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11.劫灰
    我不知道是誰偷聽了媽媽和塵叔的談話。

    是山野的風還是林中的鳥?或者是濤聲不斷的紅松林,將我們的心靈秘語一字不漏地聽了去再四散傳播;

    或者是我和商彤在某些方面長得太像了,已經到了紙裡包不住火的地步。

    反正,第二天,塵叔所在的基建隊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我和商彤是親兄弟。他們饒有興趣地把我倆從頭到腳掃瞄了一遍又一遍,看眉眼看神態看肌膚的紋路看頭髮的旋向,就差了讓我們頭對頭臉對臉像擺弄布娃娃一樣,折折疊疊,重重合合;或者,像電影《三滴血》裡的糊塗縣官一樣拿一苗針端一盆水滴血認親。他們終於得到了那個讓他們莫名驚詫莫名激動莫名開心的答案:我和商彤是一個模子澆鑄的一粒種子種出來的雙胞胎的兄弟。

    式微媽媽知道這件事後很生氣。

    怒氣沖沖找上門:「秋曉我問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為什麼偷了我的男人還要把孩子生在我的家裡?還要把孩子送給我?最後……你又要了回去?你是想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這件事對不對?你是想拿這件事來羞辱我對不對?你是想讓孩子們永遠在人面前抬不起頭對不對?」穿白色衣裙的媽媽一面像母雞保護小雞一樣護衛著自己的一雙兒子,一面從容不迫地梳理她那披散著的沒來得及編成辮子的長髮,她眼裡的這種事不關己的冷漠和鎮定自若的態度,她那長髮飄逸遺世獨立的風姿,深深地刺痛了式微媽媽,她撲了上去。突然塵叔出現了:「我看誰敢動我的女人和孩子!」

    式微媽媽一臉的憤怒和失意,在塵叔洪若鐘鳴的喊聲裡,在她的對手秋曉羞辱交加的悴心裡,在我和商彤不約而同、突然而起的哭聲裡劃過去,劃過去,劃過去……第二天一早,她就悄悄離開,離開了櫻桃谷,離開了森林,離開了父親和我。而塵叔,也是在那個黎明時分,把自己掛在了櫻桃谷掛在了我父親的木屋前的那棵歪脖子樹下。

    那天晚上我和父親正好去山上的嘹望哨所守夜,幾乎一整夜我們都在追逐一頭四處逃竄的野麂。天大亮時,我們肩挑著捕獲的野麂往回走,卻看見基建隊正準備上班的人群,把櫻桃谷的大蒲扇口給擠得裡三層外三層黑壓壓一片。我媽媽秋曉油光水滑的辮子已經散亂,她正披頭散髮地想撞開密不透風的人牆,往父親木屋前的那棵歪脖子樹下撲。沒有人給她讓路,所有人都在向她吐唾沫。她不顧一切地往前衝,撕扯著自己的頭髮往前撞,人們說:別理她這一套,就是這狐狸精把她的丈夫逼到歪脖子樹下伸長了舌頭做綠頭烏龜的,這狐狸精就會玩這套假惺惺的騙人的把戲……可憐的媽媽,似乎豁出去了,用頭使勁地撞著,眼淚鼻涕模糊了一張俊臉。她終於暈倒在黑壓壓的人牆後面,像一個凝固的、聚焦的電影鏡頭,緩緩地跌落成一副花枝亂顫攝魂奪魄的模樣。父親一聲不吭地走上前去,一聲不吭地抱起了自己的女人。父親肩挑著獵物,斜挎著粗粗笨笨的雙管獵槍,父親一臉的英俊,一身的英雄氣,父親抱起了自己的女人。

    父親像一座山一樣劈面而來。

    父親的山撞開了堅不可摧的人群,嘩嘩啦啦,驚掠起一道道敏銳關注的目光,長長的一百米路面,長滿驚諤的眼睛。

    塵叔竟然在我父親的門前上吊了。

    塵叔的女人現在終於躺在我父親的懷裡了,軟綿綿的身子黑油油的頭髮惹人艷羨,而塵叔卻只有吊在樹叉上的份兒,一雙眼睛怒睜著,好像死不瞑目地留戀,又好像瞠目結舌地驚懼。

    父親把他的女人平放在樹下的淨草上。

    父親起身去關上了塵叔猙獰空洞的一雙怒眼。

    長長的繩結打開了,塵叔沉重地轟然倒下。

    媽媽醒了。

    驚天動地地哭號。

    趕緊為塵叔設置靈堂。

    就在父親的木屋前。

    我去山上砍來翠柏松枝,又採來一大捧野菊花,父親親自為塵叔淨身並且換上他自己珍藏多年的一身毛料衣服,媽媽一直在哭,昏昏沉沉,暈過去好幾回。

    就在這時候大家才想起式微媽媽。

    找遍屋子已沒有她的東西。

    父親說:「可能你……媽媽……式微媽媽天沒亮就走了,她怎麼就沒有看見門前的樹上掛著……塵叔?」

    父親說:「也許是等她走了之後你塵叔才去上吊的,看不見眼前的死亡是你式微媽媽的造化,好人呀,連塵叔也不願意去嚇唬她,讓她安心走吧,這一走呀,一河的水都通嘍!」

    可我分明記得昨天,塵叔是怎樣衝著式微媽媽大喊大叫:「我看誰敢動我的女人和孩子!」

    式微媽媽當時的樣子好可憐,好尷尬。

    現在塵叔已經走了。

    式微媽媽也許是永遠地離開櫻桃谷了。

    木屋前只有死去的塵叔和媽媽的哭聲。

    父親看著媽媽又看著我,歎了口氣:「好人都走了,就剩下有罪的人了。我們收留你……媽媽和……商彤吧!」

    商彤?!商彤哪兒去了?!

    這才發現商彤已不知去向。

    好像從早上從我們發現塵叔死的那一刻起,就再沒見過他的人影。

    媽媽急火攻心,又暈了過去:「彤兒,彤兒在哪裡?一整天了,咋不見我的彤兒?彤兒怎麼還不回來呀,彤兒!彤兒!!我的彤兒呀!!!」

    媽媽咬牙切齒地喊:「如果彤兒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只有我來安慰她:「不會的媽媽,彤兒可能害怕了,也可能是一時接受不了眼前的現實,這會子肯定在哪兒躲著呢,故意讓我們找,故意讓我們找不見。」

    我有點想起來了,剛才我去河谷的草甸子上採花的時候,似乎看見不遠處的灌木叢裡有他的影子,就那麼一閃,細瞅又什麼都沒有了。當時,我只顧一味地自責和悲傷,偏偏就就沒有想到去灌木林裡找一找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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