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上) 第四章
    重熙十五年,秋。

    少年天子第一次小試心機,設下迷局陷阱,成功騙得孟釋青一怒之下殺了最礙事的六宮都太監田仁。

    那是小皇帝暗中肅清宮廷的第一步,也是能在後宮之中擴大自由度的最重要的一著妙棋。

    雖然整個事件自始至終應崇優都從旁匡助,但最後看著這個學生嬉笑言談間便除掉了橫行六宮的田仁時,年輕的帝師卻發現自己心中,竟不是純粹的喜悅。

    與此同時,應博在宮外仍然不斷地給孟釋青暗中製造麻煩,令他的精力一時顧及不到內廷中。魏州侯處的軍備已漸漸整齊,接下來要詳細計畫的就是如何成功脫離京城,進入到藩領軍中。

    對於逃離,陽洙提出一個不容更改的要求,那就是自己、太后和應崇優必須全部都逃出來,任何一個人陷落在宮中都不可以。所以一套接一套的計畫被制定出來,又被討論否決,為了萬全兩字,一直拖過了中秋。

    月圓佳節過後,永雉宮端妃突然傳出喜訊,稱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

    應崇優知道,不能再繼續猶豫拖延下去了。

    為慶祝未來皇族繼承人的出現,皇帝晉封端妃為貴妃,太后也恩免她朝昏省拜之禮。太傅應博還親作了長長一首歌賦以示朝賀。這篇歌賦辭章華美,雖然暗中為一些清致之士不齒,卻深得孟釋青的歡心。

    「太傅此舉,又不知要被多少人詬罵了。」陽洙看過賦文之後,私下對應崇優感歎道,「他老人家這麼些年一面假意奉迎孟釋青,一面為我謀劃籌算,其間的艱辛委屈,不知將來能否報答……」

    「父親的為人我最清楚,他跟祖父一樣,心中只有一個忠字,只要陛下能夠清除孟黨,重掌朝政,他就再歡喜不過了。」應崇優將寫著賦文的素箋壓在硯台下,淡淡道,「身家性命都放在腦後了,誰還指望報答呢。」

    陽洙凝視著他的側面,輕聲問道:「令祖令尊都是這樣一心一意忠於朝廷,你呢?」

    應崇優怔了怔,本想轉頭看看陽洙怎麼會問出這樣一句話來,卻不知為何,總覺得那軟飄飄的語氣裡別有用意,所以最終還是將視線鎖在原處,慢慢答了一句:「臣,自然也是忠於陛下的。」

    陽洙微微向後撤了撤身子,抿住嘴角。

    對應崇優的回答,他並不滿意。但到底不滿意在哪裡,他卻又不清楚。

    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希望應崇優對他也是一心一意,但卻又不希望這份一心一意,只是源於「忠君」二字。

    「陛下,雖然大概也能推測出真相,但臣還是想確認一下,端妃那邊……」應崇優將話題微微扯開,問道。

    「沒有可能,那孩子不是我的。」雖然對端妃有孕這件事的怒氣已充盈得快要漲破肌膚,但陽洙調弄鸚鵡的手依然穩定,語調也牢牢地控制在平靜的範圍之內。

    應崇優的目光鎖在他的身影上,眉睫微微一動。

    兩年過去,十九歲的少年比初見時長高了一個頭,暗中進行的習武修文讓他的體格和氣質都有了令人無法忽視的變化,就算是有久經試煉的面具遮掩,也會偶爾滲露出一絲凜凜氣息,讓人心頭沒來由地一悸,再仔細察看時,卻又過往無痕,說不出有哪裡不對。

    應崇優可以想像,這樣一個已不是孩子的少年天子坐在朝堂之上,既使他兩年來對政務一言不發,孟釋青也絕對是如芒在背,旦夕不安。

    「不過為了不讓姓孟的起疑,我現在還得去看望她。」陽洙淡淡地道,「去看她怎麼欺瞞遮掩,也算有點兒趣味。」

    「陛下……」

    「你別擔心,不過是一個沒有廉恥的女人而已,我不會在她那裡動氣。」陽洙輕輕扶了扶應崇優的肩,居然微笑了一下,「今晚我還是會回來,你別睡,等著我。」

    「陛下,」應崇優將陽洙的手從肩上拿下,握在掌心,柔聲道,「我知道你心中的氣惱,但端妃之事,你也不要過於苛責她。想孟釋青如此淫威,群臣尚且噤口,她一個弱女子何以為抗?」

    陽洙冷笑了一聲,道:「曾是枕邊人,我比你瞭解端妃,後宮十多個妃嬪,孟釋青選中她不是沒有道理的。她若真是被逼姦的,我也不至於去雪上加霜。」

    應崇優心知陽洙所言不虛,不由歎了一口氣,「不管怎樣,這件事是孟氏手筆,端妃不過一件工具而已,能寬容處且寬容吧。」

    陽洙微微低下頭,默然半晌,慢慢道:「崇優,你教我的東西,我都盡我所能學了,但總有那麼一兩樣,是我怎麼都學不會的……請你不要怪我……」

    應崇優有些吃驚,抬起眼看他。

    「無論是什麼人,無論有什麼原因,只要背叛了我,就決不原諒。」陽洙把手向後一抽,嘴角緊緊抿住,轉身快步離去。

    應崇優怔怔地立在書案前,良久才扶著桌面緩緩坐下,口角掛起一絲苦笑,喃喃自語道:「傻孩子,其實有時候,原諒比不原諒要簡單得多,也要容易得多啊……」

    搖首拿起書卷,心不在焉地翻過了幾頁,突聽廊下響起腳步之聲,片刻後傳來靈兒的稟報:「娘娘,沈大人進獻時令菜餚,內廷尉傳呈進來,娘娘要不要用一點兒?」

    應崇優「嗯」了一聲,未幾侍女們已捧進一個食盒,在窗前安了梨幾小凳,將盒中幾樣精緻小菜擺了出來,又安置好碗匙等物。

    「好了,靈兒侍候,其他人都退下去吧。」

    內廷尉傳呈進來的東西,自然已經被細細查驗過,應崇優吃了幾箸,將菜餚撥開,檢視盤底,最近選定一個青花瓷盤,將所盛的菜蔬盡數倒在一個空碗內,用布巾將盤子拭淨,仔細查看盤沿處繞了好幾圈的花紋。

    「娘娘?」靈兒見應崇優神色凝重,輕輕問了一聲。

    「晚間再跟你們說。」應崇優在盛菜的碗內添了飯,快速地吃完,讓靈兒把其餘的食物賞給內監們吃了,自己歪在榻前,細細地思謀了一個下午。

    黃昏後,正陽宮傳了香湯木桶,皇后入浴,只有貼身兩個宮女侍候,殿外只聞水聲和輕輕的笑語聲,似乎這位為了端妃有孕氣悶至今的皇后,今天心情不錯。

    洗到一半時,皇帝從端妃的宮院駕臨,止了宮人的通報,躡步悄悄進了皇后的寢殿。沒多久,兩個宮女掩口笑著出來,示意皇帝的隨從都退出殿外。

    不過,此時的內室,卻並非大家想像中那般風光旖旎,那大大的浴桶中躺的也不是美人如玉,嬌軀橫陳,而是一具雄健的男性身體。

    散發長袍的應崇優小心地確認周圍沒有耳目後,才回身用銀勺剔亮紗燈。

    「來幫我擦擦背嘛。」坐在浴桶中撩水洗浴的陽洙笑道。

    應崇優雙眉一豎,剛瞪了他一眼,陽洙已先告饒道:「開玩笑的啦……不過你也不要躲那麼遠,過來好說話啊。」

    瞟了瞟露在木桶外的半截裸體,應崇優覺得頰邊有些微熱,低聲道:「陛下既然想洗澡,怎麼不在端妃那邊洗了再過來,明知道這裡沒人侍候你。」

    「我本來不想洗的,進來看見你慌慌張張地跳出來穿衣服,還有一半的水沒有用,當然是不洗白不洗。」

    應崇優想起方纔的尷尬情形,臉上更是一片紅漲,可一張嘴,又不知說他什麼才好。

    「應夫子,你不是說過什麼非禮勿視嗎?怎麼兩個大姑娘侍候你入浴,你卻能躺得舒舒服服的?」陽洙覺得他反應有趣,更加地開起玩笑來了。

    應崇優忍住羞惱,道:「我洗澡是想乘機跟靈兒小雯她們吩咐一些事情,誰知你會這麼早過來?」

    「是嗎?」陽洙神色曖昧地道,「這麼說是我打擾了你的好事?」

    作為一個精力旺盛的成年男子,陽洙一直以己度人,總覺得崇優的兩個陪嫁侍女多半跟他關係不一般,時不時拿來酸溜溜地開開玩笑,而應崇優在這方面又比自己的學生差得太遠,不好認真解釋,也就含含糊糊地默認了,此時聽他舊話重提,索性理也不理。

    陽洙從端妃處來,原本心情不好,結果進來撞見他家夫子手忙腳亂地披衣服,還差點被衣角絆倒的狼狽樣子,一時忍不住被逗笑,反而忘了煩心事,故意脫了衣服入浴,正想多逗他一會兒,殿外突然一片嘈雜聲響,接著便是小雯刻意提高的聲音:「給國師大人請安!…」

    陽洙猛地坐直了身體,對應崇優對視一眼,兩人面色都有些發白。

    「國師,李校尉他們確定看到,刺客穿過躡雲殿,的確進了正陽宮!臣等不敢擅擾,只好請來國師……」

    「國師,」靈兒大聲道,「裡面只有陛下與娘娘,沒有刺客,娘娘正在入浴,您恐怕不便…」

    片刻靜默後,孟釋青冷冷聲音響起:「陛下與娘娘的安危要緊,郭離郭開,你們兩個跟我進去,其餘人候在外面!」

    「是!」

    聽到這句話,應崇優心頭一跳,手指抓住衣袍的前襟,緊緊扭成一團,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陳設在西面的穿衣銅鏡。

    鏡中佇立的人影,雖是沈家女兒面容,但出浴後未及矯飾的身體,怎麼看怎麼是個男人。

    「快進來!」陽洙見應崇優在這個緊要關頭竟然發愣,急得把水面一拍,「快脫衣服進來!」

    應崇優乍然回神,腳步聲已進前殿,忙飛快地扯去衣衫,跳進浴桶中,陽洙抱住他一個轉身,緊緊護在懷中遮住。

    「陛下,今夜有刺客來襲,臣特來護駕。」彷彿是同時,孟釋青的聲音已傳來,「郭開郭離,你們兩個小心點兒搜,不要驚了皇上娘娘的駕!」

    「是!」

    陽洙忍著氣,手已在水裡握成了拳頭,應崇優將掌心貼住他胸口,輕輕地摩挲安撫。

    「國師,殿中並無他人。」

    孟釋青嗯了一聲,緩步走到浴桶旁,向下瞟了一眼。

    水面上飄著些零散花瓣,還騰著氤氳的熱氣,一眼望去,雖然皇后的身體幾乎被整個兒遮在下面瑟瑟發抖,但明顯沒有藏著第三個人。

    「國師,看什麼呢?」陽洙仰起頭,水珠從他的頷下滾落,臉上掛著的是完美的微笑。

    「呵呵,老朽半入土的人啦,只是怕遺漏刺客驚了您的駕,還能有什麼?皇上娘娘安歇吧,臣就不打擾了。」孟釋青笑了兩聲,轉身剛走了兩步,就有人在殿外廊下大聲道:「國師!刺客藏在東面的湖石下,剛剛衝破圍堵,向西去了!」

    孟釋青哼了一聲,快步出門。外面呼叱了一陣,漸漸安靜下來。

    「娘娘……」靈兒與小雯這才進來,低低呼喊了一聲。

    「這裡沒事,你們不用侍候了。」陽洙高聲吩咐了一句,聽得關緊殿門的聲音,這才慢慢放鬆自己的手臂。

    可是身體,卻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下唇被狠狠咬出了牙印,也控制不住血液向腦部上湧的感覺。

    那是羞辱,是憤怒,然而更多的,還有後怕。

    如果被孟釋青發現了崇優的秘密,如果因此而失去懷中那個最重要的人,如果……

    冷汗一顆顆冒出,與粒粒水珠一起,順著背脊滑下,剛剛放鬆的手臂又突然收緊,將那個正準備起來的身體猛地抱回自己懷中,貼在胸口。

    應崇優意料未及,不由驚喘了一聲。

    在雙臂的環繞中,那具精壯的男性身體緊緊地靠在自己身上,輕顫的四肢與起伏的胸口都讓輕貼在一起的滾燙肌膚相依廝磨,久已安寂的身體瞬間便被挑起了令人難耐的異樣之感,令應崇優急忙輕吸一口氣,開始咬牙掙扎。

    「你別動,」陽洙的聲音有些微微地發顫,「讓我這樣抱一下嘛……」

    聽出皇家少年異樣的情緒,應崇優一面小心地調整姿勢以避免令人尷尬的接觸,一面向後仰了仰頭,抬頭看了一眼。

    陽洙的下唇輕輕顫動著,喘著粗氣,眼底一片血紅。

    只一眼,便不由一陣心疼。

    明明是天下第一人,卻不得不忍受這樣的折辱,也難怪這孩子氣成這個樣子。

    「陛下,要沉住氣,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離開他的掌握,」應崇優捧住了陽洙的臉,輕輕拍了拍,安慰道,「到時候你就能盡情施展,跟孟釋青正面抗爭了。」

    「嗯,我明白。」陽洙將頭埋在應崇優的肩頸之間,語調模糊地道,「我只是想這樣冷靜一下。」

    溫熱的氣息噴在有些潤濕的肩上,閃電般地通向人的腰部,帶來一陣酸麻。雖然明知這孩子現在的確需要安慰,但這種安慰方式卻令應崇優有些吃不消,而且不管怎麼想,他也不覺得兩個大男人水淋淋地擠在一個浴桶中會讓人冷靜,所以在穩住呼吸的同時,他抓住陽洙的頭髮,將少年從自己身上向外拉,道:「既然陛下明白,就別撒嬌了,起來穿上中衣,我還有話跟你說。」

    陽洙皺了皺眉,抱怨道:「崇優,你總是這樣。」

    「怎樣?」

    「你總是上一刻還對我很溫柔,眨下眼就變得很冷淡,有時候冷淡得就好像……好像你根本不喜歡我,只是在盡為人臣子的本分一樣……」

    胸口微微的一滯,抓著他頭髮的手指不由得鬆了。不喜歡嗎?要是真的不喜歡就好了……

    「你發什麼呆?被我說中了嗎?」陽洙的臉色明顯沉了下來。

    「怎麼會?」應崇優急忙浮上抹微笑,柔聲哄道,「是陛下自己多心。……臣只是覺得這樣坐著太不雅,桶裡的水也快涼了,起來吧。」說著強自鎮定心神,先背轉身站起來,跨出桶外,拾起地上的落衣,飛快地籠在了身上。

    「崇優,」陽洙也濕漉漉地站了起來,道:「你把身子擦乾了再穿衣裳啊,會生病的。」

    「我也算是習武之人,哪有這麼嬌氣。」應崇優勉強笑著,丟了一條絨巾給陽洙,讓他拭身穿衣,自己到床邊整理錦被,先躺到了裡面。

    陽洙穿上內衣,也跟到床前,明明外面還放著一床被子,他卻習慣成自然地拉開了崇優裹著的被角,鑽了進去,躺在大床的外側。

    「叫你擦乾了再穿吧,你看,背心都潤濕了,快換一件。」

    「我不妨事,陛下怕濕,另蓋一床被子吧。」

    陽洙勾起唇角,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覺得自己現在死都不怕了,還怕濕?不過擔心你不舒服罷了。」

    應崇優心頭一暖,略略垂下眼睫,本想謝一聲,怕陽洙又抱怨自己的態度過於客氣疏離,便什麼也沒說。

    「這些刺客還會再鬧幾天吧?」陽洙把微潤的頭髮朝枕後一撥,低聲問道。

    「是。只要頻繁行刺,孟釋青就會把守衛皇宮的禁軍軍力再調一部分去護衛他自己,到時再行事,自然便利很多。」應崇優向床裡挪了挪,「剛才沐浴的時候我已經跟靈兒小雯細細交待過了,她們會自己判斷情勢的。」

    「這兩個丫頭行嗎?畢竟這是計畫的第一步,實在太重要了。」

    應崇優笑道:「您別小看人家。她們兩個都是高手,雖然您這兩年武藝精進,勉強打得過我,卻未必能贏她們呢。」

    「什麼叫勉強打得過你?你雖然通曉武籍會教人,自己的功夫可不怎麼樣,除了輕功,現在我哪樣都比你強得多。等將來我可以正大光明練武時,一定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成為一流高手。」陽洙得意地一笑。

    「練武不過為了強身健體,您是至尊天子,當一流高手做什麼?」

    「唉,」陽洙歎一口氣,「其實有時候覺得,如果真能夠縱橫江湖快意恩仇,說不定比生在帝王之家開心得多。」

    「開心不開心,跟是什麼人沒有關係。其實只要有目標,然後一步一步地達成,就會有很多的快樂。」應崇優王者師的毛病一發作,立即開始說教。

    「那如果自己想要的全都得到了,豈不是就再也沒有快樂了?」陽洙挑挑眉,故意抬槓。

    「每個人都會有一些想要卻怎麼也得不到的東西,這世上哪有盡善盡美的事呢。」

    「唉,」陽洙翻身平躺,將一綹頭髮咬進嘴裡,「現在當然沒什麼好說的,等我除掉了孟釋青,成為天下公認的好皇帝時,我一定再來問你,還會有什麼是我想要卻得不到的?」

    應崇優見他情緒又略有低沉,便笑了笑,道:「陛下是真龍天子,當然又跟常人不同。」

    陽洙側過頭白了他一眼,哼了一聲,「你當我聽不出這是在哄我呢?我一年大似一年,你倒越來越像對小孩子似的了。」

    應崇優不禁失笑,也將身體平躺。兩人在隱約飄乎的光線中睜著眼睛,靜靜聽著彼此的呼吸,好長時間都沒再說話。

    廊下滴漏聲殘,院中秋桐影搖,時時傳來草蟲嘶鳴之聲,越發顯出暴風雨之前的寧靜。

    「崇優……」

    「嗯?」

    「如果幾天後我們失敗了,我就再也見不到母后了……」

    應崇優默然無語,但左手已經不自覺地伸了過去,習慣性地拍撫著陽洙的胸口。

    「可是如果我們成功了,我覺得計畫的後半部分,應該改一改……」

    這是應崇優未曾料到的一句話,他立即側過身子,有些驚異地問道:「哪一部分要改?」

    「母后逃離宮中之後,原本是要暗中出京,先到平城魏侯處等我們,是不是?」

    「是啊,途中的一切事宜,父親都安排好了。」

    「我現在決定,母后不去平城了。」

    「不去平城?」

    「沒錯。還要請太傅費心,另外選一個安全秘密的地方安置母后,最好不要有多餘的人知道她的下落,尤其是魏侯。」

    應崇優輕輕吸了一口氣,心中已有些明白陽洙的想法,但微微沉吟後,他還是低聲問了一句:「為什麼?」

    「你想啊,等我們也到達平城之後,下一步就是起兵討逆,北上征伐。這個過程奇險無比,決非一兩年的事情。母后不可能隨軍北征,勢必要留在平城由魏侯照管。我並非信不過魏侯,但世事瞬息萬變,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只要魏侯有一點點異心,母后就會成為他最有利的一項武器,讓我毫無還手之力。崇優,從現在起,我必須時時小心,處處留意,走錯一步,就是全盤皆輸。所以母后是絕對不能就這樣交到魏侯手上的。」

    應崇優抿緊嘴角,暫時沉思不語。就理智而言,他明白陽洙的做法是有道理的。讓身在京城又不直接控制軍隊的應博來掌握太后的下落,當比手握兵權的魏侯好,可以達到制約和平衡的效果。但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胸口掠過一陣空蕩蕩的感覺,背脊滾過一陣寒意,不由把錦被向上拉了拉。

    「你覺得呢?」陽洙察覺到應崇優的動作,以為他冷,便伸手替他將身後的被角掖緊。

    「陛下所言甚是,我會設法通知父親另作安排的。」

    陽洙點點頭,覺得一陣倦意湧上,便道,「你也累了,今兒又受了驚,早點睡吧。」

    「好。」崇優低低應了一聲。

    未幾,年輕皇帝均勻的鼻音聲響起,習慣性地慢慢向內偎了過來,手臂抱住枕邊人的腰。

    應崇優卻覺得有些難以成眠。他很清楚,對於一個帝王而言,猜疑是一柄雙刃劍,既有助於進行縝密周全的判斷,也可能導致不必要的損失。就如同方纔的決策,理論上它無可厚非,的確是最佳選擇,可從情感上講,尚未起事就平白猜忌一名老臣的忠心,總不免令人有些微寒心。

    陽洙生於深宮,長於權臣之手,這種冷漠與危險的環境不可能不在他的性格上留下痕跡。長年的相處,應崇優早已發現他聰慧有餘、仁厚不足,堅韌不餘、寬容不足,所以在兩年的調教中,一直在努力加以矯正。平心而論,陽洙已經很具有一個英明帝王應有的稚形了,換成這世上任何人當他的老師,都會對自己的教育成果驕傲異常的,應崇優自己也明白非要讓陽洙完美到毫無暇疵不大可能,但不知為什麼,每次發現他身上一點點的缺陷,年輕的王者之師都會憂慮重重,輾轉難眠。

    這時枕邊的少年動了動身體,手臂無意識地向上攀移。應崇優朝床內挪動,將陽洙的手推開,但沒過多久,他就又貼了過來。

    其實那青春的身體是溫暖的,充滿了彈性,全然信賴地靠在身上時,縱然自己心無邪念,卻能體會到一些幸福與滿足的感覺。但應崇優卻並不想放縱自己享受這種感覺,大約從半年前起,他就常常趁陽洙沉睡時,輕輕掰開那孩子的手,將一個枕頭塞進他的懷中代替自己。

    反正應崇優永遠是先起床的那個人,所以陽洙好像一直對此並無察覺。

    正陽宮的鳳床寬大無比,足以讓最高大的人橫著來睡,床的另一頭放著幾個長長的緞面靠枕,應崇優緩緩起身的目的,就是想將這些靠枕拿一個過來。

    「你睡不著嗎?」一個聲音突然響起,讓剛坐起來的應崇優嚇了一跳。

    「啊?……不,只是有些悶……想坐一坐……,……是不是吵到陛下了?」

    陽洙翻了個身,一隻手蓋在額前,雙眸似睜非睜,水紅色的錦被也滑到他的腰部。應崇優拾起被角,剛拉到他的肩,右手突然被攥住,捏得緊緊的。

    「陛下?」

    「我剛才又說錯什麼了嗎?」

    「啊?」應崇優有些驚訝,「怎麼突然這樣說?」

    「那你在煩惱什麼?」陽洙抬起另一隻手,用手背輕輕地觸摸對方的臉頰,目光鬱鬱的,「如果我有什麼讓你覺得不滿意的地方,為什麼不可以坦白地告訴我呢?」

    在那一瞬間,應崇優覺得自己心頭好像有一塊最柔軟的地方突然被觸動了,有些隱隱的疼,又有些淡淡的暖。

    雖然心中的確有尚未成形的憂慮,但此時此刻,他並不想說。

    那孩子是一條即將飛上九天的龍,將會面對無數的閃電和風雷,如果過早地縛住他的爪牙,反而會給他帶來傷害。

    人總是會被感情所左右的。那是他最驕傲的學生,最心愛的孩子,最親密的朋友,如果做不到盡善盡美,那麼至少,他要自私地先確保陽洙不受傷害。

    月光透窗而來,輕紗緯帳如雲如霧。應崇優溫柔地向少年微笑著,幽亮的眼眸彷彿可以盛住滿天星光。

    「陛下,不要懷疑自己,向前走吧,去把江山握在手中,把平安還給天下,這就是你的目標,也是我的心願。」

    陽洙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緊繃的面部線條慢慢放鬆,沉默了一會兒後,突然又向前一撲,飛快地將耳朵貼到他胸前。

    「這又是做什麼?」應崇優撫著那黑髮的腦袋,淺淺地笑著。

    「我正在聽……」

    「聽到了嗎?」

    「嗯!」

    「聽到什麼了?」

    「你的心願。」陽洙抬起頭,也展開一抹迷人的笑容,「崇優,你放心,我這樣聽一遍,就永遠不會忘記。」

    秋月溶溶的這個夜裡,十九歲的少年信誓旦旦,躊躇滿志,對即將到來的艱辛歲月毫無所懼,因為他身邊,有著世上最溫柔也最可靠的臂膀。

    即使到了多年以後,陽洙也仍然能清晰地記起自己伏在應崇優胸前所聽到的心跳聲,那熱烈的,比平時更快速的心跳聲,讓人的血液不禁在秋夜的潤寒中沸騰。

    縱然不為江山,不為百姓,也不能讓這個人失望。

    這是當時掠過陽洙腦海的一句話,只是他並沒有說出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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