近集鎮的村莊裡,三間瓦房,兩間東屋,紅磚院牆,寬門樓,紅色木製對開大門,下端離地老高,堵著一塊和門口同樣長短的七寸厚木板,院子裡的西面停著一輛大篷車,上面蓋著白色雨布。由於大姑父劉老實精於做一些小買賣,像販賣些瓜果蔬菜之類的,所以大姑家的家境還算不錯。

    又由於身體不舒服的緣故,今天大姑父沒有出門,閒在家裡。從多年的小買賣裡滾爬出來,大姑父很是精明,這一點,可以從他那不停地眨巴眼皮子的動作裡看出來。他瘦高個,說話粗聲大嗓的,這是他的職業習慣。他面部最明顯的特徵要數那兩顆一張嘴就顯露出來的黑黑的大門牙,頂端向兩邊閃開,形成一個倒V字型。他的兩隻手的食指和中指相對的那一側的皮膚上,均有一層與眾不同的黃顏色,它的形成,和大門牙上的黑色一樣,都來自於煙草的熏烤。大姑不在家,領著小孫子毛毛串門去了。文華和文麗忙於生意,自然也不在家。

    大姑父一看三姑的神態,便料定她家肯定出了大事,讓我和三姑在家裡等著,騎著我放在院子了的自行車走了。不一會,大姑也牽著毛毛的手回到家裡。隨後,大姑父領著二姑和二姑夫崔成走進家門。大家一面哀傷著三姑的不幸,勸她要注意自己的身子,一面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辦。二姑夫崔成扯著公鴨腔,揮動著夾著香煙的右手,噴著唾沫星子說:「光坐在這兒就知道該怎麼辦了呀,去煤窯啊!」一句話提醒了眾人,都覺得他這話說到了問題的關鍵部位,紛紛表示贊同。二姑夫崔成趁機嘲笑起大姑父劉老實來。「都這,還成天價在市面上混哩,連這點事都整不明白,瞎混了!」他說,得意洋洋的吸著煙,煙霧成一縷直線,從他嘟起的嘴裡吐出來。大姑父反過來揭他短處:「誰有崔成能啊,一百塊錢買了八斤半蘿蔔!」

    這件事發生在幾年前的年底。那一年,不知為什麼,二姑夫沒有種蘿蔔。我們這一帶,流傳著一句諺語:過了九月九,蘿蔔遍地走,病人哪還有。蘿蔔的功效之大,從這句諺語中可窺一斑。吃蘿蔔,能幫助身體「通氣」,用蘿蔔熬茶喝,能清熱敗火。除了藥用之外,蘿蔔還是冬季餐桌上的主要菜餚。到了冬季,我們這一帶的人們所吃的菜主要是蘿蔔和大白菜,幾乎一天三頓飯都吃。特別是蘿蔔,吃法也不複雜,不想炒了就涼拌,再不就把皮一剝,拿在手裡,走著吃著,汁多脆甜,不但是一種享受,而且即解渴又止餓。到過年的時候,蘿蔔的用處就更大了。一方面,炸丸子的時候,在面裡摻上細蘿蔔丁,能讓炸出的丸子鬆軟可口。另一方面,過年嘛,來往走訪的親戚客人就多,蘿蔔摻肉炒,是一道很不錯的菜,要是做得好,那真是色、香、味俱全了。此外,過了年,還可以用蘿蔔去去身體裡的油氣。

    離過年還有三四天的時候,二姑夫到集上賣蘿蔔。他嘴裡叼著煙卷,在擁擠的人群裡擠來抗去,尋找著比較滿意的蘿蔔。忽然,他發現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停放著一輛拉車,碼在上面的蘿蔔不錯,個個一般大小,青多白少,水靈靈的。他擠過去,拿起一個蘿蔔,邊看邊問:「這蘿蔔一塊錢幾斤?」攤主驚喜的說:「這不是崔成崔大哥嗎?自家種的,還講啥價錢啊!」說著,用自備的大黑朔料袋子裝了滿滿一袋子蘿蔔,送到他面前說,「拿去吃吧。」二姑夫抬頭觀看,認識,還挺熟悉,就是想不起來叫啥名字,連連擺手說,「自家種的,那也是拿力氣換的呀,還是勾勾。」攤主面露難色說:「你這不是讓兄弟不會做人嘛,又不是外邊的。」二姑夫說:「還是勾勾的好。」

    攤主說:「那中,勾勾就勾勾。」用稱鉤子勾住朔料袋子的提手,秤桿還沒起來,就放下稱說:「八斤半,半斤不要了,按八斤算,就給一塊錢好啦。」二姑夫開始在兜裡找一塊錢,可是翻遍了渾身上下所有的兜,也沒找到一塊錢。攤主說:「算啦,沒有就算啦,也不是啥主貴的東西,拿去吃好啦。」二姑夫說:「不中不中,要不你找吧。」說著,遞過去一張百元大鈔。攤主嘴裡說著「你看你這個人咋這樣啊」,伸手接過一百元錢,在垂在胸前的又黃又舊的書包裡找要找回的錢。找了半天,他把一百元錢遞給二姑夫說:「找不開。」二姑夫說:「再找找。」攤主說:「再找也沒有。」連錢帶蘿蔔一股腦兒的塞到二姑夫的懷裡。

    二姑夫也不再客氣,掂著蘿蔔拿著錢走了,還回頭說了一句:「來家玩兒啊。」等回到家裡,他才發現那張百元大鈔是假的,有心回去找那位攤主,又抹不開臉面,還怕人家倒打一耙,說他拿的錢本來就是假的,不回去找心裡又實在難受,正在他難以決斷時,大姑父給他送菜來了,就把這件事說給他聽。大姑父說:「算啦,你人都到家裡了,誰還承認啊,要我我也不承認。就你好貪小便宜,貪小便宜吃大虧!」自此,大姑父便記住了這件事,時常拿出來諷刺挖苦一番二姑夫。

    二姑夫說:「還不是因為你呀,說好了給我送,卻到那個時候才送去。」大姑父說:「給你送沒?噢,你自己耐不住性子,還怨我啊!」二姑夫說:「你說給咱大哥弄十斤粉皮子,這都弄了兩三年啦,人家連你一個粉皮子毛也沒吃嘴裡,到處瞎許願,誰信你呀!」一語未了,我父親來到了。三姑見到我父親,禁不住放聲大哭。眾人又安慰了一回三姑,催大姑父快去找車,大姑父便又騎著我向巧兒借來的自行車出去了。大約二十分鐘後,大姑父坐在一輛白色昌河車裡回到家裡,至於車錢是多少,他只是說了一個模糊的數字,一千多,準確數目,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我問他把自行車放哪兒了。他說在店裡,晚上文華騎回來。我也就放了心,跟著他們坐上車。

    三姑不聽勸說,也坐進了車裡,呆呆的望著窗外,所見到的景物,全是模糊的墨綠。不多時,昌河車停便在了她家門口。我把三姑扶下車,攙著她走進家門。三姑的家仍是三間堂屋和兩間東屋,有些破舊,房頂上都蓋著黑色雨布,想是房子漏雨的緣故。她家也有院牆,只不過是土的,不太高,沒有門樓,門口靠牆放著一個木柵欄門,想必是用來堵門口用的。三姑夫和蘇珍珍迎出來。三姑夫的左腿有點跛,說話有點結巴。蘇珍珍一般的人,胖胖的,挺著大肚子。又說了一會兒話,等一切都安排妥當,我們繼續前往出事地點。

    司機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很少說話,聚精會神的開車。越過峰巒重疊的太行山,又走了一天半的時間,我們於第四天的下午趕到了文俊所在的發生事故的煤窯。它位於群山環繞之中,山上的林木蔥蘢,風過之後,沉悶的聲音傳來,像是在吟唱一首古老的哀歌。

    煤窯已經被勒令停產整頓,往日的繁忙景象也不復存在了。事故中遇難者的家屬大都已經辦完這裡的事情,帶著用生命和悲痛換來的賠償金返回家園。有一個頭髮灰白、滿臉褶皺、穿著破舊的深藍色衣服的老婦人,仍在井口邊徘徊,走一步喊一聲:「兒啊,跟娘回家吧!」她的聲音早已沙啞,很難分辨出她來自於哪個地方。兩個穿著講究的四十多歲的男人時刻不離的跟在她的左右,一個苦口婆心的勸她回家去,另一個則惡聲惡氣的說:「你這個老婆子,領了錢不趕緊回家,在這兒瞎轉悠啥!」

    看見我們,其中一個男人走過來,問明情況後,把我們領進不遠處的一間白鐵皮屋裡。這間房子是剛剛搭建的,鐵皮在斜陽下閃著耀眼的白光。裡面放著一張破舊的課桌和一條長凳子。一個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的中年男人坐在課桌後面的木椅上,臉上閃著油光。他抬起頭,面無表情的問:「姓名。」三姑夫上前一步說:「吳能。」他拿起放在桌上的材料紙,一個名字一個名字的看了一遍說:「死者姓名。」三姑夫說:「噢,吳文俊。」他說:「哪裡人。」三姑夫說:「吳莊人。」他說:「關係。」不聽回答,又問了一遍。我連忙上前說:「父子關係。」他說:「身份證。」

    三姑夫掏出身份證,交給他。他看看三姑夫,又看看身份證,把身份證號碼寫在「吳文俊」這三個字的後面,用紅色圓珠筆在上面重重的打了一個勾,然後將一張打印好的協議書推到三姑夫面前說:「簽字。」我想拿起來看看上面的內容,他啪的一聲將一隻手壓在上面說:「看啥看,再看也是這,都是這樣的,簽字!」三姑夫哆哆嗦嗦的拿起圓珠筆,在他的指點下,歪歪斜斜的寫上自己的名字。他推過來一盒紅色印泥說:「手指頭印。」三姑夫伸出食指,在印泥盒裡摁一下,又在他的指點下摁在自己歪斜的名字上。

    他收回協議書,從身後的屋角處提上來一個用白洋布包著的包裹,上面用黑色墨水寫著「吳文俊」三個字,放在桌面上,又從抽屜裡拿出一疊用報紙包得整整齊齊的東西,放在包裹的上面說:「查看一下,完了可以走了。」三姑夫先是打開報紙,裡面碼放著百元大鈔。他無聲的哭了。他知道,這是兒子的命。兒子年輕的生命,就值這麼多。他將它放到一邊,動手打開包裹,露出一隻小鐵盒,旁邊放著幾盤小鞭炮,僅此而已。他伏在小鐵盒上,嗚嗚的痛哭。常言道,男兒有淚不輕彈,那是不到傷心處啊!

    年輕人說:「別哭了,還是趕緊回家處理後事吧,人死為大,入土為安哪!誰也不想這樣啊,可他偏偏就這樣了,沒辦法啊!」我們原以為要用到的嘴皮子、法律知識、點子都還沒有發揮一點作用,便又一路放著他們準備好的鞭炮,默默呼喚著吳文俊的魂靈,急急忙忙的星夜往家趕。再次穿越太行山時,我看見一輛客車翻下山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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