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上) 第三章
    少年天子的誓言,當然不是虛發的。如同白紙空瓶般的這個學生,在此後傳道授業的過程中,果然沒有半點偷懶。應崇優家學淵源,閱歷深厚,對於政事輿情的瞭解十分透徹,而且他身為浮山奇人門下高徒,雜學博收,文武雙修,更非一般的儒家書生可比,教給陽洙的,不僅僅是經史文章,帝王之學,甚至還有天文地理,兵法戰例,每日的課程,都排的滿滿當當。

    不過儘管對這個學生驚人的進步非常滿意,日子一久,應崇優仍然發現有一些他預料之外的偏差,慢慢顯現出來。

    「陛下,為君治世,重在民生經濟,行兵佈陣之事,你瞭解就行了,不必花太多的時間啊。」

    對於應崇優的勸告,陽洙不以為然地道:「民生經濟固然重要,但那是治天下的事,我將來脫離京城後,是要去打天下的,不多鑽研一下軍事怎麼行?」

    「就算是打天下,也自有軍帥將領,陛下只要知道知人善用就足夠了。」

    「我如果自己都不瞭解軍事,又如何做得到知人善用?」陽洙揚眉一笑,將應崇優推坐在椅子上,「你是文臣,自然重文輕武,可在這亂世之中,若不先以武力安定江山,文官們哪裡能有施展才華的機會?」

    被他這樣一說,應崇優就不好再勸,只能自己暗中調整課程安排,慢慢加以矯正。不過令他驚訝的是,陽洙雖然長在深宮之中,卻似乎生來就具有極高的軍事天賦,最初跟他講解兵法時,他還只能傻傻地聽著,但沒過多久,他就可以對一些著名戰例進行分析,發表自己的獨到見解了。應崇優一開始反對他過多涉獵軍事,只是因為知道歷朝歷代,有太多因君王干涉將帥指揮而致敗亡的例子,擔心陽洙將來也會由於對戰法一知半解而過多地制肘下屬,後來發現他這方面的才能大是不俗,也就不再多加阻止。

    這日陰雨,陽洙假意與內侍們鬥了一回蟋蟀,午後來到正宮,裝著要與皇后恩愛嬉戲,摒退了左右,聽應崇優上了一個多時辰的課,休息時想起昨天講的一個戰例,突發豪言道:「謝均公渡水之戰,固然是勝在戰前的計畫周密,但若我是他的對手,此戰不一定會敗呢!」

    應崇優心裡正想其他的事,隨口道:「哦,願聞其詳。」

    「當時江面大霧,雖然封鎖了守軍的視線,但對攻方而言同樣不利,受到攻擊時不必驚慌,只須多擂戰鼓,造成大力反擊的假像,便可暫時混亂雙方的虛實,先穩住陣腳,這是第一步。當時均公的主力正面強攻,勢不可擋,可以小部引敵,分撤兩翼,進入蘆葦蕩中,先切斷登陸軍隊與後續援軍的聯繫,將敵軍一分為二,這是第二步。」

    「嗯……」

    「第三步,當然是收縮戰線,把均公最當先的……」陽洙的話剛說到一半,突覺異樣,立即住了口。

    這位皇家少年原本在武學方面天賦極好,又跟著崇優修習了浮山派的內息調脈之法,耳目已比當初靈敏了數倍,呼吸之間已確認有人悄悄潛到窗下偷聽,不由嘴角一扯,冷笑了一下,手臂輕舒,將坐在旁邊的應崇優撲倒在了龍榻之上,整個兒壓在自己下面。

    「陛下……」應崇優因為在走神,還沒有察覺到異常,猝不及防被撲倒,不由地驚喘了一聲。

    「昨夜朕去陪了麗美人,愛卿就吃醋了?」陽洙低聲調笑道,「其實在朕的心中誰能比得上皇后呢?」說著將嘴唇湊在頸項之間,親得嘖嘖有聲。

    聽了這番調情蜜語,應崇優大概也意識到了是個什麼情形,當下將緊繃的身體放鬆了,配合著陽洙的動作沒有掙扎,雖然覺得那游移在頸間頰邊的碎吻癢癢的,在身體內部挑動起一些古怪莫名的感覺,也盡量忍著不發出聲音來。

    「呵呵,這麼快就走了?」約摸過了半盅茶的時間,陽洙撐起半個身子,笑道,「還沒跟你親熱夠呢,說實話,昨夜在麗美人身上,也沒有剛才那麼舒服……」

    話沒說完,應崇優已沉了臉,將少年推至一旁,起身整理衣裳。

    陽洙愣了愣,知道說錯了話,忙解釋道:「我不是有意拿你跟她們比,我當然知道你跟她們是不一樣的,對我來說,你是……」

    「雨停了,陛下在我這裡停留的時間過久,也難怪有人疑心,請到別處去坐坐吧。」應崇優冷冷地打斷他的話,推開了窗子。

    「那今晚我再來……」

    「明日吧,今晚我想早些歇息。」

    陽洙悶悶地站起身,向門外走了兩步,突又停住,轉回身來道:「我有了錯處,你就該對我明講,現在你又不說,又要生氣,算什麼?」

    應崇優抿了抿唇角,沉吟了一陣,又把窗戶緊緊關上,轉過頭來,慢慢道:「那麼請陛下切記,雖然我現在為情勢所逼,身處後宮,但外臣與內寵截然不同,君臣相處,最忌過分狎暱,希望陛下以後多加自重。」

    相處這麼長時間以來,陽洙總有一種感覺,覺得應崇優雖然對自己盡心盡力,但其實一直刻意地保持了距離,不像自己對他那麼掏心掏肺,全心依戀,本就有些氣悶,何況剛才之所以開那樣的親暱玩笑,只是因為對他而言,崇優早已是一種超越了朋友與師長的更親密的存在,相處起來就像是自己身體的另一部分那般自在,雖然於禮法而言確有不妥,但內心並不是真有淫邪之念,被這樣斥責,自然免不了委屈;再加上生於皇家,雖然被權臣所壓,畢竟也是金尊玉貴長了這麼大,幾曾聽過這等辭色皆厲的話?忍了忍忍不下去,又不能真的爭吵起來,氣惱不過,只得把手一甩,大踏步就走了。

    廊下伺候的內侍們見皇帝出來,面色難看,傳來的車輦也不坐,步行著回了寢宮,蒙著被子朝床上一倒,一句話都不說,心知正是龍心不悅的時候,哪裡敢去打擾,悄悄地退出來打聽,只打聽到似乎是與皇后在內室有了口角,至於到底是為什麼打聽不出來,只能靜靜地在外面候著。

    陽洙賭氣走後,應崇優就拿了本詩集在窗下斜靠著看,看到近晚還沒有翻頁,煩躁地在室內踱了幾圈兒步,細想一回,還是覺得自己下午說的話有些重了,便命宮女備下輕便小車,乘坐著往皇帝的御殿而來。

    在殿門外止住內侍的通報,剛悄悄步上台階,殿內正好傳來陽洙的怒斥聲:「朕說了不吃不吃,都給朕滾出去!」接著便是餐盤器皿被打翻在地的嘩啦聲,幾個小太監連滾帶爬地退了出來,抬頭一見皇后就立在門外,嚇得又是俯地而拜。

    「陛下怎麼了?」應崇優溫言問道。

    「回娘娘話,陛下不知何故心情鬱悶,先是說晚膳不好,砸了,換了另做的送進來,又砸了……奴才們實在沒有辦法。」

    應崇優嗯了一聲,雖然表情沒有大的變化,但眉頭已暗暗皺了幾下,思忖片刻,吩咐道:「本宮進去勸勸,你們都退下吧。」

    「是。」小太監們磕了頭,全都從廊下退到院中侍立。

    應崇優邁步進殿,過了一重垂花內門。陽洙正板著臉坐在靠南的一張長榻上,雖然他早聽見有熟悉的腳步聲臨近,但因為還鬧著性子,所以視線仍是轉向一邊,頭也不回。

    腳步聲在近旁停下,室裡一片靜寂,好半天沒有人說話。陽洙到底是少年心性,想不通應崇優這樣一言不發是什麼意思,便忍不住暗暗轉過視線偷看,卻不料崇優一直坐在近旁冷冷看他,四道目光撞個正著,急忙移開已來不及,不由臉上有些發熱。

    見陽洙轉過頭來,應崇優音調平穩地問:「聽說陛下心情不好,砸了食盤?」

    「是啊!」

    「陛下的晚膳精膾美撰,一時不悅即可棄如糞土,可知此時此刻有多少百姓輾轉哀嚎,求食一粥而不能?」

    陽洙最初聽得應崇優主動前來,心裡的不高興已經消了大半,本想著只要他先開口說一句話,就順著台階跟他和好,不料直到此時,還字字句句都是說教,愈發地怒上心頭,騰地一下站起身來,氣呼呼地道:「是,我不知道百姓疾苦,我不是好皇帝!我看著百姓挨餓無能無力,我是個沒用的皇帝!你不就是想跟我說這個嗎?」

    「陛下既有雄心壯志要做好皇帝,就要胸中有城府,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氣。將來逐鹿天下,逆耳之言不知要聽多少,怎麼能夠這樣喜怒形之於色?」

    陽洙被他噎得一怔,更被勾起心中委屈,咬著牙道:「我在孟釋青面前強顏歡笑這麼多年,你還覺得我裝得不夠啊?如果跟所有人都裝,甚至跟你也裝,我……我……」說著便覺得喉間一哽,但因為男兒的傲氣,強行嚥了下去,眼睛卻不由地紅了。

    應崇優目光微露憐惜之意,但仍是忍住心中陣陣酸軟的感覺,淡淡道:「陛下總不能領會臣真正的意思,臣只是希望陛下一言一行,能想著將來的大業,一粥一飯,能念著百姓的溫飽,就是臣的萬幸了。」

    陽洙哼了一聲,強撐著道:「我摔了食盤,忘了百姓在挨餓,算我錯了,大不了我也餓上幾頓不吃,你滿意了吧?」

    應崇優深深地看了他良久,緩緩頷首道:「也好,陛下若不知挨餓的滋味,又如何能體會百姓饑寒?既然這是臣無法教給陛下的,那臣就只好陪著了……」

    說著雙眼慢慢閉上,竟自開始調息打坐起來。

    陽洙氣的狠狠揪了揪坐墊的流蘇,朝床上一倒,再次悶聲不發。

    外面的太監宮女們候了半晌,也沒聽見裡面召喚,又不敢擅自進去察看,張惶失措地等了一夜。早晨再進去時,只見這一對皇家夫妻一個睡在床上,一個靠在軟榻上,醒來後神情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哀樂,奉上早膳,誰也不肯吃,命他們拿了回去賞侍衛們吃了。

    到了中午,還是不吃,擺在桌上的點心,根本動也不動。

    晚上……

    太監們幾乎快要哭了出來,連皇后宮中最伶俐的兩個宮女小靈和雯兒,也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

    其實這時,陽洙早已餓得有些頭暈眼花了。皇家的孩子,無論受怎樣的磨難,飯總是吃得飽的,幾時這樣餓過?何況又是十七歲正值生長期的少年,單只一頓晚飯沒吃,早上起來胃裡就已經像是被鐵砂紙在不停地磨來磨去,讓人抵受不住。可是他生來性子倔強,此時一口氣堵在胸中,竟能咬牙忍著,死也不肯先行示弱,倒讓應崇優有些意料未及。

    在本來的預計中,這孩子最多堅持到中午必然撐不下去,可如今都到掌燈時分了,他還梗著脖子一言不發,一副要死拼的架勢,讓人佩服之餘,又有些好笑。

    不過應崇優心裡很清楚,自己決不能是那個首先讓步的人,如果一時心軟,難免前功盡棄。既然僵到這個地步,就一定要堅持下去。

    入夜,太后娘娘終於抱病前來干涉。先是責問周圍侍候的人,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看那兩口子,表情竟是如出一轍地莫測高深,不像是在惱,也不像是在鬧,罵他們時,就跪下行禮謝罪,勸他們進食,卻根本不聽。

    這般亂了近一個時辰,太后也沒了辦法,想著不過是小夫妻們的彆扭,總不會真的絕食餓死,再加上身體實在支撐不來,只得搖頭歎息著回自己宮中去了。

    應崇優跟在陽洙後面在廊下叩首目送太后遠去,方才緩緩起身,剛朝宮門走了兩步,突然覺得腦門一陣發暈,身子剛晃了兩下,被靈兒手快一把扶住,驚呼了一聲:「娘娘!」

    陽洙聞聲回頭看了一眼,見應崇優緊緊靠在宮女身上,面色蒼白如紙,心跳頓時漏了一拍,脫口問道:「你怎麼了?」

    應崇優振作了一下精神,慢慢推開宮女的手,淡淡答了一句「沒事」,逕自進屋裡去了。

    陽洙獨自在廊下呆了半晌,跺跺腳,看看四周的太監宮女們全都眼巴巴瞧著自己,只覺得胃裡發空嘴裡發苦,順帶著腦子裡也亂糟糟的。正不知所措的時候,靈兒又從裡面出來,低聲稟道:「陛下,情況不妙啊……娘娘昨兒早起身子就有些不舒服了,請陛下還是傳個太醫進來瞧瞧吧……」

    「昨兒就病了?」陽洙一聽,頓時忘了正在賭氣,忙一面命傳太醫,一面進來看視,見應崇優靠著一個長枕,額上都是虛汗,用手一摸,四肢冰涼,立即就心慌意亂起來。未幾太醫進來,隔著帳子診了半日,跪著回稟陽洙道:「天氣涼了,娘娘原有些外感失調,又不知何故胃虛氣短,一時不敢用藥,先用淡參湯暖胃,穩住了病勢再看……」

    陽洙心中明白,跺跺腳命太醫退下,吩咐太監端一碗參湯來,可剛剛遞到嘴邊,應崇優已將頭轉到了一邊。

    朝夕相處了這麼長時間,應崇優早已摸清了陽洙的脾氣,知道自己病成這樣,他定然撐不了太久。果然未及片刻,少年就已倚到枕上,顧不得旁邊有人,顫聲道:「今天是我錯了,我會反省的,你吃點東西嘛……」

    應崇優合目靜躺了一會兒,方才慢慢睜開眼睛,視線先落在小靈和雯兒的身上。

    兩名宮女立即心領神會,當下便讓侍候在周邊的內監們盡數退下,又緊緊掩上了房門。

    「這碗參湯,請陛下先喝……」

    「我沒事,還是你……」

    在應崇優沉靜如水的目光下,陽洙還是嚥下了後半句話,喃喃道,「那我們一起喝……」

    微微一笑,未來的太傅撐起半個身子坐了起來,兩人也不用湯匙,就著那個碗一人一口,分著喝完最後一滴,再將空碗輕輕放在一邊。

    「陛下還要再吃些點心才是……」

    陽洙搖了搖頭。

    「難不成陛下還不覺得餓?」

    「你的用意,我已明白了……」陽洙眸色黯淡地垂了頭,低聲道:「我今天才知道,老百姓忍饑挨餓,心裡是什麼滋味……」

    應崇優淡淡一哂,道:「不,就算陛下再多餓幾餐,也未必全能體會那種感受。」

    陽洙睜大了眼睛,「為什麼?」

    「因為陛下挨餓的時候,心裡並不絕望。」

    「絕望?」

    「是,無論陛下有多餓,其實心裡都明白,只要自己決定要吃了,就一定會有東西吃。可百姓們不一樣,他們餓著的時候,是真的不知道該到哪裡去找食物,到底什麼時候才找得到一點食物。他們常常看著自己的父母妻兒倒在身邊,明明只需要一碗粥就可以救活他們的命,卻根本無能為力……濟北大旱的那一年,我們師兄弟曾奉師命下山。那時候我還小,有一個……有一個師兄帶著我,到一個小山村去。其實那時候濟北的災民差不多都逃荒去了,我們之所以要去那個村子,是因為在附近山上看到了村子裡居然有一縷煙冒出來,似乎還有人活著。可當我們趕到時,卻還是沒能在那個院子裡找到一個活人。煙是從柴房冒出來的,有個婦人倒在灶前,手裡握著一把稻草,似乎是在將這稻草填在灶膛的時候斷了氣,灶上的鍋裡只有一些穀殼,這婦人是想把這些穀殼煮軟一些,好餵給她的孩子吃……可是在另一間屋裡,那個嬰兒躺在炕上,早就已經冰涼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餓死的人,當時的感覺,陛下是不能體會的……」

    陽洙怔怔地睜大了眼睛,臉色發青,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牙根緊緊咬住。

    「飢餓是什麼滋味,你也許可以試著體驗一下,但看著身邊最重要的人因飢餓而死去的滋味,你真的能夠想像嗎?」應崇優的手指,溫柔地拂過少年僵硬的臉頰,來到他的鬢邊,輕輕撫摸著,「也許……你也受過很多委屈,吃過很多苦……但你要知道,百姓所受的苦難,永遠是這世上最深重的苦難,包括你在內,誰也比不了他們。你想要除掉奸臣,重掌江山,百姓一定會支持你。可他們支持你的理由,不是因為你是大淵朝皇室的嫡系子孫,不是因為你血統高貴,生來就是人上之人,他們為了你不惜拼掉性命,只是因為希望你能夠讓他們不再挨餓,能夠讓他們不再看著父母妻兒受苦。你明白嗎,陽洙?」

    年輕的皇帝有些震動地抬起頭,抓住了應崇優的手,貼在臉上,「你……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是,」應崇優有些虛弱地微笑,「陽洙,陽氏皇朝的繼承人。但我必須告訴你,如果你做不到讓天下人安居樂業,那麼你與孟釋青,就根本沒有任何區別。你的名字,你的血統,不過是你生來的資本,真正能讓你成為一個君主的,只有民心……」

    少年天子怔怔地聽著,雙手已經不自覺地握成拳頭,越握越緊。

    「陛下,無論我教會你多少東西,只要我教不會你將百姓放在心上,那我就是一個失敗的老師。請你現在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取孟釋青而代之?是因為這天下應該姓陽嗎?是因為你從小受他的壓制要報仇嗎?」

    「不,」少年的聲音如同削金斷玉般脆利,一字一句從齒間躍出,「我一定會打倒他,因為他不配掌控這天下,等我成為天下之主,一定會記得百姓的苦楚,一定會讓我的子民不再受外族欺侮,我要讓他們富足,讓他們安康,我要成為一個真正的、真正的君主!」

    應崇優的臉上展開一抹微笑,不自禁地扶住了陽洙的肩膀,用力地握了握。面前那雙黑亮的眼睛,閃現出的是屬於王者的光輝,鋒芒爍爍,令人不敢逼視。

    作為一個從小就生長在深宮之中的人,陽洙對於外界的一切幾乎沒有什麼概念。他之所以奮起反抗孟釋青,也主要是因為仇恨和生存的本能,並非出於一個皇族繼承人對於江山和民眾的責任感。

    而教會陽洙如何開拓思維,如何胸懷天下,就是應崇優在傳授知識之外的另一個重要的目標。

    那一夜,在飢腸轆轆中,陽洙第一次開始思考什麼是君主的責任,開始思考宮牆之外的萬千生靈與他之間的關係。

    兩天後,應崇優給自己的學生佈置了一個考題,他要陽洙拋開孟釋青是篡權者這個前提,單單從他身為執政者的角度,來評定他的功過。

    以前每天上朝聽政,對於陽洙來說是件很難熬的事情,因為孟釋青不會允許他發表任何自己的意見,使得他不是無聊地坐坐睡睡,就是拿些小玩意兒在那兒玩耍。但自從年輕的帝師佈置下這個考題之後,這段呆坐的時間便不必再白白浪費。在那副百無聊賴的表面功夫下,陽洙開始認真地傾聽官員們向孟釋青稟報政事,進行朝議,瞭解目前國計民生的現狀,下朝後就找機會與應崇優討論分析,提出自己的結論和意見。他不再偏激地全盤否認孟釋青的施政,反而會很理智地從旁觀察,假想如果是自己應該怎麼做。

    學習和思考加速了陽洙的成長,他漸漸脫去了浮燥,增添了沉穩。大淵朝祖先雄武智慧的血液在少年的身上沸騰著,他開始散發出令人驚喜的個人魅力。慢慢的,陽洙身邊忠心的內侍越來越多了,而應崇優也終於開始堅信,這孩子,也許真的是這個混亂世間的希望。

    重熙十四年,臘月。

    各地陸續發生因「恩田令」失去田產的饑民所引發的暴動,雖然都被官兵嚴厲鎮壓了下去,但仍然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定程度的政局動盪。

    當冬天的第三場雪飄落的時候,孟釋青以晉王陽越治下無方,封地內屢發巨案為由,降晉王為侯,收回其封地。

    旨令發出半月後,一道快訊飛抵京城。

    晉王反。

    這場被逼上梁山的倉促叛亂只延續了三個月,便被孟釋青派出的大軍平息。陽越及其三子自盡,朝中及地方被牽連進去的官員家族近二百人被殺,晉王所轄的十七州州軍被撤,收歸了孟釋青所控制的檄寧軍部下。

    如果當今皇帝無子,晉王就是第二順位的繼承人,其與皇室血脈之近可見一斑。如此有實力的高貴藩王被孟釋青乾脆俐落地收拾掉,令天下更加臣服於這位掌朝國師的鐵腕之下。

    原本微有波瀾的政局,立刻便歸於平寂。

    不過這一系列的政治風波似乎並沒有影響到每天坐在朝堂正位上的那位皇帝,他依然在上朝時逗弄他的小雀兒蛐蛐兒,依然穿梭在後宮環肥燕瘦各有風姿的佳麗美人之間。孟釋青為他選定的皇后妃嬪好像都挺合他的胃口,總是廝纏在一起,夜夜春宵不誤。

    但差不多快半年過去了,皇后也好,妃子也好,卻沒有一個傳出孟釋青希望聽到的喜訊。

    只有一次,慶禧宮的越妃突然暈倒,膩犖嘔酸,國師大人剛剛扯開嘴角笑了兩聲,太醫便回報說:「娘娘吃壞了肚子……」

    那天夜裡,陽洙蒙在被子裡小聲跟應崇優形容孟釋青當時一陣黑一陣黃的臉色,笑得縮成一團拱進崇優懷裡,好不快活的樣子。

    「皇上也別只顧著笑,」應崇優推著他的肩膀道,「你服了我的藥,至少這一整年後宮是不會有人懷孕了,孟釋青這一急,不定使出什麼手段呢,你也要防著一些。」

    「他會使什麼手段猜也猜得出,光防防得住嗎?」陽洙冷笑道,「若他真敢弄一個野種進宮,朕將來定會將此羞辱百倍還於他身!」

    方纔還咯咯笑著似講故事一般的少年突然說出這樣陰冷的一句話來,應崇優微微有些吃驚。

    「幸好這宮裡人多眼雜,那老東西還要披一層禮義廉恥的假面,一時也不見得就能安排妥當呢。」陽洙很快又放緩了語氣,猛地把被子一抖,笑著撲到應崇優身上打趣道,「好皇后,你要實在擔心,就替朕生一個罷!」

    應崇優臉一紅,伸手就將那淘氣的年輕人掀了下來,責備道:「你又忘了!為人君者,要矜持莊重,怎麼可以開如此輕浮的玩笑?子曰,禮之……」

    「應老夫子……」陽洙苦著臉揉揉被捏痛的肩膀,「別教訓人啦,不過是因為在你面前,用不著講究什麼君臣大禮,才說那麼一句玩笑話……」

    應崇優板著臉道:「要知道離京去藩領後,展現天子威嚴是很重要的,我就擔心你成了習慣,以後對別人也這麼著……」

    陽洙趴伏在枕上,側著臉柔柔地一笑:「怎麼會有別人?這世上再有千千萬萬的人,也只得一個應崇優啊。」

    輕飄飄的一句話,又似是隨口說出,然而聽在人耳中,卻如一道電流閃過,在心中震起感動的波瀾。

    「怎麼又不說話?想睡了?」陽洙伸手推了推比自己年長的朋友,「你還沒考問我今天的功課呢……,對了,你上次正說你師父會天演神算之術,就有人來打斷了,我一直想問你,他算的准不准啊?」

    應崇優定了定神,低聲道:「天命怎可輕測?家師等閒不會擅開天眼的。」

    「那他給你算過沒有?」

    「……」

    「算過的?算出什麼來了?算沒算出你會進宮?你的將來,會不會功成業就?」

    「陛下問這個做什麼?」

    「很明顯啊,」陽洙笑道,「你和我的命運一定是捆在一起的,知道了你的,豈不就是知道了我的。」

    應崇優翻身平躺在枕上,看著帳頂隨口道:「那也未必,也許陛下大業能成,我卻中途就死了……再說這世上也有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的事呢……」

    話說了半晌,居然沒有回應,應崇優覺得有些奇怪,扭頭一看,年輕的皇帝半支起身體,目光激烈地狠瞪著他,胸口一起一伏,好像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怒氣。

    「怎麼了?」

    「你剛才說的話,是當真的嗎?」陽洙咬著牙,「你覺得我將來,會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嗎?」

    應崇優怔了一下,這才恍覺到自己的話也許有些傷害這個敏感的孩子,忙扶著他肩頭安撫道:「我只是在說事情會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性而已,又沒有在說你……每一個人的命都是獨立的,不一樣的,哪有捆在一起的道理……」

    「我偏要跟你捆在一起!」陽洙一拳砸在枕上,「還說沒有指我,你這話分明是在疑心我!什麼叫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既然你信不過,我立誓給你聽!」說著將右手食指放在口中用力就咬,被應崇優慌忙伸手拉下來,已經咬破了皮,滴下血珠來。

    「我不過隨口說錯了話,哪有人這樣性急的?」應崇優從枕上抓過一方白帕給陽洙紮裹手指,語調溫潤地哄道,「陛下將來一定是仁義的好皇帝,臣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啊。」

    陽洙定定地看了他半日,突然反掌握緊了崇優的手,道:「我發過誓了,你呢?」

    應崇優一時不解,「我什麼?」

    「如果我將來做不成好皇帝,讓你失望,你還會不會一直記得我們今日的情誼,會不會一直像現在這樣,留在我身邊,關心我,教導我,永遠都不離開?」

    這是一番出乎應崇優意料之外的話,但是在最初的驚異之後,在他胸中隨之泛起的,卻是一陣淡淡的酸楚。

    對於陽洙話語中的真情摯意,應崇優並不懷疑,只是對於世事人情,他心中更是清明一片。

    這孩子孤兒寡母幽居深宮,周邊都是窺測的冷眼,風刀霜劍下有了一個可信任依托的人,當然彌足珍貴。可是將來一旦衝破樊籠,進到更廣闊的天地之中,他至尊天下的身份,會讓他的周圍環繞著忠臣良將,到那時一個區區的應崇優,便不會再像現在一樣,讓他如此珍惜,如此患得患失。

    伴在君王身邊榮寵終身的人,千百年來屈指可數。而應崇優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會是那少得可憐的幾個幸運兒中的一個……

    沒有得到即時的回答,陽洙的面色一變,眉毛登時豎了起來,怒道:「你在想什麼?難道……」

    應崇優的唇邊浮起一個略帶苦澀的微笑,伸展雙臂,將那孩子已經比自己還要健碩的身體輕輕攬進懷中。

    「陛下放心,無論將來發生什麼,崇優都不會離開你身邊,永遠不會……但是你,也不要因為晉王之死而灰心喪氣,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明白嗎?」

    陽洙一動也不動地靠在應崇優懷中,用力吸著他身上的氣息,好半晌才甕聲甕氣地道:「果然又被你看出來了……我還以為自己,掩飾的很好呢……」

    「你是掩飾得很好啊,言談舉止沒有一點兒異常,不再像是一年前那個滿身都是破綻的小皇帝了。我相信就算是孟釋青那雙毒辣的眼睛,也不會看出你心裡究竟有什麼想法。」

    「幸好只有你看出來……」

    「不,」應崇優輕輕搖首笑道,「我不是看出來的。我只是瞭解你。晉王有不俗的實力,卻被孟釋青如此順利地除掉,這件事不可能對你沒有打擊。我之所以一直沒有去解勸你,是因為我相信,陛下已經有足夠堅強的心志可以抵禦這樣的打擊,而且能夠在晉王的失敗中,吸取到有益的經驗。這一個月來,你一直在思考晉王之敗的真正原因,對吧?」

    「對!」陽洙坐直身體,將右拳擊在左掌心中,發出啪的一響,「你聽我說,我覺得晉王敗退如此之速,有這幾個原因。其一,他缺乏遠見,沒有在事先做好萬全的準備,被逼無路才倉促起事;其二,他沒有大義名分,孟釋青以朝廷的名義出兵,他就是推脫不掉的叛亂者;其三,他沒有盟友,孤軍奮戰,若不能勢如破竹直搗黃龍,士氣自然就散了;其四,他自身不修,馭下無方,被孟釋青抓到的那些罪狀,都並非子虛烏有。崇優,你覺得呢?」

    「陛下所言,已經很周全了,」應崇優點頭讚道,「不過臣以為,還有一條。」

    「什麼?」

    「人。」

    「人?」

    「政治爭鬥,要的是人才,戰場相見,要的是兵力,都需要人。以少勝多的戰例不是沒有,卻非常冒險,確保勝利,實際上就是要確保自己擁有比敵方更多的兵力,更多的良將謀才。奇思怪招,也許偶能生效,但終非正道啊。」

    「嗯!」陽洙用力點著頭,「沒錯。晉王剛剛起事時,兵力有六萬,我記得當時朝議,大部分人都建議派出十萬檄寧軍平亂就足夠了,可是孟釋青卻偏偏要派出二十萬,除了必要的守備軍力外,幾乎是傾巢而出。他當時還說:『我有兩隻拳頭,為什麼只出一拳?』這老傢伙,果然是老謀深算!」

    「確保自己的絕對優勢,不給敵方以任何機會的喘息,這就是最好的戰略。」應崇優拍拍學生的肩膀,「陛下,有孟釋青這樣的對手,你要更加地努力哦!」

    「沒問題!」陽洙揚了揚堅毅的下巴,用穩穩的聲調答道,「我不是晉王,我不會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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