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闌珊情如故  第1卷 第三十九章 棒子地
    兩天來,二姐最喜歡聽我講述跟東方進下棋的事情,特別是我對他抓起棋子扔掉的描述,百聽不厭,要我下次跟他下棋時叫上她,讓她也看看他臉發綠的樣子。然而,我再也找不到那種神秘的幻覺了,心想巧兒應該不在大堤上吧,可還是走到大堤上,在那兒失落抑鬱又充滿希望的來回晃悠。見小弟帶領著幾個小夥伴來到大堤上玩耍,就對他說:「治軍,你去寶珠家看看巧兒在幹啥好嗎?」小弟說:「我才不去哩,要去你自己去。」怕我再煩他,帶著小夥伴們遠遠地躲開了。我想:「是啊,我的事,為啥要麻煩小弟呢?」又想:「東方進一開始就不喜歡我,不叫我進他家門。現在我讓他丟盡了臉面,怕是更加的厭煩我了。真不該聽了巧兒的話,應該讓他贏,讓他高興才對啊,如今後悔也晚了,世上要是有賣後悔藥的該多好啊。看來巧兒對她爹還是不瞭解,說什麼他要是輸了,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兩天都過了,他還沒找我下棋,想必是惱恨得不輕吧,或許再也不會找我下棋了。」

    我悔恨交加,不知不覺竟然走回了家。二姐說:「你真是沒用!你要是有魏永浩一半兒膽量,巧兒爹娘也不會這般小瞧你了!」我說:「那不一樣嘛!」二姐說:「有啥不一樣的,不都是為了追求巧兒嘛!他只見了巧兒一面,就不分青紅皂白的往她家裡跑了。可你呢,天天守著,卻不敢往她家裡走一步,連我都要小瞧你了。你還不如巧兒大膽呢,她好歹也來咱家幾趟了。以前沒有由頭,如今有了由頭了,你還這個樣子。你不會就說找他下棋啊,說他的棋下得多好多好,向他虛心請教,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嘛!」一語未了,寶珠哭喪著臉走進院子。我心頭一喜。二姐說:「寶珠啊,你來幹啥哩?是你姐叫你來的還是你爹叫你來的?」寶珠說:「俺爹說了,今下午老地方見。」二姐說:「知道了。謝謝你呀寶珠,真是個乖孩子。我給你拿香蕉吃,獎賞你。」說著,回堂屋給寶珠拿了幾個香蕉。寶珠接過香蕉,轉身回家去了。二姐說:「老東西終於忍不住了。你可要把握住機會啊,機會可不是啥時候都有的!」我點點頭,盤算著怎樣做才能使東方進覺得滿意,中午飯也沒好好的吃。

    到了下午,我和二姐早早的來到了大堤上,放眼望去,見不到一個人影。一路兩行的桐樹,像忠實的衛兵。二姐笑說:「來早了。」又說:「我倒棒子地裡解個手。」說完,下了大堤,鑽進棒子地。不敢往深處走,在離地頭不遠的地方站住,轉過身子,透過濃密的棒子葉,能看見站在大堤上的我。剛要摟起裙擺,覺得眼前一晃,有什麼東西跑過去了,嚇得尖叫一聲。我聽到叫聲,忙往下跑,一面說:「咋啦二姐?」二姐也鑽出了棒子地,用手拍著胸脯說:「不知道啥東西,在我眼前一晃就不見了,該不會是鬼吧?」我說:「這大白天的,哪裡有鬼啊,鬼一般都是在夜間出來,那個時候陰氣盛。」二姐說:「不還是有鬼嘛!」我說:「沒有,我說著玩呢。所謂的鬼,無非就是給自己的膽小找個理由。」忽見一隻灰兔子快速的跑上大堤,轉眼便不見了,又說:「鬼變成兔子跑走了。」二姐說:「這個時候咋還有野兔子啊。小時候,野兔子可多了,現在很少見到了。」說完,又轉身鑽進棒子地。我站在地頭,能聽到呼啦啦的撒尿聲。

    不一會兒,二姐解完手,扽了兩棵棒子秸,拉著走出棒子地,同我並肩緩步往大堤上走。見大堤那面也冒出一個人頭來,卻是馬二嫂。馬二嫂挎著一個籃子,籃子裡有一些青草,青草下面掩蓋了什麼,就不得而知了。馬二嫂見了我和二姐,訕訕地笑道:「你姐弟倆幹啥哩?」二姐說:「等巧兒爹下棋哩。二嫂你可真勤快,大晌午頭也下地薅草。」馬二嫂說:「啥辦法哩,有豬有羊,都是張嘴貨。」二姐將棒子秸上的棒子掰掉,放到馬二嫂籃子裡的青草上說:「拿回去給倆孩子煮吃吧。」馬二嫂說:「那謝謝你啦蓮花,我先回去了。」說罷,回家去了。心裡卻禁不住的犯嘀咕:「這姐弟倆,大晌午頂子的,跑到棒子地裡幹啥去了?」二姐一邊議論馬二嫂,一邊將棒子秸的梢子去掉,連同棒子葉一起扔到大堤那面,遞給我一棵,自己留了一棵,吃了兩口,嫌不好吃,隨手扔掉了,說道:「咋吃不出小時候的那個味兒來了。」我說:「緣上化肥上的了吧。」二姐說:「也有可能。那個時候上的都是土糞,如今都改成化肥了。東方進咋還不來呀,要不咱上他家吧。」我說:「都說好在這兒等了,上他家去,未免唐突了。」二姐說:「你呀,上學都上迂了。」可還是陪我耐心的等待東方進的到來。

    太陽一點一點的往西挪。我到棒子地裡撒了兩泡尿,東方進才來到。巧兒和寶珠也來了。二姐和巧兒說話。寶珠抱著巧兒的胳膊,如同抱著他娘的胳膊一樣。我和東方進下棋。這次,東方進沒有讓我倆車,一個都沒讓。我們各憑本事,下了五局,他贏三局,我贏兩局,還算是平手。第三天,他贏四局,我贏一局。第四天,我和他贏的局數來了一個互換。第五天,我輸掉了所有的局數。第六天的結果和第五天的一樣。東方進又禁不住哈哈大笑,渾身輕鬆得像是要飛起來似的,說從此金盆洗手了。

    巧兒忽閃著大眼睛望著我說:「咋辦,治國哥?」我說:「我盡力了,你爹下的真好。」巧兒說:「這我都知道,可是往後咋辦呀?」我說:「往後不下了唄。」小巧彷彿被什麼東西噎了一下,努力地嚥了一口唾沫,說:「要不我把棋譜拿過來你看看吧?」我說:「我從來不看什麼棋譜,全靠審時度勢,臨危應變。」巧兒一時間啞口無言,半晌說:「那我回家了。」拿眼盯著我,忽然又說:「你會拉弦子嗎?」我說:「以前在學校裡學過,不過拉不好。」巧兒面露喜色,說:「俺家裡有一把,我還不會拉哩,以後沒事我天天下午到那裡——」抬手指了指青紗帳那邊的兩棵柳樹,接著說:「練習,看看我半個月內能不能練出個樣兒來。」說完,告辭回家。

    第二天下午,巧兒拿了二胡去那兩棵柳樹下練習。東方進見女兒忽然用功起來,不但不加阻攔,反而要教她拉二胡。巧兒說:「還是算了吧,您都能把知了拉死,教出來的徒弟又能好到哪兒去呀。」東方進一笑,拿起棋譜還沒看就又扔下了,倒背著雙手,叼著香煙,昂首挺胸的去村裡玩。我自然不會放過和巧兒在一起的任何機會,也來到那兩棵柳樹下。巧兒見我來到,很是高興,騰出小椅子讓我坐。我讓她坐,然後在她旁邊的青草地上坐下。巧兒拉了兩下,問我她拉的好不好。我笑著說不好。她說那你來教我。我站起來,教她左手按弦的方法,不小心便碰著了她的手指。她下意識的縮了手,我也不好意思的停止了教授,回到原地坐下。巧兒按我教的拉了一下,便放下二胡說:「治國哥,你來拉吧。」

    我接過二胡,拉了一曲《二泉映月》,見放羊的婦女小孩圍攏過來,就把二胡交給了巧兒。她們跟我們說了一會話,又紛紛散去。巧兒見她們走遠,望著寬闊的沙河說:「治國哥,河水好像又落了。」我說:「有一漲就有一落。如今河水也小了,咱小時候那河水真叫大,有一年差一點就漫過大堤了。」巧兒說:「是呀,那一年你趴在大堤上伸手去夠河水,你二姐拉都拉不住,還是我去叫了你大來打了你兩巴掌,你才哭著走了。」話音剛落,她娘便尋了來。原來,她在西邊放羊,過去的婦女跟她說了巧兒和我在這兒拉弦子說話,就讓寶珠看著羊,過來瞅瞅,見果然如那人所說,便陰沉著臉讓巧兒去看著羊,拿了二胡回家。巧兒答應著往西走去,不多時又折回來,見我還在,就說:「治國哥,這個地方真是乘涼的好地方。」說完,轉身走了,沒再回來。

    以後的每天下午,我都會來到這個地方。巧兒有時比我晚來,有時比我早來,每一次都是一手拿著二胡,一手牽著羊。顯然,她把放羊的任務包攬了下來。這樣,她娘就很少來河坡放羊了,在家一心一意的做針線,準備秋冬的衣服。東方進也變好了,不再對巧兒的自由嚴加約束,我和巧兒把這個功勞劃給了象棋。很快,村子裡便有了許多閒言碎語。雖然多半是說我腳踏兩隻船,不是個好東西,但捎帶著也把巧兒說的一錢不值,說給她介紹了那麼多好家都看不上,還以為眼光有多高哩,原來也不過如此,只會給別的女人爭搶男人,等等。這些話傳到巧兒父母的耳朵裡,他們十分的震怒,除了暗自咒罵那些亂嚼舌頭的人之外,還把巧兒好一頓數落,再次嚴加看管,不讓她再隨便外出走動了。

    我一連幾天沒能見到巧兒,心裡既著急又失落,還有無盡的思念,明知情況有變,可仍然天天在柳樹下等待,惹得那些婦女們常常譏笑我。後來,我乾脆央求娘。娘就說給父親聽。父親頓時火冒三丈,把我訓斥了一頓,責令我第二天就去縣城找鄭淑華。我並沒有去,而是龜縮在西屋裡茶飯不思。二姐在娘跟前竭盡所能的說得娘心疼難忍。娘終於忍不住了,勸說父親:「他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啊,都兩天沒好好吃東西了!要我說,巧兒那閨女真不錯,我挺喜歡她的,又知根知底,他倆又你情我願,不如就答應了他們吧。」

    父親說:「這個不孝的孽障,我的臉都叫他給丟盡了!這麼多年,誰敢在我面前說個不字,可如今三歲小孩都能拿話擠兌我了!他願意絕食,就讓他絕食好了!」又說:「這件事,牽扯到一個人的道德品質問題,是一個根本問題,決不能退讓!你心疼他,他卻不知道心疼你,不孝的東西!」娘見我又一兩天沒有吃飯,狠了狠心說:「要是下地獄,我一個人下!」去求胡大娘到巧兒家裡提媒說親。可是,十多天過去了,也不見她前來回話,娘又去了一趟她家,很快就回來了,臉色陰沉,只說了一句「你就死了那份心吧」,便不再言語了,坐在燈下用力的做針線活。

    我心中慌亂至極,一夜都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第二天一早便穿戴整齊,挨到日上三竿,在父親和娘的冷眼中,走出大門。我一路西行,惶恐的和遇到的每一個人打招呼,不安的數著路過的樹木,驚訝的看著地面上那個長長的人影,之所以驚訝,是因為無論我問他什麼問題,他總是用一種永恆不變的方式來回答我,那就是沉默。一走到那個路口,我就看見了那兩扇緊緊關閉著的紅色大鐵門,它是那樣的威嚴,毫不留情的擋住了我的腳步,擋住了我視線,擋住了我好不容易才聚集起來的信心和勇氣。我的膽怯使我匆忙把它留在身後,我的不捨和留戀又使我退回到它的面前,完全沒有留意路人看過來的奇怪的眼神。大鐵門光噹一聲脆響,我的魂魄頓時回歸本位,雙腿倉皇北去。大堤上陽光陰沉,樹影暗淡,蟬兒飽飲了晨露,唱著刺耳的歌調。我想,此刻,或許她正端坐在院子裡,一面平靜的看書,一面享受著這陽光,聆聽著這歌曲,真真是「陽光普照同聽蟬」啊,然而,可歎的是,卻不能「燭影搖曳共纏綿」,這種感傷的悲哀,應該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悲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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