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闌珊情如故  第1卷 第三十六章 講述往昔
    因時隔多年,關於娘的講述的細枝末節,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了。依據那些模糊的影子,以及我所掌握的實際情況,我將娘的講述整理出來,權當對娘的追憶了。以下是娘的講述。

    那一年,我和娘坐小船過沙河來到這兒。我一隻手攙扶著生病的娘,一隻手拿著一個竹碗,沿沙灘向西走。一條由許多泉眼匯成的小溪,穿過鬆軟的沙灘,流入清澈的沙河。我看見成群的小魚,在淺水裡游來游去,於是我就想,要是這魚能夠再大一些,要是我能抓住它們,那該多好啊!娘的目光順著小溪,落在那一片濕漉漉水汪汪的泉眼上方的低窪處。從下面看它,很像山壁上的洞穴。娘示意我扶她去那個低窪處。

    天下起了雨,雨雖然不大,卻增加了我們上坡的難度。對於好好的人來說,要爬上那樣一個斜坡,不難,可是對俺娘兒倆來講就太難了。娘的身子骨十分虛弱。我又瘦又小,才五六歲。俺娘兒倆好不容易走到低窪處。娘蹲下去解手。娘的力氣都用來爬坡了,蹲下去就站不起來。雨越下越大。我想扶娘起來,找地方避雨。我剛伸出手,娘就坐在地上了,接著兩腿一蹬,身子往後一仰,躺在那兒。我嚇得大哭,晃著娘的身子叫娘起來。

    一個半大小伙子跳下來。我把他當成了老天爺派下來幫助我的神仙,抓住他的胳膊,求他救救娘。他沒能把娘救活。我哭著咬住他的手,罵他害死了娘,讓他滾。他真走了。天下著大雨,四周陰沉沉的,不是荒草,就是偶爾掠過的烏鴉。地裡的棒子葉沙沙作響。我身邊只有娘。娘死了。

    我放聲大哭,一半是因為恐懼,一半是因為娘不要我了。我成了孤兒。哭累了,就往娘身上扒拉幾下粘手的泥土。扒累了,就大哭幾聲。我哭一陣,扒一陣,扒一陣,哭一陣,根本沒有發現雨已經不下了。等我意識到,四下裡一看,才發現那雨仍嘩嘩的下著,就我頭頂上這一小片不下。抬頭往上看,見一把灰不溜秋的油布傘,像一個小小的屋頂,擋住了落向我身上的雨水。給撐著油紙傘的人,裸露的脊背全在大雨裡,肩膀上扛把鐵掀。我沒有想到他會回來。我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能夠依靠給我庇護的大山。我毫不猶豫的向他靠攏過去,順從的接過他遞過來的雨傘,看著他揮動鐵掀,掩埋了娘。然後跟在他身後,來到他家。一路上,我們誰都沒說話。後來我問他,他才說他心裡難受,不想說話。

    他家只有三間草房和一間東屋。東屋又矮又小,是灶屋。三間草房也不大,梁頭下面有要散掉的薄籬子,挨著它有一張軟床子,他娘正坐在上面納鞋底。我怯生生的站在門口,不敢進去。她娘放下手中的活,下床把我拉進屋,又給我找衣裳叫我換上。她娘說,他叫石磙,十七歲了。他有三個妹妹。大妮比我大四歲,二妮比我大兩歲,三妮和我一般大。他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可惜都沒成人,要不然,俺家也不會這麼孤單了。他大是個老黨員,寧願餓死,也不佔公家一分錢的便宜。

    我在他家裡住了下來,日子也安穩了,不再四處流浪要飯。我把這個家當成了自己的家,把這個村子當成了自己的村子。他們也不拿我當外人,對我很好。等我長到十六七歲,有人給我說,你就嫁給石磙得了。他娘也同意。他卻說年齡不合適,不同意。我說年齡不是問題,只要兩個人感覺合得來,就中了。他娘和幾個人又勸他好一陣子,他才點頭同意。村裡人都說,我是他從天上掉下來的媳婦,他是我從河坡上撿到的男人。他問我找個這麼大歲數的丈夫後不後悔。我反問他為啥這麼大了還沒找到老婆。他說等著你的唄。這句話,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娘急著抱孫子,又不見我有動靜,就問我。我紅著臉告訴她實情。他娘就把我們往外趕。他沒辦法,只好找人在屋後,就是現在這個地方,蓋了兩間土房。原打算等蓋好東屋再搬過來,他娘等不及,只好先遷就著住。等一切都安頓好,我就想蓋東屋,卻有了翠花。等翠花離了手腳,蓮花又來了。接著就是治國。東屋一直沒蓋起來,成了我的一塊心病。

    治國出生在正月初一,過月十多天,還難產,差一點沒把我折騰死。他大為了保住我的命,狠著心說不要他了。我不忍心,說這孩子不尋常。三十兒夜裡,我夢見一個十分招人喜歡的小男孩,戴著紅肚兜,坐在吊在梁頭正中間下面的花籃裡,嬉皮笑臉的衝我笑,周圍有霞光,像雨後的彩虹,好看極了。人們都說他將來肯定大富大貴。但又不滿意他的所作所為,說他不孝順,往死裡難為我,怕我無福消受了。

    不管周圍的人怎樣勸我說大人的命要緊,我就是不聽,一個勁的想他的好,就又看見他戴著紅肚兜坐在花籃裡衝我笑。等我醒來,看見人們都在抹眼淚。我頓時覺得天旋地轉,以為我的孩子沒了,昏死過去。等我被救醒,才知道我的孩子好好的,一點事都沒有,人們抹眼淚,是因為以為我死了。

    到了四月,天特別的熱,身上的痱子都嚴了。我一門心思的要蓋東屋,好把鍋灶挪出去。有一點空,不是拉土就是找梁頭木料。當時,他大被抽調到公社市管會裡,忙得顧不上家,常常十多天才回家一次。家裡的所有事,差不多都是我一個人在操持。等我把一切都弄個差不多了,就說找人動工了,他又生病了,發高燒,呼吸又短又粗,可把我嚇壞了,抱起他就去衛生室。路上碰見他奶,她一把奪過他,埋怨我沒有照顧好她的寶貝孫子。

    打完針,他的燒退了,人也精神了。我心想,可能沒事了。誰知道,到了半夜,他又發高燒,還咳嗽上了。我心急火燎的去找娘,娘讓三妮過來看著翠花和蓮花,陪我去公社衛生院。我們深一腳淺一腳的,一路小跑,來到衛生院,大夫一檢查,說是肺炎,得住院。

    等他的病稍微好轉,娘就去找他大。我不讓她去,說這深更半夜的,他正在睡覺,孩子的病也穩定了,叫他來幹啥。娘一瞪眼說,狗屁話,是睡覺當緊,還是我孫子當緊!

    他大來了後,他奶還在一個勁的勸他給書記說說,讓他回大隊。我也想讓他回來,有他在身邊,我才覺得安穩,才覺得家裡亮堂。後來才知道,他奶讓他大回家不光是為了讓他照顧家,她嫌一個孫子太少,想再要一個孫子。

    我們在衛生院住了半個月,這中間有不少人來看望我們,書記也來了三四次,每一次來,他奶都央求他讓他大回大隊。最後,書記徵求我的意見,我說既然娘讓他回去,就讓他回去吧。書記還是猶豫,說出來一個人不容易。見娘堅持叫他回家,他也動了心,便點頭答應了。就這樣,他大和我們一塊回了家。回到家以後,我又張羅著蓋東屋。他大說,蓋什麼東屋呀,要蓋,就把這兩間房子全扒了,蓋瓦房。我當然希望能夠住上瓦房,可是上哪兒去弄磚和瓦啊,那可是需要好多錢哩。他大想了想,去找書記。書記真是個大好人,二話沒說,派人送來了磚瓦,我們現在住的這些房子,都是書記給的,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要是知道,我一定帶著全家去感謝他的恩德。他不是咱這兒的人,是從山東過來的,可能調回山東了吧。如今有人說這房子老了,該扒了翻蓋新房子了,我捨不得,他大也捨不得,也就是想留住一份念想啊。

    等他長到三四歲,就調皮的要死,不是爬樹,就是下水,一刻也不讓我安生。他大急了,就叫他趴在凳子上打他屁股。翠花和蓮花還好帶他到沙河裡去,為了這,翠花和蓮花都沒少挨打。記得有一次,一轉眼的功夫,就看不見他的人了,問誰誰都說沒見。我就讓翠花回家看著,叫了幾個人,拿著竹竿耙子到河裡去找,說走還沒走,翠花跑過來,說他在家裡的水缸裡。

    我一聽,那個氣呀,怒沖沖的跑回家,心想這一次非得狠狠地教訓他一頓不可。我到家裡一看,他站在水缸裡,一臉的雞蛋黃子,問他在幹啥,他說在做飯,弄得我哭笑不得,想打吧,又捨不得了,不打吧,又著實氣得慌。也就是缸裡的水少,要是多的話,他的小命早就沒了。他打回來,又把他姊妹三一人打了一頓。為此,我還跟他大生了幾天氣。

    還有一次,他滿院子的追趕一隻公雞,問他幹啥,他說拔雞毛給蓮花做毽子。結果,那只公雞急了,一下子飛上了他的頭頂,又從他頭頂上飛上了那棵洋槐樹,就是那棵——娘指著大門口那棵洋槐樹說——那個時候它還小,也不高。我們都把不住勁的樂,他倒惱了,說都怨蓮花,攆著他蓮花。第二天,那只公雞就變成了鍋裡的肉,他把肉都摟到他懷裡,不讓翠花吃,卻讓蓮花吃,兩人一邊吃一邊吧嗒嘴,說雞肉多好吃多好吃,一隻雞差不多都叫他倆吃完了。結果,他倆一連三天都沒好好的吃飯,光喝水了。

    原來打算,等蓋好房子,就再要一個小孩。他奶說她這一輩子就只養了一個兒子,我不能還像她一樣,總得為她家發發棵。誰知道他這麼淘氣,只好等他長得再大一點,再做打算。這個時候,三妮也嫁人了。我想把他奶接到後面來住,她死活不願意,說住在前面和住在後面有啥區別呀,不就是多走兩步路嘛。他奶也算是個沒有福的人,好不容易把幾個孩子拉扯大了,該享幾年清福了,她又走了。他八歲那年,他大把他送進了學校。開始,我還擔心老師管不住他。誰知,他自從上了學,像變了一個人,安生得讓我有點接受不了。沒人在家鬧我了,他奶又來找我說事兒,沒辦法,就又生了一個治軍。等治軍上了學,地也分了,他大也沒有什麼事了,家裡地裡也用不著我操什麼心了,我的苦日子啊才算到了頭。

    現如今,孩子們都大了,煩心的事兒又來了。翠花是不用我操心了,她成了家,有了孩子,凡事他們自個商量著拿主意了。蓮花的事兒就不順當了,好不容易定好的親事也無緣無故的散了,到如今還不知道船彎在了哪兒。不過我也不想這事兒了,反正都過去了,散了就散了吧,也沒啥好遺憾的。我現在最希望的就是看到蓮花的事兒能夠解決掉,也有人說給她介紹一個,可說說就擱那兒了,沒個下文,我也不好去追問,好像俺蓮花嫁不出去似的。治國更不叫我省心了,學會了騙人。說一兩句瞎話也就算了,誰沒有個說瞎話的時候啊,都有不得已說瞎話的情況。卻拿病來嚇唬我,我的魂兒都給嚇沒了,你倒忍心看。恁大罰你跪倒是輕的了,以我當時的心情,恨不能大耳刮子扇你,你做的確實太過火了,不知道你的書是咋念的,白瞎了。沒想到蓮花卻挨了一耳刮子。蓮花挨打,我心疼,可想想也不屈你。你不該跟治國合夥來騙我,你應該勸阻治國才是啊,怎麼能跟他串通一氣呢。我知道你姐弟倆感情好,知道親,我和恁大看在眼裡,喜在心裡,有一天俺倆走了,走得心裡也踏實。但也要分情況啊,病這東西,是能拿來開玩笑的嗎,裝啥不好啊,幹嘛非得裝病啊。二十好幾的人了,連點輕重都不懂,以後不許再這樣了。我常說,還有眼淚的人,還不是一個沒救的人,田力就是一個例子。我和恁大不是不疼愛你們,也就是給你們一個教訓,以後別再做這種傻事了,知錯就改,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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