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10.有情更比無情苦
    塵叔就在身後。

    原來他早已看見了眼前的一切,聽見了媽媽和式微媽媽的對話。

    他只說了一句話:「原來你們都在騙我。」

    說完就往回走。

    我知道是我自己闖的禍——假如我不去找商彤,假如我沒有看見媽媽,假如我沒有撞見塵叔,或者說假如我從來就不曾來到櫻桃谷……

    我好像已經看見了什麼,看見一場悲劇即將開幕,看見無法迴避的什麼東西正悄悄地、悄悄地發生、出現,我還看見我自己的心,在那麼無奈、那麼無助的時候,那麼狂跳不止。我真不知我眼前的這個**世界會發生怎樣的傾扎和紛亂,但我看見了好多人的眼淚。

    無聲地跟在塵叔的身後,無聲地被媽媽拽著往前走,無聲地流淚。

    我該怎麼辦?

    身世之迷,生死之惑。

    假若從來不被揭開,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假若真的已被揭開,又豈止只是災難來臨?

    我看見災難首先降臨在我弟弟的頭上,我看見我弟弟商彤臉上愁雲密佈,他的表情是驚諤的,麻木的,抽搐的,好像夢想被打碎,好像希望破滅,好像遭遇挫折——我甚至知道這不僅僅是挫折,是什麼?是曾經像我一樣的絕望,當我在剛剛懂事的時候聽式微媽媽講述我自己的身世,當我知道僅憑這一點我就低人一等就是世上最不幸的孩子,我所做出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絕望。還有失望——我知道商彤也是失望的,對自己父母的失望,對人間愛情的失望,對一切未知的東西的失望,對自己和……將來失望。幸虧我有從小在奶媽家裡所看到所經歷的傷和疼做緩釋,幸虧我有式微媽媽對我的深情厚愛做鋪墊,我有那麼多來自商州來自身世裡的淵源流長的感情的積澱,我會在很短的時間裡調整自己的心態,讓自己重新變做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但是商彤不行,商彤是孤立的,商彤在最短的時間裡經歷了幸福的幻滅,美夢的破滅,希望的絕滅,商彤不堪!

    塵叔說:「我想知道為什麼?」

    我和商彤也都抬起頭來:為什麼?

    媽媽此刻所面對的是三雙眼睛。

    三雙眼睛裡的詢問各不相同。

    媽媽說:「望塵,我想你能懂我!」

    媽媽說:「望塵,假若你不懂我,那麼這些年我跟了你,又該是多麼大的錯!」

    塵叔還是那句話:「我想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媽媽焦躁不安:「如果我告訴你為什麼就能讓你不認為是我在騙你,如果你知道了為什麼就不再相信一切都是騙局,那麼我就告訴你。」

    媽媽說:「你一定還記得當初你母親讓你娶蘭馨的情景,你母親認為你們倆門庭相當,只有她才有資格做你們家的兒媳婦。而我在你母親眼裡是仇人的女兒,我母親和她有奪夫之恨,她又怕我奪走她惟一的兒子,所以,毫不顧及我的生死,便讓你把蘭馨快快娶進家門,就在你們快要成親的前一夜,我離開了你們家,我才有了古居。你知道我和他,本以為是親兄妹的,他回了一趟商州以後才知道他其實是他姑姑嫣紅的孩子,而我的父親其實只是他的舅舅,沒有了你,又沒有了親兄妹的忌諱,我們倆就相愛了。誰知道你和蘭馨結婚不到半年「文革」就開始了,你死去的父親也被拉出來算舊帳,你不再是什麼將門之子更被剝奪了演出的權利,被發派到莊河縣接受勞動改造。蘭馨離你而去,投奔新的權勢,兩年後你再回來已染上一身的疾病,我去看你時你正在躺在高爾基路你們家的那棟破樓裡,你母親也病得奄奄一息,你看見我後絕望地要死,見我抱著孩子你就問我:這是誰的孩子?我說:是我和古居的。你搖頭,你說:我不信,你和古居是親兄妹,你們不可能。你這才想起了你和我之間也有過那一夜夫妻之歡,你說:這孩子長得像我,這肯定是我的孩子!後來你的病越來越重,我每天都去照料你。誰知有一天古居也被抓去勞改了,比莊河縣還要遠幾百倍,遠到了北大荒,一去三年多才有了消息,說是投敵叛國了,在邊境線的界河上被擊斃。這時候你已聯繫好了來陝西,說是這裡的林業局要組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這裡山高皇帝遠,並不在乎出身,只要業務好就行。你來了,我也就來了,我們一起演話劇,我又學會了秦腔。誰又知道,我們剛來了兩年,古居就來了,他千里迢迢來找我,找他的妻子,才知道他的妻子已經改嫁他人,已經成為你……鍾望塵的女人。我和你本就是兩小無猜在墓園裡就相識相愛的,這樣的結局在古居看來合情合理,他是個光明磊落的君子,看見我們一家三口生活得很幸福,就只好認命了,默默地在林區找了一份守林的工作,只為了能遠遠地看得見我和……孩子。誰知後來林區劇團解散了,你到了基建隊,我又調到了十八里苗圃,我們和他竟然是越住越近,竟然近得……一下子……就找到了……就看見了……我的孩子。我是一個母親,從沒看見過孩子是一回事,看見了孩子又是另一回事了,看見孩子滿臉傷痕,看見孩子受這麼大的苦,我怎能無動於衷?」

    媽媽的講述似乎激起了塵叔心裡極大的震撼。

    他的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這會兒竟顯現出一種說不出的、陌生的神情。

    好像苦不堪言,又好像……痛不欲生。

    我又一次看見他的身上,他的那張蒼白失血的臉,在逐漸變輕,變薄,變得像透明的空氣和半透明的一張紙。我看見他頭頂的上方,有一縷像煙霧一樣的東西正悄沒聲息地,徐徐地,四散而去。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也許是夢,也許是精神,也許是理想,也許是……靈魂。

    後來他又變回了他自己,走過來,一手拉起我,一手拉起商彤,極愛撫地把我倆摟在懷裡。

    我感覺他的手指冰涼,沒有心跳。

    「多好的孩子呀!」他說:「可惜,可惜呀!不是我鍾望塵的嘍!」

    他的聲音在發抖。

    我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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