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月(下) 第十三章 紅塵
    天之闊 地之曠 獨我 孤寂

    紅塵滾滾 俗世紛紛 因你 絢麗

    ***

    日漸中,艷陽宛如火球般散發著無窮熱力炙灼大地。

    這是個典型的礫石荒漠,放眼望去不是碎石粗礫就是間插其中的奇石怪巖,偶有狂風驟卷,塵石滾滾沙揚漫天,風過片刻又恢復原先無聲的死寂,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歲月的流逝在這方鬼城裡完全感受不到。

    突然一陣馬蹄踢踏劃破了靜寂,讓混沌的時序重新又變得鮮明。

    被熱氣炙融的地平線上漸漸出現了一抹模糊淡影,筆直朝著一塊斜突的巨岩移動,直到奔進巖下的一小方陰影才停下,兩個人一匹馬,全是通體一色的白。

    「好懷念啊。」

    「懷、念?」巡了一眼四周寸草不生的赤褐,勒韁停馬的白衣人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月牙兒,你確定你懷念的是這個鬼地方?」

    「離開這麼久,難道你都不想嗎?」撩起面前的罩紗向後翻去,俏容上神情有幾分飄忽,黑白分明的大眼裡全刻劃著懷恩之情。

    出神地望著這片旅人視為畏途的淒淒鬼域,戎月緩緩揚起了唇角,寸草不生的景象雖然單調荒涼,但在他這個歸鄉遊子眼裡,一礫一石都美得讓人目眩。難怪古人要大歎月是故鄉圓了。

    「想?想什麼?頭頂上那顆曬死人的太陽還是石頭縫裡丑不拉幾的鬼玩意?你不會真想來個火烤兩吃當午餐吧。」瞅著人一臉相思斷腸的悵容,血螭不覺莞爾地也彎起了唇弧,即使被臉上的面具遮了去,墨瞳裡的戲謔之意還是表露無疑。

    打丁個寒顫,戎月下意識抱臂搓了搓,一想到那所謂自家土產的恐怖毒蟲,哪怕艷陽再熾也仍不免雞皮疙瘩直起。

    哪壺不開提哪壺,這男人根本是存心嚇他。

    「……我要清蒸的!」朗聲點菜,戎月不甘示弱地回頭扮了個鬼臉,努力擺出一副「你煮得出來我就吃得下去」的果敢模樣。

    「嘿,我沒餓著你吧,那些小東西剖了實在沒幾兩肉,上了桌也只夠塞牙縫,還請月王大人大量放它們一馬吧。」輕刷了刷人兒倘挺的鼻尖,血螭伸袖抹去小臉上沁出的點點汗漬,深幽漆眸裡儘是無垠的寵溺。

    「准卿所奏,呵呵。」甜甜一笑,戎月自然樂得順階而下,誰叫他才賭氣出口就後悔了,就怕哪天血螭真聽話煮了盤「佳餚」要他嘗。

    「為什麼又戴這個?怕螣哥為難嗎?」伸指戳了戳眼前硬梆梆的木面,清脆的嗓音裡有著點小小抱怨,任誰看過了面具下生動豐富的表情後,都很難再滿足於只能見到兩粒眼珠子。

    「小天?他才無所謂。」沒好氣地扁了扁嘴,血螭順勢摟著人飄身下馬。

    「那傢伙巴不得我拿這張臉鬧得滿朝文武雞飛狗跳,那位大老爺可不像你思鄉心切,他肯再回這鳥不生蛋的鬼地方目的只有一個——等戲看。」

    隨手繞石纏住了韁繩,血蝻解下馬鞍旁的水囊遞給人,邊嘀咕著邊彎身探了探地上礫石的熱度,突然間長睫垂掩的墨瞳掠過一抹深色,眼角餘光不動聲色地掃過巖頂。

    「坐著休息會兒,涼點再走。」清出一塊平整的地方拉過人坐下,平靜的眼色彷彿什麼也不曾發生。

    「喔,既然螣哥不介意那你幹嘛還……」語聲倏止,戎月怔忡地轉頭朝身旁人望去。

    這男人不會是想留著給人一份驚嚇大禮吧?!

    原本因為烈陽太熾而微瞇的杏眸睜成了大圓,就連嘴也張了半開,卻渾然忘了唇間還銜著水囊,一大口水就這麼不預期地灌進了喉裡。

    「咳!咳咳……」

    「喂∼」趕緊接過快傾倒的水囊,血螭連忙伸手覆上人兒劇烈起伏的胸膛送了道內息幫忙緩解,「有必要驚訝成這樣嗎?不是早就心裡有數了,又不是才第一天認識我。」

    「咳咳……真的……是……咳……我想……」

    「沒錯,就說了『知我者月牙兒也』嘛。兄弟這麼多年,既然小天如此期待,做哥哥的總不好叫他太失望,再說……」語音一頓,血蝻狡黠地朝人眨了眨,面具掩飾下薄唇勾挑的笑容滿是邪肆的意味。

    「月牙兒難道不想見識見識什麼叫眼珠子裝不回去嗎?這回可以一次看個過癮喔,不光戎甄,嘮叨成習的歐陽老頭、鼻子朝天的右相大人,還有那一票老之乎者也繞人昏頭的老傢伙。唉,可惜戎雪那小子喜怒不形於色八成要不到他頭上,不過姓祁的大將軍就……嘿嘿,落雁樓那回那雙招子瞪得倒還挺大的。」

    這男人……和螣哥果然是兄弟哪!

    看著眼前人一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模樣,已然瞠目結舌的人兒只有這個結論可下,然而一想到屆時滿朝文武下巴合不攏眼珠收不回的泥塑慘狀……

    抿唇輕笑,戎月突然發現自己心裡頭竟有些期待著。

    呵呵,果然是姆嬤的兒子,連戲玩自家臣子為樂這點都很像,可就不知螣哥他們又是哪兒出的錯……甄後若曉得這兩個親生的都在等著看她跌跤出糗時不曉得會是什麼表情,恐怕不僅是眼珠子裝不裝得回去而已。

    「……祁大哥也來了?」

    「嗯哼。」點頭漫應了聲,血螭沒忘記重新和「暗」部聯繫上所得的第一個消息就讓他差點從板凳上蹦到板凳下去。

    「十天前的消息就說人已經到了。」

    幾乎他們前腳走沒幾天那位靖遠大將也就跟著逃家,而且不若他們的悠哉慢行,這位將軍大人可是披星戴月日趕夜也趕。

    甫接獲消息時,還以為是那個兩面人的閻羅大老爺臨時改了心意又有什麼動作,偏偏那陣子剛跟血皇幹完架狀況正差,害他急出一身冷汗連忙調兵遣將嚴陣以待,誰知那悶頭狂趕的傢伙一路馬不停蹄竟是直往北奔。

    「這麼快?!」心跳霎時漏了一拍,輕呼的人兒隨即蹙起雙眉,只因第一個掠過的念頭就是議和失敗狼煙又將再起,雖然行經邊城時沒感受到什麼緊張氣氛,似若非軍情緊急又還有什麼會讓一個堂堂大將急赴邊關?

    早知如此怎麼也不該放手妥協的……咬著唇,戎月低垂的目光中漾出了自責,他原以為戎甄會以大局為重的,怎麼說也是生於斯長於斯,不會有人願意戰火摧殘自己的家園。

    「想太多了,不是你想的那樣。」伸指輪拈那糾結成團的眉心,毋須多言血螭也曉得惹人犯愁的又是哪樁。

    這一點上,他和戎月兩個還真是一個樣——天生勞碌命哪……

    「別說開戰了,一點風吹草動也逃不過我的耳目,別忘了你那無所不知的螣哥是靠誰在撐腰的。」大拍胸脯炫耀著汗馬功勞,信誓旦旦的男人心裡頭卻被勾起了一件很不好的回憶,忍不住為那一生一次唯一的失誤咬牙低咒。

    都是那個死小天臭小天,招呼不打就溜了,害他蠟燭兩頭燒手忙腳亂地一團糟,才會搞得連他的寶貝月牙兒都讓人欺負了去,害他滿肚子委屈跟閻王搶人不說,還差點和心上人從此陌路咫尺天涯。

    這筆帳……該抵得過十年勞役了。

    「說的也是,真想太多了……」釋懷一笑,片刻後戎月卻又咬起唇苦思原由,「不過比我們快了十天耶,還是要趕路才能這麼快吧,因為雪哥在這兒嗎?」

    「呵呵,那傢伙呀,八成是怕你哥跟小天打起來吧。」撇唇微哂,除了這理由外血螭還真想不出還有什麼可以讓那位大將軍火燒屁股跑得跟飛的一樣。

    「基本上除了月牙兒你,沒人對那只笨貓有信心,要我說的話,那一隻大概已經被小天啃得連骨渣子都不剩了。」

    「這麼……慘?」才剛放鬆了心神,戎月突然又覺得眼前耀眼的金黃暗沉了不少,有種烏雲罩頂的感受。

    「你說呢?你螭哥的脾氣你又不是不曉得,偏偏那隻貓腦袋瓜子怎麼也不開竅,見了你雪哥貓兒就成了狗兒,沒搖尾乞憐也是陀螺似地跟前跟後閉團轉,小天那小子哪可能受得了他的東西眼睛老在別人身上?」

    「……」果然點了點頭,大熱天地戎月卻覺得一陣冷風颼颼捲過,他已經可以預見朝議時會是如何的淒風慘雨,一個「月王」一個螣王……

    正陽大殿……應該還沒塌吧……

    「呼∼」打個哈欠,才把人攪得心緒不寧的男人渾然沒事人般伸著懶腰,彷彿剛剛那番在情在理的犀利剖析並非出自他口,「放心放心,在我們出現前那小子再不爽也會憋著,否則砸了戲台就沒戲可看了。」

    「……小蒼,我們回來是為了找解藥對吧?」語聲飄忽,戎月已不確定此行的目的是否真如他以為的單純,能叫螣哥如此隱忍期待的想必不會僅是看人掉眼珠子那麼簡單。

    不是他多心,實在是除了阿魅外,剩下的這幾個全有著唯恐天下不亂的麻煩性格,叫他很難不懷疑這片不久前才易主的漠地晴空是否又要變天了。

    「是啊,再順便算算陳年舊帳。」

    眼珠子微轉,不抱希望地瞥了一眼身旁人,一見那雙眼亮如燦星般熠熠生輝,戎月就知道答案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不由地雙手捧頰對著一忘無際的碎礫黃土開始發呆。

    算帳哪……就算不是揮兵逼宮,揪著國母的襟子算帳也叫造反了吧?

    雖然他是想家了沒錯,但可沒想過用這種方式回來呀!沒想到對權謀毫無興趣的自己有天竟會和奪權兩字掛上關係,哈,也難怪戎甄千方百計地要他的命了。

    「小蒼,別太為難她了。」

    「嗯?」

    「縱有千般不足,她畢竟還是你的姆嬤,傷了她……你也會受傷的。」窶寥幾語卻字字重逾千斤,思慮再三戎月還是忍不住道出這番藏在肚裡已久的話,從知道男人身份的那天起,他就一直擔心著會有這麼一天——母與子兵戎相見。

    每每提及戎甄,血螭總表現得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沒有孺慕之情也沒有忿懟之意,完完全全像個毫無干係的陌生人,只有在關乎自己的事上那雙墨瞳才有些許的波動,卻儘是叫人心凜的狠戾。

    所以他擔心著,唯恐男人為了他做出抱憾終生的錯事,他不想有朝一日看見那追悔莫及的受傷眼神,這世上,沒有後悔藥。

    「姆嬤嗎?」視線落在遙遠的礫丘上,血螭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唇稜。

    「我怎麼一點感覺也沒有……」餘音未止就見人嘴一張又想說些什麼,沒奈何血螭只好許下讓人安心的誓語:「好好,答成你就是了,保證不會『太』為難可以吧?都說了算帳只是順便嘛。」

    「是嗎?我怎麼覺得次序倒過來才是你的意思。」小小聲嘟囔了一句,回應的卻是一股迫人煞氣,戎月迷惘地轉過頭,就見那雙深不見底的幽瞳明顯透著不耐,還隱隱透著一股嗜血戾氣。

    「小蒼?」低喚了聲,戎月伸長了脖子朝四處張望著,他當然不會認為這可怕的煞氣是因為自己剛才的那幾句嘮叨。

    只見人眼波一轉,肅殺之氣驟斂,墨玉般的黑瞳依舊光粼瀲灩,卻是揶揄中帶著點促狹,片刻前還殺氣滔天的男人轉眼變得眉笑眼笑,一副哥倆好地勾臂搭上肩頭。

    「……怎麼了?」吶吶問著,戎月直被這飽含戲謔的眼神瞅到頭皮發麻,好似他又惹了什麼禍般。

    「如你所願,我們有頓蟲蟲大餐可吃了。」

    「啊?」

    「有什麼辦法,王者金口哪,老天爺怎麼好意思不賞臉,不過……」瞅了眼頂上艷陽,漆眸裡調之意不減,卻多了幾分怨念地瞇了瞇,「麻煩下次別挑這種時候開口,很熱耶,不會要我用汗滴下佐料吧?清楚不必加鹽醃啪。」

    才涼不到半炷香的功夫,這會兒又得被拖著出去曬日頭,臭老天憐他長年不見天日也不必一次補全吧?干晚直接把他烤成焦炭算了。

    「年紀一把了還玩什麼躲貓貓,給我出來!」

    沒什麼好氣地一聲輕叱,語聲不大卻灌注了內力,被血螭運勁護住的戎月還不覺得什麼不對,前頭丈許外埋伏的暗襲者感受可就大不相同了,只見遠方幾塊原本如石般灰褐的東西應聲詭異地又震又抖,甚至還有歪倒一旁又趕緊爬回原地的。

    「……噗!」捂著嘴忍了又忍,最後戎月終究還是忍俊不住伏在血蝻肩頭上咯咯笑個不停,明知不合時宜他也實在沒辦法不為這令人發噱的景象捧腹。

    摟過笑到窣窣打顫的人兒,凜冷的墨瞳一暖,霎時斂去不少狠戾之色,血螭懶洋洋地再次朝面前的「石頭」群放話,雖然沒了銳勁,奚落之意同樣叫人難嚥。

    「喂,躲貓貓都被人抓了還藏什麼藏?黃口小兒也知道該出來了吧。」

    知道了身形已露再矜持不出也是枉然,為首者手一抬,十數名與礫石同色的褐衣大漢整齊劃一地立身而起,個個布巾蒙面發沾砂全染得與衣著相同,尋常人單憑肉眼還真無法從滾滾黃沙裡區辨出他們。

    「奉王上口諭,罷黜者終生不得踏入國之寸土,違令擅闖者,死!」

    「罷黜?」眉宇一軒,血螭抬手拍了拍半掛在肩頭上的人兒,「喂,不管是你親筆寫的還是旁人代勞,好歹也是『下詔禪位』沒錯吧?幾時成了被人趕出門?」

    「別問我……」好不容易停下了笑卻仍是氣息未平,戎月索性趴在男人肩頭上繼續賴著,「詔書不是在你你身上?」

    無辜地眨了眨眼,微挑的唇邊儘是促狹,知道這男人的真實身份後沒多久,他就已經聯想到當初自己禪讓的「螣王」究竟是哪個了。

    「對喔,好像是有這麼回事。」長指爬向肩頭上人兒垂落的髮絲纏玩著,漫不經心的語氣毫無反省誠意,顯然提問的人只是純粹問著好玩。

    「月牙兒。」卷髮輕扯,血螭突然伸頸湊向那細緻的耳廓邊悄語著:「你說我們這支姓戎的是不是天生懶骨啊?我還以為小天已經是箇中之最了,沒想到有人比他還嚴重,居然連亮個相都懶。」

    暖烘烘的鼻息吹拂在頸側,戎月忍不住顫慄地瑟縮了一下,卻是不討厭這市屬曖昧的親暱行為,反倒有種莫名的歸屬感撥挑著心弦。

    後仰些拉開距離,就見墨玉般的黑瞳漾著一抹狡黠,略為思索後戎月便明瞭了血螨話裡非難的主角是誰,眼前這群攔路者無非就是最好的說明——如果宮裡就有個「月王」了誰還會到這兒找他麻煩……

    「五十步笑百步,你還好意思說雪哥!」俏皮地眨著大眼,戎月屈指敲了敲眼前的木雕面具,好提醒這位州官大爺別忘了自個兒還正在放火。

    沒見過人把如意算盤打到這等份上,居然連一面都不曾見過的陌生人也不放過,剛剛所言的懶人之最根本該是非這傢伙莫屬才對。

    「不一樣啊,我可是唱壓軸的耶。」順勢縮了縮脖,挨了幾記指叩的男人很是委屈地回了記幽怨秋波,「再說看戲總該先付票錢吧,哪有這樣賴賬的!真搞不懂黃泉殘雪幾時修身養性變得這麼好耐性,跟傳聞一點也不符嘛,虧我還殷殷期盼著那小子發揮點兄弟愛伸手活動活動……」

    「聽著!立即退出魔石坡,否則勿怪吾等執行王上法諭。」被人晾在一旁漠視已久,為首的褐衣人終於沉不住氣地暴喝打斷兩人間的喁喁私語。

    「嘖嘖,王上東王上西的還真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無憑無據連個鬼影也沒由你們說了算?」嬉戲的語調依舊,意涵卻是和片刻前與戎月的笑鬧大相逕庭面具後薄唇緩緩勾起抹詭譎的笑容,可憐一票人只看得到人顯於外的無狀輕佻,完全感受不到隱於檯面下的危險。

    「大膽狂徒,敢對近衛大人無理?我們赤虎營可是王的親衛死士,主子的意思我們哪可能……」

    「退下!不必跟他說這麼多。」

    「唉呀呀,原來諸位兄弟還是同路人,都是替螣主子跑腿辦差的。」抬掌緩緩摩娑著下顎,幽若潭深的黑瞳浮起抹玩味興色,「不過呢……爺爺我可是和主子同食同寢甚至同蓋過一床被,小心惹毛了我回去吹枕頭風喔。」

    忍不住彎起唇,戎月又想笑了,不由地越來越期待這兩位表兄共處一室的那刻到來,同個屋簷下生活這麼久,他可還沒看過那個無所不能的螣表哥拿誰沒轍過,這男人大概可以讓他大玎眼界吧。

    「少在那邊裝瘋作傻故弄玄虛,我們知道你是誰,血螭。」直接點出來人的身份,為首者一臉倨傲十足官威,「別以為你還有當年主子所許的特權,念在往日情份王上已經網開一而沒諭令格殺,你最好別敬酒不吃自討皮肉痛。」

    「喔,搞了半天意思是我也被掃地出門了?」鼻哼兩聲,血螭轉頭朗戎月投以哀怨的一瞥,「喏,我比你還衰,連張白紙黑字的休書都沒就成了下堂婦。」

    「廢話少說!」為首者身旁暴出一聲怒喝,手一舉,數十把似輪又似斧泛著妖異青彩的奇形怪刃整齊劃一地從每個大漢身後取出,高舉齊胸作勢欲攻。

    掌撐著膝頭慢吞吞地站起,血螭轉了轉脖子隨手扳著腕關節活動著,接著又好整以暇地在臀腿上這兒拍拍那兒打打,對於眼前嚇人的陣仗完全視若無睹。

    「月牙兒,我現在同意你的話了。」

    「哪一句?」下顎抵著膝頭微偏,配上一雙水靈大眼咕溜溜地瞟來瞟去,戎月默契十足地擺出鬼靈精怪的頑皮樣,儘管一顆心又開始不由自主地怦然加速。

    他很清楚後頭等著的又是一場流血拚搏,而自己能做的仍只有乖乖等著不給人添亂。

    「好懷念啊∼還真的是很久不見這有趣的玩意了,我想想看……」沉吟的男人彷彿真是極為認真地思索,撐頰的五指又是習慣性地在木面上輪點著發出叩叩響聲。

    「嗯,有兩、三年了吧,忘了跟朧大美女打了個什麼賭,一時心血來潮就畫了這樣四面開刃沒死角的玩意,沒想到那妮子還真依樣畫葫蘆讓鐵匠打出來,還嫌不過癮地加淬了毒,嘿,果然美人顏蛇蠍心呢。」

    自語般的呢喃話聲不大卻是語驚四座,所有蒙面人不禁個個面面相覷互望了一眼……

    他們手上憑以為恃叫人聞風喪膽的東西是這傢伙想出來的?

    這豈不是小鬼遇鍾值……自找死路?!

    「他奶奶地聽你在鬼扯,爺兒們可不是被嚇大的,別以為三言兩語就能叫我們赤虎營的怯步!」放大了嗓門壯膽,為首者身旁的男子再次暴出厲吼。

    「呼∼」再次打了個大哈欠,血螭開始覺得無趣了,會叫的狗通常牙不怎麼利,這群莽漢自然也例外不到哪去。

    「真搞不懂那女人在想什麼,居然派你們這一票要腦袋沒腦袋要本事也沒本事的來,該不是長年無戰事,嫌閻王那兒太冷清了吧。」

    「哼,狗掀門簾光憑一張嘴,等會兒可別搬出枕頭風那套,爺兒們的床可沒那麼好爬!」

    「哈哈……」

    笑聲哄然此起彼落,然而被恥笑的主角卻宛如看戲般大點著頭顱嘖嘖稱歎。

    「不錯不錯,還笑得出來,不算太差。說來也算你們運氣不好,血字十衛沒剩幾個能用,剩下的不是不能動就是叫不動,這種鬼地方血皇那老小子是十條牛拉也挪不了一步,直接敲昏了抬過來還比較可能。」

    噗哧一聲輕響,這回笑聲卻是從截然不同的方位傳出。

    一想到上回轎隊彩花的大陣仗戎月就又忍不住肚裡的笑意,唇角才揚,唇上便拂過一陣春風般的暖觸:再定神時身旁頎長的身影已在數丈開外,只剩餘著裊裊猶在耳邊未散。

    「……我的保證,絕不食言。」

    輕撫著男人點水般吻過的唇瓣,原本就紅潤如蘋的臉龐更似醉酒般赤霞滿佈,唇邊漾開的笑容也更如陽燦爛。

    這男人,真的很懂他呢……

    鬧歸鬧,該辦事時這群蒙面漢了也不含糊,對手一動,立即訓練有素地以包圍之勢將人圍在中心,較微靠近巨岩的幾個還不時用眼角餘光掃視著另個目標所在。

    「喂喂,眼珠子最好盯在我身上別亂瞟,省得見了閻老兒還說不出怎麼來的,到時成了糊塗鬼投不了胎可別怨我。」

    人是懶散地隨便站著,語調也依舊沒幾分正經,然而無形散發出的氣勢卻叫人寒毛直豎,襯著那張猙獰鬼面仿若來自地府九幽,直懾得那幾個不過分神觀了幾眼戎月的蒙而人紛紛收回目光。

    「不錯不錯,很乖嘛,看在這麼聽話的份上……等會兒我就打個對折好了。」

    赦令般的話語才傳出,定下神沒片刻的一群人馬上又呆若木雞般瞪直了眼——

    一條拇指粗的紅繩變戲法似地不知打哪兒冒出,圈圈盤著皎潔的白影分向左腕及左踝爬去,緩緩游移的景像似籐纏又似蛇攀,詭異得叫人大太陽底下也忍不住雞皮疙瘩起滿身,根本沒人聽得進男人後頭還說了什麼。

    「傻了?」吃吃一笑,血螭抬腕瞅了眼熟悉的艷彩,一派閒適地甩玩起繩末的月牙晶墜,「見條繩子就傻成這佯,這還怎麼打?難道真要用你們褲腰上拴著的小東西拚個同歸於盡?」

    「……」肅默幾聲一片靜寂,可以想見褐巾下的臉容顏色大概好看不到哪去,聲勢已先輸了人,行頭又全被識破,一句同歸於盡不但令他們直接生出生還無望的念頭,也更進一步粉碎了他們的信念。

    真能同歸於盡嗎?眼前男人無謂的口吻讓他們無法不懷疑到時死的只會是他們這一群,更無法不質疑豁命出去的意義究竟在哪兒,雖說必要時的犧牲早在預期內,否則人人腰上也不會掛上絕命的毒物,但在明知死也無用的結果下誰還提得起勇氣慷慨赴死?

    數十隻猶疑不定的眼全望向了為首者,眼色漸懼漸悲。

    「這麼為難嗎?」看著一大群活人了無戰意卻又等死般干杵在面前,冰冷的眸色掠過一絲異彩,血螭微瞇了瞇眼。

    弱者的悲哀嗎?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只能如線偶般操控住強者手裡。

    「算了,就幫幫你們好了。」

    歎息似的呢喃聲才傳出,一抹如煙般的淡粉紅彩在人影間穿梭飆竄,而伴隨著呼疼的咿唔聲響圈子的中心逐漸漫出一陣塵揚。

    不過一個呼吸間,原本還頗有些威武態勢的蒙面人個個變得既狼狽又滑稽,一隻手淌血不說,完整的另一隻手還得顧著驟然鬆垮的褲頭,好幾個反應慢的褲子已是滑至足踝捲成了團,於是放眼望去就見蹲的蹲扭的扭,不是在找褲子就是夾腿掩著光溜溜的下襠。

    十幾個大男人手忙腳亂著,別說手上的怪彤兵器早沒個影,就連繫在腰間的灰褐布袋也不知所蹤,只剩斷成數截的褲腰帶七零八落地散落滿地。

    「不急不急,沒人跟你們搶褲子穿。」擺擺手,混亂的始作俑者沒事人般熱情招呼著,兩腿邊一高一低各堆了座稜丘。

    右腿邊的灰濛濛,左腿邊的銀晃晃,那些似輪似斧的怪東西全像捆肉粽般被條紅繩從中串成了串,整整齊齊地宛如一條珠串飾鏈。

    抖手收回了紅繩,血螭慢條斯理地蹲下身,拎起另一隻腳邊灰濛濛的小袋看也不看地就往前頭驀然生出的深坑裡丟,不一會兒就清空了右腿邊的布袋丘,然而卻依舊蹲杵著,抱膝歪頭地大半晌不知在想些什麼、

    「麻煩,早知道挖淺點……」低啐了一口,血螭最後還是決定土法煉鋼,省得一個不小心發掌失了分寸,屆時放出來的東西可有得他手忙腳亂,難得好心一回幫人忙可不是幫人下地府的。

    插掌入地掊了兩把砂上,被碎石扎得生疼的血螭不滿地皺了皺眉,最後索性屁股一坐雙掌向後一撐,蹬著兩條腿用腳跟掘起堆堆礫土踹進坑裡。

    吵雜的人聲逐漸安靜下來,最後只餘撥土的沙沙響聲,埋首作工的男人好一陣子才感到怪異地抬起頭,就見那些蒙面人全如見天開般瞪大了眼瞅著自己瞧,一如初見紅繩攀身時那般瞠目結舌。

    又是怎麼了?迷惑地瞇了瞇眼,血螭一臉莫名地挺坐起身,下意識就是伸手摸了摸臉……面具又沒掉,這些傢伙幹嘛這副見鬼的表情?

    回頭想向身後的戎月找答案,誰知道入眼的也是兩手捂嘴肩頭聳個不停的怪樣。

    「月牙兒?」不確定地微揚眉梢,血螭開始懷疑是否烈陽太熾讓他的眼有點花了。

    大力再刨了幾腳,一個魚躍翻起,運勁再將甫填平的礫地壓實後才轉身朝那抹開始逸出笑聲的人影走去。

    「什麼事這麼好笑?」倚巖重新坐下,血螭一把將已然笑到全身發軟的人兒抱上腿。

    「你……呵呵……真的……哈……」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戎月實在很難說出完整的句子來,索性趴在血螭肩上笑個痛快。

    說穿了其實也沒什麼,就只是在場的沒一個見過七尺男兒如頑童般用腳刨土的,遑論還是個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而且做來居然還這般地天經地義理直氣壯?渾然沒半點不妥的自覺……

    又是一波笑意上湧,戎月不禁笑倒在血蝻的懷裡。

    這傢伙老說自己懶,這一回他總算知道男人的惰性有多嚴重了。

    「喂,你們幾個,拉好了褲子還站在這兒曬太陽干麻?各位大爺不會是想提著褲腰跟我打吧,再動手可不保證掉下來的零碎不是脖子上頂著的玩意。」蒙眸微瞇冷冷掃過面前的活人塑型,已經猜到幾分原由的男人面具後的笑容很是猙獰,就連目光都隱隱透著噬人殺氣。

    有沒有搞錯?他血螭的笑話豈是人人都可以看的!!

    權衡了會兒利弊得失,為首的褐衣人一個眼神示意率先轉身掠離,其他人隨後也跟著紛紛退去,風捲砂揚頃刻間不見蹤影。

    「……跑得還真快。」舉目遠眺,血螭失笑地搖了搖頭,這群傢伙原來也還是有點長處可誇。

    「都快要吃人了誰還敢蘑菇?」托起血螭腕上垂下的墜飾賞玩著,澄澈的大眼裡仍殘存著些許笑意,看著人忽雨忽晴地把一群大漢耍得團團轉,戎月就有股拜師學藝的衝動。

    如果真得坐回正陽殿上的那張椅,有這門功夫在想必耳根子可以清靜不少。

    「小心,那玩意很利。」輕囑了一聲,血螭放鬆左腕的力道讓墜飾連同繩端軟軟躺在綿柔的掌心裡,右手則是隨意撿了兩顆石子掂了掂。

    「這年頭可不是人人都懂得察言觀色,像我們頭上那位仁兄就不懂什麼叫見好就收。」

    字音猶在舌尖上打轉,血螭掌間拋玩的碎石就已破空射出,緊接著第二顆去勢更疾,互撞後第一顆石子像長了眼睛般轉朝巨岩頂上的伏影筆直飛去。

    一陣衣袂聲響,一名和之前那群同樣裝扮的褐衣人如鵬鳥般大張著雙臂自巖頂飄掠而下。

    「不錯嘛。」看著人毫髮無傷地穩落在面前,血螭感興趣地多看了兩眼,來人並無蒙面,露出一張看來還十分稚氣的年輕面容,正想開口問問這小子同伴都跑了他還留在上頭干烤乾嘛,就見人突然單膝跪了下去。

    這戲又是在唱哪出?以目相詢,血螭不解地望向戎月,戴著這張鬼臉,他可不認為這半大的毛孩子是在跪自己,然而戎月回以的眼神卻也一頭霧水。

    「參見王!」

    「找……我?」揚聲指著自己鼻尖,戎月已顧不得形象不形象的問題,他實在想不出誰會跑到這荒漠鬼域來參見他這個無名也無實的王。

    「王上,請您救救左相大人!」

    「左相?出了什麼事?」陡然一驚,戎月下意識地握起學,好在身旁的另一隻手阻止得快才沒讓他被掌心裡的晶墜剖傷。

    別慌,有我在……無聲地給予支持,血螭晃了晃交握的指掌示意。

    「您離開後螣王就未曾參與朝議過,左相就在朝殿上和甄主子為了誰代螣王處理朝政吵了起來,下獄至今一點消息也沒,小的……小的實在很擔心。」

    暗歎了口氣,戎月苦笑地朝血螭搖頭……就為這點小事,胤伯也真是的,虧他走人前還特意留書千交代萬交代,早知道就連人也一塊打包帶走,瞧這情況戎甄也許會點頭也說不定。

    「嘖,的確很像那個槓子頭會做的蠢事。」點了點頭,長睫下墨瞳浮起一抹譏色,「辛苦啦,你先走吧,我會幫王想法子救左相的。」

    「……謝大人,小的告退。」

    「……就這樣?不問他是誰也不問他幹嘛替胤伯通風報信?我不認識他耶。」等到人在砂岩間消失了身影,戎月就馬上耐不住好奇地轉身巴著人問。

    才兩句話,什麼都還不清不楚地就讓人走了?這實在不像男人的作風。

    「不錯不錯,總算開始懂得懷疑人了。」

    「……」傻笑扯了扯唇,戎月趕緊一笑帶過這讓人尷尬的話題。

    要他怎麼坦白解釋他的信任大都只是種手段,而方纔的情況根本不是適用的良機。

    「古人不都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再說要問我也不會跟個分不出敵我的陌生人問。」抬臂枕在腦後,血螭愜意似地交疊起兩腿,深邃的目光悠悠望向無垠晴空。

    「反正哪……該來的躲不掉,誰欠誰的遲早都得算個清楚賴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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