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我仍舊到那兩棵柳樹下閒坐。儘管我明白在這兒見到巧兒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但這兒留有我們的一段快樂時光。這裡的空氣，也還保留著巧兒的氣息。呆在這裡，感覺就如同呆在了巧兒身邊。由於時間尚早，青草上還有露珠，河坡裡也沒有人，河面上似有一層薄薄的水霧。
忽然，我聽到一陣低低的哭泣聲，心中好不納悶，這一大清早的，是誰如我一樣，載不動了滿心的委屈和悲傷，跑到河坡裡發洩來了。我順著哭聲尋過去，一直來到東面的深溝邊沿處。這是個半截溝，向北通到沙河，向南直到大堤根兒，裡面種滿了芝麻。一個人從芝麻棵裡走出來，還在抹眼淚，卻是劉瑩的妹妹劉湘。她看上去非常虛弱，神情也很淒涼，長髮凌亂不堪。我忍不住問道：「劉湘，你一大清早在這兒哭啥哩？」她驚恐的抬起臉，看見我，顯得異常慌亂，忽而勾下頭，飛快的爬上深溝，一轉眼便消失不見了。
關於劉湘的傳聞，我從二姐那裡知道一些，都說她和李剛相好了。我有點懷疑傳聞的真實性，因為李剛為人不正，品行不端，剛剛逼死了老婆，除了長相還說得過去，就一無是處了，沒有哪個姑娘願意把終身托付給這種不靠譜的男人。她的哥哥劉瑩是個半吊子，這輩子想娶到老婆怕是不可能了。她父母不忍心看著兒子拉寡漢，四處打聽也像他們一樣有個傻兒子又有個好閨女的人家，打算給兒子換個媳婦。我想，大概劉湘不願自己的一生就這麼白白的糟蹋了，才跑到這兒痛哭的吧。
我一面為劉湘的不幸傷心難過，一面回到柳樹下。忽然覺得我的不幸和她比起來，真的太小了，不值得一提。最起碼，我還有一個溫暖的家庭，還有一個一心喜愛的姑娘。她尚且懂得哭過之後便把這一頁翻過去了，我為啥還要在這兒自怨自艾呢，不如回家去吧，也讓父母的心裡好過一些。解決問題的方法有一萬種，我不能老是選擇那種既傷害自己又傷害家人，又笨又蠢的方法。
剛到大堤上，我就聽到一陣嘈雜聲遠遠傳來。凝神細聽，想分辨出吵鬧的話語，然而聽到的仍是毫無章法的雜亂，和莫名其妙的雞鳴狗叫之聲。寂然的氣氛被這種雜亂攪動著，弄得一切都惶惶不安起來，似乎世界末日已經來臨了。我本能的反應就是去看個究竟。我的腳步剛邁下大堤，便看見劉湘踉踉蹌蹌的跑出胡同口，劉瑩緊隨其後。劉瑩個子矮小，身子肥胖，雙腿粗短，儘管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仍然趕不上比他高出半個頭去的妹妹。她父親，一個禿頂的五十開外的乾瘦男人，一隻手中掂著閃爍著寒光的菜刀，高聲罵著，跟在劉瑩身後，跑出胡同口。他的後面，是一個拿著粗繩的婦女，她不時的停下匆忙的步履，驅趕跟在後面的小孩。緊接著，幾個男女從小孩的後面趕上來，焦急的喊著「老劉，你這是幹啥哩」，「劉瑩他娘，你跑快啊，攔住老劉」。我立刻就明白了，這又是一場先進與落後、文明與愚昧、開放與保守的生死抗爭。
我讓過劉湘，伸手阻攔氣喘吁吁的劉瑩。他像一條紅了眼的瘋狗，照我的臉就是一拳。我慌忙躲閃，完全就沒有考慮他根本就夠不到我的臉，拳頭落在我的胸脯上。這時，他父親也趕到了，強壓怒火說：「治國，這兒沒你的事兒！」我見他對我相當客氣，心想他或許能聽我一勸，便說：「大爺，你這是何苦呢。」一語未了，他就粗暴的打斷我的話說：「你算個鳥啊！你大的話我還不聽哩！」
我當即就愣住了。忽聽有人說：「是不是被打傻啦？」定睛一看，巧兒穿一身花格子連衣裙，濕漉漉的頭髮盤成雲髻狀，正盯著我。我的心一下子就慌了，話語也不連貫了。此時，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了大堤上。劉湘也不再跑了，站在離人群不太遠的地方，顯得是那樣的孤寂無助。她的哥哥和父母被包圍在人群當中，完全看不到了，只聽見他們那些不堪入耳的怒罵聲，好像挨罵的人不是他們的骨肉親人似的。
巧兒說：「說你笨，你還真不含糊！遇見事兒話都說不囫圇了！」說完，登上大堤，逕直走向劉湘。我也來到了人群的外面。劉湘的母親正和幾個婦女說閨女的不是：「也不知道這個死妮子中了啥邪，不管我和她大怎樣勸，非得和那個才死了老婆的狗雜種，叫什麼剛的好。」有個婦女說：「叫李剛。」我暗想：「原來她真的和李剛好了，真是可惜了！」她娘咬牙切齒的說：「對對，就是李剛那個狗雜種！，什麼人不好勾引，單勾引俺閨女幹啥！我要是見了他，非一把掐死他不中！」
有婦女勸道：「我看算啦，讓閨女回家吧，這人來人往的，多不好看啊，回家再好好勸勸，她會回心轉意的。」她娘朝劉湘站著的方向瞪了一眼說：「她要是知道回心就好嘍！」好像是要證明她這句話的正確性，補充道：「昨天晚上，我和她大還沒有說她兩句，她就連飯也不吃的走了。我尋思她是出去散散心，就沒攔她，誰知她一去就沒有回家，找也找不到，剛才才進家，你說還讓人咋活啊！」說到這，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搶天呼地的大哭起來了，好像她才是這件事情的最大受害者似的。
劉湘父親的怒火顯然還沒有消，在人群中亂蹦。每一蹦，都使他那光光的頭頂露出來，就像魚兒浮出水面一樣，憤怒的吼叫著：「不中，誰勸也不中，這一回，我非砍了她不中，省得留著她丟人現眼的！」劉瑩說：「絕對不能砍死了，要不然，誰來給我換老婆啊，我又沒有第二個妹妹！你和娘真夠笨的，咋就只生一個閨女哩！」話外之意是說，要是還有一個妹妹，或者姐姐，那麼這個砍死了也不打緊。
一直沉默的劉湘終於不再沉默了，開口說道：「我就是喜歡他，我就是和他好，你們誰都管不著！」她的聲音是那麼的沉著堅定，讓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這個平時聲如蚊蠅的姑娘，今天是怎麼了？她繼續說道：「別想讓我聽從你們的擺佈！你們可以擺佈我的身子，但你們決不能擺佈我的心！你們可以操縱我的生命，但是我的人生、將來和幸福卻是我自己的，你們任何人都無權操縱！別想逼我嫁給我不喜歡的人，我寧可死！」
我想：「這話說的多好啊，她不但是這樣說的，而且也正在這樣做，正在用自己微弱的力量，來對抗來自家庭，甚至來自社會的殘暴！我應該給她一些支持，給他一些力量，儘管這些只是杯水車薪，可是總比什麼都不做強吧！」有了這樣一個念頭，我堅定的向她走去。卻聽到巧兒說：「你這樣做不後悔嗎？」劉湘搖搖頭，堅定的回答說：「不後悔！」巧兒又說：「你要知道，你這樣做，就是與你的全家作對，甚至與整個村子裡的人作對，你有可能一輩子都得不到你家人的原諒，一輩子都成為村子裡的人談笑的資料，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做人，你不怕嗎？」劉湘說：「不怕！只要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我說：「劉湘你說的太好了！只是你這種做法不可取，不過我還是支持你的！」巧兒說：「我很佩服你的勇氣！你說『只要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什麼都不怕』，也就是說你什麼都不怕是有一個前提的，那就是『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是不是？」劉湘好像對這句話一時沒有完全理解似的，過了一會兒才點點頭說：「嗯！」巧兒說：「那我問你，你真的喜歡他嗎？」劉湘說：「嗯！」巧兒說：「那喜歡到什麼程度呢？比方說沒有他就活不下去，或者是非他不嫁，是不是這樣呢？」我說：「巧兒，你轉彎抹角的想說啥？」巧兒說：「你別打岔。劉湘，你回答我。」劉湘說：「嗯，就是這個樣子。」巧兒追問道：「你確定嗎？」
劉湘說「嗯，我確定。昨天晚上，我本來想的好好的，一定要和他分手。大和娘說的也沒錯，他是一個才死了老婆的人，家庭條件也不好，品行也不好，要不然他老婆也不會不管孩子上吊死了，再說大和娘也答應說只要我答應和他分手，就不再逼我嫁給我不想嫁的人了。可是，等我一見到他，我的方寸就全亂了，什麼都想不起來了，什麼都忘記了，整個心裡面都是他。我知道，我這輩子算是完了，沒有他，我活不下去，我是真的喜歡他啊！」巧兒說：「我看得出來。可是，你想過沒有，他是不是也像你喜歡他那樣喜歡你呢？沒有你，他是不是也活不下去了呢？」劉湘猶豫道：「應該是吧，我沒有問過他。」巧兒說：「我的傻姐姐啊，連這個最最重要的問題你都沒搞清楚。你知道現在他在哪兒嗎？他在幹什麼嗎？現在，你正一個人反抗著來自那邊的巨大壓力，如果他真的在乎你，真的喜歡你，那麼他就會毫不猶豫的站出來，站到你的身邊來支持你，與你一起同你的家人抗爭，可是他人呢？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嗎？」劉湘說：「不知道。他在哪兒？」
巧兒說：「我來告訴你吧。」說著，看向大堤下面的棒子地。我的目光也隨著看過去，見一個顯得有點猥瑣的男人藏在裡面，正向這面張望。那個人就是李剛。如果讓劉湘看到她所鍾情的男人原來是這副嘴臉，那麼即使她的人不死，她的心也會立即死掉的。所以，我馬上向他發出一個暗示，讓他立刻滾蛋，並在心裡祈禱，千萬別讓劉湘看到他。他好像明白了我的暗示，轉身就走。可是，已然遲了。就在他轉身跑向河邊的同時，巧兒指著他對劉湘說：「你仔細看看，那個躲藏在棒子地裡的人是誰！」劉湘望著搖晃的棒子秸，喃喃地說：「沒有人啊？」我瞪著巧兒。巧兒注視著劉湘。劉湘望著搖晃的棒子地。棒子秸一直搖晃到盡頭。劉湘自言自語道：「地的那頭，都有些什麼呢？」接著，淒然一笑說：「好妹妹，你一定會遇見一個真心喜歡你的好男人的！」看我一眼，將視線轉向平靜的棒子地，又說：「咳！我累了，想回家歇一會兒。」說完，獨自回家去了。望著劉湘離去的背影，我的心裡陣陣刺痛。
不知誰說了一句：「哎呀，劉湘那孩子別想不開做傻事啊！」眾人都說：「對對，趕緊回家看看。」劉湘爹心中怒氣未消，恨恨地說：「死了正好！」劉湘娘還是心疼閨女的，慌忙往家跑。劉瑩也不想劉湘死，也往家跑。眾人覺得有她娘兒倆回家，應該沒有多大問題了，仍舊站在大堤上邊議論邊勸解劉湘爹。我和巧兒也發生了一場小小的爭執。我責怪巧兒不該將李剛躲藏在棒子地的事兒告訴給她，這樣做會害了她。巧兒也有自己的道理，說不這樣做同樣會害了她，並且比這樣做的傷害更長久，痛苦也更深重。
不大一會兒，劉湘娘又跑了回來，沒到大堤根就癱坐在地上了，泣不成聲的說：「快救救劉湘吧！」眾人預感到大事不妙，紛紛跑向劉湘家。我和巧兒也去了。及至到了她家，已有人踹開了房門，將劉湘從懸掛在房樑上的繩套裡解救下來了。由於發現的及時，劉湘沒有死成。我不覺看向巧兒。巧兒也很自責，似乎後悔告訴她實情了。兩天之後，劉湘終於還是選擇了離開，用一根繩子，結束了自己不再有任何幻想的年輕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