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月(下) 第十四章 情陷
    風語訴情 雨吟傾心 思君 慕君 情陷無由

    ***

    如果說昨天之前戎月還對自己腦袋裡的東西沒十分也有九分信心,那麼此刻他就沒十分也有九分地肯定——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笨蛋!

    看著前頭的身影大搖大擺地連過十來道明關天暗卡,沒人攔無人阻甚至見著的還個個唯唯諾諾地匍地叩首,戎月就不由地一陣沮喪,虧他還漏夜徹思神不知鬼不覺的救人良方,結果根本白忙一場。

    連天馬行空的白日夢都做了,他怎麼就沒想到那張和「螣王」一模一樣的臉!

    「阿月,再磨蹭天都亮了,你不睡我還想睡。」

    快步跟上,欺人夜幕深濃外加腦袋後頭沒長眼,戎月吐舌扮了個大大的鬼臉。

    這男人……不光臉,連口氣神情都模仿得唯妙唯肖,不愧是跟螣哥同食同寢這麼多年的「枕邊人」,連他有時候也都恍恍惚惚地以為跟前人就是螣哥,遑論那些小臣小兵聞聲見人哪個不嚇得頭昏眼花。

    就這樣,遇門門開遇人人善一路通行無阻,直到……

    「來者何人!」

    一聲不識相的厲喝終於讓前行的男人停下了腳步,也讓戎月暗暗替人捏了把冷汗。

    新朔無月,這笨蛋怎麼就不會多燃把火?如果血螭真有心學個十成足,光憑這一句就可以讓人送這個不長眼的到下頭地府報到了。

    「啊?王……王上!」敢情這個小兵招子還不算太渾,總算在那凍死人的凜冽目光中認出了那張魔魅的臉容,接著馬上就是膝著地頭磕掌,整個人瑟瑟趴到了沙土堆裡。

    「王上安康!」後頭隔沒幾步的衛士聽到這一喊也趕忙跑過來叩安,只一眼就明白夥伴闖了什麼大禍,卻仍不驚不慌地甚是鎮定,「求王上恕罪,這人剛調進內城還不懂規矩,擾了王上聖駕罪該萬死,但請王上念在初犯饒……」

    「算了,開門。」冷聲打斷這叨叨不停的求饒經,血螭沒多做計較,一來都到了牢前他不想節外生枝,二來身為「螣王」度量也還沒那麼小。

    說到底螭那小子只是懶得理會這些瑣事,結果下頭那群往往看他冷臉沒反應就自以為是地揣測上意擅作處置,才造就了螣王狠戾無情的響名,真認真算,真正是他本人屬意殺的應該一隻手就數完了,畢竟這一畝三分地裡敢惹他的實在真是屈指可數。

    「……是。」遲疑了一會兒,跪地的衛兵仍是磕頭領令,轉身朝趴癱在地的夥伴伸出手,「二鬍子,鑰匙。」

    「可、可是甄、甄主子……」可憐趴在地的男人被嚇得不輕,一句話結巴了老半天還說不完全,但聽得出來意思是這要求大有難處。

    一扯同伴的衣袖,伸手的衛士倏然貼近同伴嚼著耳根子低語:「瞎你的眼了二鬍子,改叫二愣子算了,看清楚眼前是螣主子還是甄主子?你難道還要王上大半夜去跟甄主子請令不成?人家爺兒們自有計較,哪輪得到咱們來管?」

    「可……」

    「還『可』?再給我『可』就自己看著辦,我小安子可是剛救了你腦袋下來,仁至義盡了。」軟硬兼施,一臉惶急的衛士已有些不耐,顯然很想給這個腦袋不開竅的夥伴來上一拳,僕麼人面前還敢三推叫阻,簡直活膩了。

    「……好啦,都聽你的。」耷拉了腦袋大力一點,僵持半天的老實人總算肯解下腰鏈上的釧匙遞出。

    兩人間的爭執一字不漏地入耳,血螭不覺莞爾地朝起身去開門的人多望了眼,這一看微抿的薄唇更是揚起一抹興味的彎弧。

    「怎麼了?」走近身悄聲問著,戎月可不會以為此時此景這男人只是想到什麼好玩的,更何況這種另有意涵的笑法一路上實在已看得太多,多到只要那唇角勾上幾分他就可以猜到點,通常八九不離十。

    比如現在這一種,就是標準的獵人見著獵物兩眼發亮,而且還不是唾手可得的兔鳥之流,而是勾起男人十分興趣的尖牙利爪那一類。

    「人生何處不相逢哪。」笑語晏然,血螭轉了轉眼珠子朝前頭正賣力開鎖的人瞟去。

    「是他!這麼巧?」門邊火把映照下,原本隱於夜色中模糊不明的臉容變得一清二楚,這名牢前衛士恰巧就是那天特地跑到魔石坡「參見」他的少年。

    「巧是不巧晚點兒就知道了,只是……這小子怎麼越看越眼熟呢……」摸了把臉,血螭突然覺得沒先進門跟戎螣打聲招呼真是可惜,有福同享,他可從不吝於分享這樣的趣事。

    「王上,請!」

    開了門讓過一旁,垂眼的瞬間才赫然發現後頭跟著的人竟是月王,一愣後目光不由地在兩人間巡了巡,似是無法明白戎月身邊怎會是戎螣,片刻後才又驚覺太過放肆地趕緊低下頭。

    有意思,真是被嚇到了嗎?連個眼色也沒對月牙兒使呢,還是說因為「螣王」在此所以只能故作不識,抑或者……唇微抿,緩緩泛起絲意味難明的笑意。

    「跟上,前行傳令。」簡潔下了個令,同時不動聲色打量著那張略帶稚氣的臉龐,在半晌也不見半點情緒後,薄唇勾挑的弧曲更是多了幾分。

    這小傢伙真是太有趣了,可惜小天有了那只笨貓後對旁的玩興大減,否則倒可以送給那小子解解悶。

    晦暗的牢房裡光影忽明忽滅,伴著絲絲縷縷的血味腥腐更加陰森地叫人怯步,一想到從小相伴的至親也許正在裡頭受苦,戎月就不自覺加快了腳步,誰知前腳才剛越過血螭後腳還來不及跟上,腕上一緊就又被扯了回來。

    「黑漆抹烏跑這麼快幹嘛?摔得四腳朝天我可不拉你。」戎螣式的口吻,卻難掩關心,輕責的語氣裡帶了點無奈也帶了點溺寵。

    「……」這不是明知故問嘛,啞巴吃黃蓮的戎月鼓著腮幫子咬了咬唇。

    「知道了啦,『螣哥』。」

    螣……哥?!

    幕幕往事紛至沓來,滋味全是苦澀酸楚地下不了口,如浸寒潭般血螭從頭到腳都泛起了冷意,心痛頭也痛地朗身旁瞥去,果然就見那張俏臉瞪著大眼在跟他做無言的抗議。

    暗歎了一聲,血螭索性拉著人停了下來,卻是誰也沒出聲的意思,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地相視無言。

    「……別再那樣叫我,我很在意,非常在意。」直到前行的火光漸暗,血螭才幽幽開了口,黯淡的神情與語氣讓戎月不由揪心地蹙起了眉。

    看著那雙總神采奕奕的漆眸浸著他不曾看過的輕愁,戎月開始後悔起那一句在他而言只是玩笑的喚語,只是賭著氣才故意這麼喊,卻沒想到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就讓這可以天塌當被蓋的男人露出如此受傷的神情。

    「我……」囁嚅著,戎月不知所措地望著那染滿沉鬱的心眼,他從不知道對於以往相見不相識的錯過血螭竟是這樣地在乎,在乎到簡直不像那個凡事向來瀟灑的他,但也許……

    是因為自己不曾真正瞭解這男人吧,不曾認真想過,男人的心情。

    被他當戎螣喚著,被他當戎螣看著……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心口突然一陣窒息般的緊縮,戎月難受地閉了閉眼,一種孤寂的悲涼漫天席地捲來,讓他的眼越發酸澀地看不清身前的人影。

    有口不能說,有眼不能示,不能苦口不能語更不能露出半點端倪,只能戴上重重面具適如其份地扮演著另個陽光下的連體,傾慕之人眼裡看著的不是他,嘴上喚著的也不是他,一顰一笑一舉一行全都不是因為此刻站在面前的他。

    他只是這一張臉的替身,只是個不存在的……虛影。

    人明明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卻又遠在天涯遙不可盼。

    什麼樣的心情呢……

    為何他該死地從未想過!

    撲上前摟住男人的頸項,戎月模糊著眼哆嗦地吻上那兩片微涼的薄唇。

    「對不起對不起,再也不會了!」滾滾珠淚盈眶而墜,戎月不住道著歉語,心疼這男人所受的痛,更怪自己傷口上灑鹽的殘忍。

    「……不會了,絕不會再有第二次!」

    回以一個緊擁,血螭有些慌地在人兒窣窣輕顫的背脊上又是拍又是撫,他可沒想到只一句忍不住的心裡話就把這雙美目又惹得氤氳朦朧,就只是真的很不想再憶起那些叫他咬牙切齒的往日情懷。

    「噓,沒事,沒怪你,真的,我只是……對小天有點吃味而已。」連聲安慰著,奈何人兒嗚咽依舊,細碎的抽噎聲直拽得血螭一顆心七上八下歸不了位。

    要命哪,怎麼以前就不見這彎月牙這麼多的眼淚?要說這些日了有什麼不一樣,除了少了國事煩憂外也不過就只多了個他而……已?!

    嘴角微微抽搐著,血螭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地唯有無語問天。

    難不成自己正是那罪魁禍首?問題是歸納幾次惹禍的事由——

    吊兒郎當地,哭;正經八百著,也哭;都說沒事了,還是哭……

    風捲,葉落,俊臉上一片蕭蕭秋瑟。

    這叫他怎麼拿捏分寸才能叫這彎水泡的月牙不再擰出一滴水來?簡直比叫他摘了小天月那臭小子的人頭還要難!

    「別哭了嗯?要不然先欠著改天再哭好不好?你不是才在擔心歐陽老頭嗎?」

    「……」破涕為笑,戎月吸著鼻子揉了揉眼,第一次聽到哭這回事還可以賒著日後再清,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似乎很受不了他的眼淚呢。

    「唉,總算是笑了。」如釋重負地一聲長歎,血螭趕緊奉上手裡頭隱匿已久的消息博君開懷:「別擔心那老頭,人應該已經不在這兒了。」

    「……真的?查到了?」帶著濃濃的鼻音,輕扯著男人襟領的戎月抬起頭一臉企盼。

    「做不到眼見為憑這份上,我的人沒我這張臉,進不了這裡,只不過……」輕擰了擰有些泛紅的鼻尖,血螭愛憐地揩去人兒眼角殘存的水漬。

    「你呀,還真是關己則亂,難道忘了赫連魑魅跟你哥早就在這兒了,他們怎麼可能任歐陽老頭晾在這兒風乾成枯皮?何況還有小天那小子呀,就算他原本懶得管為了那只笨貓也不得不伸伸手,否則等拖到戎雪出手……嘿嘿,小貓鞍前馬後忙得不見影他哪受得了。」

    「……」眨了眨眼,被血蝻這麼一說戎月還真覺得自己急成這樣根本是杞人憂天,這麼淺顯易懂的道理他怎麼就沒想過?

    細想了想,定下心的戎月很快就發覺了不對,他之所以沒這麼想過可說全拜某人之賜。

    從得知胤伯被囚後,身旁的這傢伙一路安慰他寬解他,卻全沒像剛才分析得那麼透徹明白,就只含糊籠統地拿「戎甄的目標不是歐陽胤」作搪塞,甚至還幫著合計該怎麼「救人」,所作所為都給他一種人的確在牢裡待救的錯覺,結果……

    「小∼蒼∼」揚唇露出兩排無瑕的潔白貝齒,戎月突然大力揪著月白色的襟領把人拉到寸前臉貼臉,「既然你大老爺都知道人不在了那我們夜半不眠又是為了哪樁?」

    「算帳啊。」轉了轉眼裝無辜,可惜扮相不差卻無人買帳,胸前緊揪的力道依然沒有鬆手的意思,無可奈何下血螭只有透點風聲替自己脫罪:「月牙兒,不是我想瞞你,太多只眼睛盯著看怕你彆扭,我的話至少臉上還有東西可擋。」

    「借口!你明明可以讓那些眼睛看不到的。」

    「這個呀……」伸指撓了撓臉,對於這彎越來越不好拐的月牙血螭只有老老實實地攤出自己撥打的算盤:「那樣就少了很多樂趣嘛,偶爾還是得滿足一下邀戲的東道主,總不好叫人太失望。」

    「……」啞口無言,戎月再次確認了眼前人的確和某人一母同胞,劣根性沒少半分不說甚至還青出於藍,至少在遇上阿魅前,螣哥是不屑這麼耍人玩的,因為沒人夠得上讓他費心玩弄的資格,只除了小時候……

    「喂,你不會也是我姆嬤一手教出來的吧?」不抱什麼希望地朝人瞅了一眼,就見那張俊美無儔的臉容挑眉笑得不明曖昧。

    「你說呢?」

    果然,近墨者黑,遑論自己的姆嬤還是桶染缸……

    「走吧,該鑼響上戲了。」拉起襟前的小手握在手裡大步前行,火光中忽明忽暗的人影唇弧淡揚,帶了點輕蔑、一點戲謔,更多的是邪肆不羈的恣狂。

    「別讓老小子等太久,那傢伙會咬人的。」

    **凡◇間◇獨◇家◇制◇作**

    長長地道的盡頭是間寬闊的刑拷室,牆上火鉗長鞭各式各樣的刑具一應俱全,讓人看了就三分膽寒,戎月依稀還記得在這兒初遇赫連魑魅時,人是四仰八叉被鎖鏈吊在了半空。

    而今,場景依舊,只是主角換成了一個一頭華白亂髮的男人,髒穢滿身似是監禁已久,血污的臉則是無力低垂著看不清,只是從那枯瘦的十指看來應是五、六旬的老者。

    「……」擰著眉,戎月實在分不清自己此刻驟然如墜冰窖的感覺究竟是有幾分真實,雖然說對身旁的男人有著十成十的信心,但那半吊空中的人影身形真的像極了歐陽胤,像到他管不住一顆心越跳越劇。

    惶急地朝血螭望去,戎月絲毫不掩眼裡的憂色,反正不管假戲還是真作,他的表現都該如此,畢竟歐陽胤與他除了君臣外的關係大家雖然口上不說卻也個個心知肚明。

    他戎月,本就不是個血統純正的王族。

    「放人下來。」再次啟口下令,相較於戌月的惶惶不安,血螭則是好整以暇地欣賞這為他量身訂做的戲台。

    只不過他很好奇,這群人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忍受不了「螣王」這個程咬金,再不有所行動把戲豈不要穿幫了?

    「王……王上……這個……」

    終於,一旁從他進門就低著頭排成排的獄守總算有人吶吶開了口。

    「有問題?」故作不耐煩地沉下語聲,血蝻大感興趣地朝開口的人影望去,看看是哪個這麼沒腦地敢選另一邊站,血皇那老小子是許了人什麼不得了的好處?居然好到讓人有膽在「螣王」面前說不。

    誰知不看還好,一把人瞧清楚血螭就差點端不住那張冷臉哧笑出聲,居然是元茴這個老傢伙?他還以為小天早把人整到不知地府哪一層游了,怎麼會還放他在這兒消遙?

    也難怪人家要選那頭靠那邊站,天知道小天哪天會想起來還有這筆帳該算,誰叫這交了霉運的傢伙當年可是狠狠刑求過那隻小貓,雖說此一時彼一時無可厚非,誰料得到那隻貓後來竟能得螣王另眼青睞,但可惜咱們英明偉大的螣王大人可是從不知「理」字怎麼寫的。

    老實說,這老小子現在還能在他面前發得出聲音,他已經佩服萬分了,看來「螣王」的恐怖應該再好好發揚光大一番。

    「這……不好跟甄主子交代呀。」

    「元茴元大人,幾時改朝換代了怎麼沒通知本王?」微瞇了瞇眼,低沉的嗓音已是冷冽凍人,排排站的獄守中定力差的已是嚇得開始瑟瑟發起抖來。

    「王上明察哪!小的不是這意思,實在是……是……」急得冷汗直流,元茴真恨不能眼一閉暈過去算了,這時候怎麼會遇上這位主兒呢?這下子怎麼辦才好?他快頂不住了,那邊怎麼還不派人來呀!

    「小安子是吧,你去,把人給本王放下來。」凜冷的目光一轉,血螭目標轉到那自始就靜默如石的少年身上,比起元茴那小丑,這小子才是他有興趣的人物。

    年紀輕輕卻恁般沉得住氣,不論為友為敵,假以時日都將是大器之才。

    快步向前,年少的衛士這回毫無猶豫地領諭遵旨,三兩下便利落地將人緩緩放下,再小心翼翼地扶持躺平,待要站起時身形卻突然一頓,復又俯身貼向「歐陽胤」嘴邊傾聽著什麼。

    「稟王上,左相大人……想找月王說話。」

    眉心微蹙著,模樣就像不勝困擾般,這突如其來的表情也讓血螭再次瞇起了眼……這回難道是他太多心看走了眼?

    他能夠理解這困惑的表情所為何來,因為從踏進這間房裡戎月就不曾開口過,和元茴的交談中也未曾提及,癱躺在地的人究竟是怎麼知道戎月在場?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事有蹊蹺。

    「阿月,跟本王過去瞧瞧左相怎麼了。」

    和戎月並肩同行,血螭刻意帶著人走向「歐陽胤」的另一側,小心駛得萬年船,有這彎月牙在他的膽子就不比隻老鼠大。

    就在戎月猶豫著該不該蹲身貼近人而將視線凝向血螭時,異變陡生,只見萎靡在地的人突然像殭屍般直挺挺地撲來,火光下血污的十指猶隱隱泛著暗青。

    彷彿事先套好招般,躺的人一動血螭便探手從身後一帶,將戎月從自己左首拉到了右側,另一隻手隨即並指如刀代替戎月迎向那淬毒的十隻指頭,而就在這須臾,原本被跳起的假歐陽胤掃到因而踉蹌跌步的少年狀似不i穩地矮身一蹲,然而下個瞬間卻是帶著一抹銀光突如箭矢激射,刮起的勁風令周圍的火把一陣明滅幾近無光,風去處……仍是戎月!

    所有的混亂只在一個呼吸間隨即無聲,只剩粗重的呼吸聲響,待風停火光重現,眼前的景象就讓汗濕重衣的元茴再也跪不住地一屁股跌坐在地,因為場景過於慘烈,更因為……這些人竟然……竟然傷了螣王?!

    這……這可怎麼善了?就算那傢伙是甄主子的人,這也交代不過去吧!

    「……還真大意不得哪。」

    一聲輕喟劃破了懾人的寂靜,就見混亂中心的男人笑如春陽,完全無視於扣鎖著短刃的右掌血流蜿蜒滴滴淌落,刀子的尖芒僅離戎月腰畔寸許,而另一端猶緊握在那名少年手上,此刻那張臉容上再也找不著一絲樸拙稚氣,冷冽的氣息一如他手中利器。

    兩人之間依舊隔了一具橫躺的軀體,只是這一回要再能蹦起就真是屍變了,一道皮肉翻捲的猙獰血槽從左上臂一路斜切向右腕,臂斷腕折不說,經過的胸腹間更是白骨森然肚破腸流,饒是在場慣折磨人的刑房獄守也有幾個受不住地直捂嘴。

    「還不放手嗎?小安子。」

    語聲極盡輕柔卻不知為何叫人的感受如置冬雪,就連如陽的和煦笑容看來也是那樣的令人心驚膽破,偏偏就是有人完全無視這些無形的壓迫,依然將手中的握柄揣得死緊,而從那掌背上浮起的條條青筋看來,少年不但不放手甚至還在猛力地想掙脫。

    「小……」聲音才出就猛然咬住唇,不知該怎麼喚人的戎月只能拿眼瞪著那只仍不斷淌下血流的白皙指掌發呆。

    「對,小意思。」故意將戎月的輕喚轉了個意思,血螭偏首朝人笑了笑,薄唇勾挑的弧曲沒變感覺卻是與片刻前大相逕庭,暖如東風般令人沉醉,卻是轉眼即逝只有比肩人兒看得到。

    「雖說是小意思,似讓本王流了血……」語鋒一轉,輕柔的語調霎時變得說不出的森冷:「小安子,你有幾條命可賠呢?」

    「罷黜者終生不得踏人國之寸土,違令者殺無赦!就算您貴為王也不能逾法。」冷硬的語聲一字一句說得極慢,少年眼裡儘是小獸般不服輸的精芒,還有一株隱在裡的恨色。

    法?明明在魔石坡上還只是個口諭,怎麼一瞧「螣王」立馬在這兒就成了國法?他是不是該叫人把律典捧上翻一翻……斜睨著人好半晌,血螭實在很想一吐為快宣洩口氣,偏偏現在這張臉的身份是不屑逞口舌之快,還真那個悶哪……

    「……」打量地在少年身上巡了幾眼,越看血螭就越想不透這麼個有趣的小東西那位老嫌無聊的螣王大人怎麼會沒瞧見呢?難不成是最近才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驀然旋身半轉勾腿急蹴,眾人只覺得眼一花局勢就已大不同,那把僵持不下的利刃眨眼間便掂在五隻長指尖上拋玩著,而那個不但傷了王還敢跟他眼瞪眼的少年則是緊抓著腕冷汗直淌。

    「一個小小獄守實在太委屈你了,到本王這兒當差如何?」

    既然正主兒還不肯出來,他也就配合地東拉西扯點消磨時間,看看能再套出什麼新鮮玩意,對於這個連「暗」都沒留意到的無名小卒血螭實在有著很大的興趣。

    才想近步探探,腳還沒挪左臂就突然一緊,一回頭就見一雙水靈的大眼緊瞅著他玩刀的那隻手,凶狠的模樣就好像很想一口吞下肚裡來個眼不見為淨。

    呃,忘了,下次改進……以目表達歉意,血螭馬上將刀丟過另一隻手再乖乖地伸出那只血色殷然的左掌,任由人兒扯了衣袖把它當粽子般又捆又綁。

    偌大的刑房裡再次靜寂無聲,十幾隻眼珠子幾欲脫眶,就連擰眉冷臉的少年也目不轉睛看著,只因為沒人見過那張芙蓉俏臉橫眉豎眼的夜叉模樣,更沒人見過那個無情王者會有這般溫馴如羊的時候。

    實在忍不住了……驟然蹲下身,右臂一攬血螭猛地抱住人將臉埋進那柔韌的肚腹間,渾然不管一手還高舉的模樣有多滑稽,緊接著一串爽朗的笑聲就這麼肆無忌憚地飆出口。

    「哈哈∼」

    被突如其來的抱擁給愣在當場,捧著那只傷掌包紮的戎月表情實住不比其他人從容多少,差別只住於他大概知道讓男人笑成這東倒西歪的德行是為了什麼。

    「……不玩了?」扎妥後仔細打了個結,戎月低頭瞅了眼猶埋在懷裡的那張臉,愛憐地撥了撥額前凌亂的髮絲,等看人笑得差不多了才不急不徐地開口相詢。

    「嗯,不玩了……裝小天那張冷臉實在太累,前陣子天天扮,我都快憋得內傷。」絲毫不意外戎月一眼就洞察了他的想法,合臂圈著那纖瘦的腰身,貼臉蹭了兩蹭後血螭才心滿意足地重新站起,就見一干看戲的又全僵成了泥塑。

    「改天讓螣哥知道了……非找我們兩個算帳。」喃喃低語,看著面前人個個目瞪口呆戎月可笑不出來,頂著這張臉還敢大庭廣眾地作出那種稱得上撒嬌的丟臉舉止,這臉的另一個主人真不知會作何感想。

    「算帳?大不了改天也讓他裝我嘛。」

    掀了掀唇,戎月卻再一次找不著自己的聲音在哪兒,他不禁開始有點同情起那位他向來以為無所不能的表哥大人。

    不知道螣哥有沒有想過把這傢伙重新塞回甄後的肚子裡去……

    「啪啪啪……」

    一聲突兀的掌響倏然驚醒宛如中了定身法的一群人,幽漆長廊上隱晦的黑影中緩緩步出一個人來,紫袍麂靴銀冠玉帶貴氣逼人,一張冠玉般的臉容更是不遜於眼前兩位王者的俊俏,只可惜神情過於冷峻毫無一絲暖意。

    「敢假扮螣王,膽子還真不小。」

    「……假扮?皇座在同本王說笑嗎?」似笑非笑地斜睨了眼姍姍來遲的主角,薄唇邪佞地一撇,血螭特意用上只有戎螣慣有的稱謂招呼來人。

    「毋須再裝神弄鬼,本座來前才特意和王上請安過。」

    「唉呀,牛皮吹破了。」口吻瞬息一變,緊跟著假髮一扯掌一翻,熟悉的猙獰鬼面再次出現在眾人面前,不是血螭喜歡這玩意兒,而是不想等會兒近身相搏讓人發現他的臉皮貨真價實。

    戲,總要角兒全了才好看,眼前的傢伙行歸行也還沒那份量先人一步看戲。

    「別來無恙?血螭,這回可沒樹讓你爬了。」慢條斯理地戴上泛著濛濛銀彩的手套,錦衣男人俊挺的眉眼間有著一絲欣愉的興色。

    「老小子,幹嘛看到我這麼高興?我怎麼不記得幾時跟你成了老相好?」彷彿沒看見對方充滿挑釁的言語和動作,嘻笑無狀的男人依舊只是隨隨便便站著。

    「嵐,去那頭守著,妄動者,殺!」沒理會面前人戲謔的言詞,隨著殺字出口血皇冷峻的臉容上一片肅煞。

    「大人,已經沒小的事了,您看是不是可以……」唯唯諾諾的語聲驟然嘎止,不是所求有了回應,而是又一把鋒利的短刃出現在那名叫嵐的少年手上,而那雙不帶感情的眼正冷冰冰地瞅著他,饒是元茴平時嘴再碎,這下子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不錯的傢伙,你老小子上哪兒拐到這麼好貨色?」努嘴指向那個讓他十分感興趣的少年,血螭將手上把玩的短刃塞給戎月,順道將人往角落推了推。

    「嵐嗎?讓你知道也無妨……」順著血螭的視線偏首朝不遠處倚門而立的人影望了望,血皇潤紅的唇稜難得微挑,卻是摻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戲謔之色。

    「嵐姓沈,沈青的沈,知道沈青是誰嗎?」

    就說那張臉怎麼越看越覺得相識,搞了半天原來是那只蠢蜻蜒的親人……故作不解地挑了挑眉,肚子裡血螭可是在大歎命苦。

    走了個老來了個小,小的又比老的還不講理,偏偏饒了老更沒道理不饒小……

    蹲在雲端之上的那位天老爺,難道以為他準備開善堂了不成?頭大地搔了搔發,血螭開始有點後悔剛才的手下留情了。

    「不熟,介紹介紹吧。」

    不知者不罪,剛剛直接把人宰了不就什麼麻煩都沒有?千金難買早知道哪……

    「若說血蜻該耳熟了吧,沈嵐是血蜻的弟弟,千里迢迢來這兒找他姐的,結果……」故意頓了頓,血皇目含深意地朝人瞥去。

    「結果人被我宰了白跑一趟對吧?」非常配合地接話回答,血螭一點也不意外背後那道炙灼的視線快要將他燒出兩個洞來。

    「小蒼?」

    宰了?不是說放了嗎?戎月遲疑地低喚了聲。

    「月牙兒,上回渡黃河見著那水沒有?洗不清的。」搖搖頭,血螭朝人努了努下巴,「你瞧那小子橫眉豎眼的凶神惡煞樣,與其磨穿了兩片嘴皮子也扯不清,還不如用拳頭解決比較省力點。」

    「喂,雞要啼了。」一聲吆喝,血螭屈身壓了壓腿又扳腕轉了轉手,一副市集把式開場的熱身模樣,「爺爺可沒時間陪你這老小子玩太久。」

    都怪這可惡的老小子跑去螣那邊打小報告,害他這下子連個喘息的時間都沒有,趕完這場還得趕著接下場,想偷偷回窩補個眠都不成。

    「……」被人如此蔑視,血皇自是不悅地沉了臉,但同時心底也升起一股警惕。

    居然把他隱喻的威脅如作過耳東風完全不當一回事,難道這傢伙這麼有信心能在面對自己的同時游刃有餘地分神看顧戎月?抑或者只是虛張聲勢……

    難不成上回那般狼狽地倉惶逃逸是另有隱衷?而適才讓沈嵐傷了一手也只是湊巧?

    「就說沒時間了還給我發什麼呆!」

    聲過一道紅彩也隨之飆至,帶著點晶瑩如騰蛟飛竄,血皇眼一凜隨即揮掌迎上,帶著銳嘯直斬赤影,這回他會讓這根礙眼的繩子寸斷成灰。

    臂微抬,紅影霎時幻變成圈附著銀彩攀旋,勁氣相交銳嘯聲驟成了劈雷般裂響,血螭驀地一個迴旋倒翻,腿上的艷彩如蠍尾倒勾直擊血皇頭頸,而手上被震退的另段紅彩卻如蛇游地疾捲戰局外的一隻腿。

    完全沒料到靜佇一旁的自己也會被拉入戰團,等沈嵐驚覺不對時繩已纏上了足踝,當下一個滾地前翻抓著紅繩借力撲向控繩的那隻手,同時揮匕朝腳上的紅繩劃去,他可不作興被動地等人扯。

    「不錯嘛。」從容不迫讚了一句,血螭屈揚如鉤的左腿倏然回抽,原本射向血皇的紅繩如籐蔓捲住少年持刀的手腕,同時一個倒縱翻回身,錯步半轉右手化掌為刀對上銀晃晃的織套。

    一手一腳全繫在對手操控的紅繩上,若非沈嵐反應還算快,早被摔得頭破血流,然而即使如此,隨著對手疾風般的狂舞,還是被扯得忽起忽落耍得暈頭轉向,那雙倒霉的手腳更是被緊箍到幾近麻木無覺,就在他頭暈眼花覺得腹中酸水快要抑不住吐出口時,一陣大力湧來人就像風箏般飛了起來。

    該死的混蛋王八!當他是破布袋隨他扔啊?忿忿咒罵著,沈嵐氣得直想問候對方十八代祖宗,然而不待再多罵上兩句,背後突現的凌厲殺氣就讓他一愕後絕望地閉上眼。

    原來這傢伙不是漫無目的地隨手亂拋,而是打算拿他當盾牌用,以為那男人會顧忌他而收手嗎?呵呵……別說停,那雙手大概會直接把他撕成碎片吧,而且保證連眼都不會多眨一下。

    刮面的勁風驟起又止,天地不再倒旋後卻是沒有想像中的劇疼,沈嵐迷迷糊糊張開了眼,發現自己竟是被圈護在一隻臂膀裡,一隻紅彩如蔦蘿緊緊攀附的手臂。

    不能置信地抬頭向上望去,入眼的竟真是那張猙獰鬼面?這怎麼可能?!沈嵐難忍目眩地低頭埋進那溫暖的懷抱裡。

    「喂喂喂,別吐在我身上啊!」一聲怪叫讓沈嵐又幽幽抬起了頭,只見那個片刻前還拿他當死物亂甩的男人這回一改沉酷的樣貌,手舞足蹈雞貓子亂喊亂叫著,然後竟像哄孩子般兩掌推著他的肩直往他原先的位置上拱去。

    「乖,回去歇歇,老小子這回惹毛我了,不扒他的皮爺爺就跟他姓!」

    茫然走了幾步,沈嵐才發現纏著手腕足踝的紅繩早不知影蹤,怔忡撫上腕間猶存的勒痕,不由地又回首望向重新展開對峙的兩人,突然,銀芒上的暗澤攫獲了他的目光。

    混沌目光霎時變得清明,沈嵐有些慌亂地連忙朝背對自己的男人看去,果然,沒有紅繩的白袖上也添了一長道赤彩,血澤優順著臂腕蜿蜒而下,淌過掌中片刻前他劃下的傷,然後匯聚在指尖滴落。

    為什麼?!頻搖著頭,稚氣的臉龐上一片混亂……為什麼半途改了主意救他?甚至不惜拼著挨上一記傷?他們應該是不共戴天的死仇不是嗎?

    該要為敵的救了他,該為伴的那雙手卻……毫無猶豫……

    是與非的界線,為什麼會變得那樣……模糊難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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