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5.別人的鍾愛
    我是不假思索地脫口喊出了:「商彤——商彤——商彤——」

    我的聲音穿越林海,在氤氳的森林腐質土的氣息中,發出震顫的嘹亮的回音,漫山遍野都是我的吶喊:「商彤——商彤——商彤——」

    我在望遠鏡裡看見商彤也朝山上,朝我們的嘹望哨上看。

    商彤一定聽見了我的呼喊,但是商彤沒有理我。

    依舊在玩他的高空架大馬。

    「商彤——商彤——商彤——」我繼續喊。

    山下青苔小院裡遊戲依然。

    只有琴姨驚慌失亂,手中的梳子掉在地上,臉色蒼白。

    耳邊響起父親的聲音:「別喊了,他聽不見的,他不知道這就是他的名字,他有他父親給起的名字,他叫……鍾愛……」

    「鍾……愛?!」我移過臉來看父親:「他明明是我的弟弟,他明明就是商彤,他怎麼會有別的名字?他怎麼會叫……鍾愛?!」

    別人的……鍾愛?!

    父親不說話。

    只是陡然間臉色鐵青,繼而變得蒼白失色,連呼吸也急促起來。

    父親沒有接過望遠鏡朝山下去看,但我知道他已經早就看過千遍萬遍了。

    父親沒有責備我的狂呼亂叫,只是表情古怪,似是痛苦,又似有難以言喻的幸福和喜悅,最終陷進一種無法否認無法迴避的愧疚中去了。

    歲月在我眼前飛速流逝,一瞬間,我跨越了少年的無知和年少的迷惘,跨越了十二歲的種種局限與困惑,多少人世的滄桑和無奈彷徨,多少如夢如煙的故事和故事裡撕心裂肺的絕望,都在我心中悲情詮釋,感念神傷,定格成一個小小男子漢過早的深刻與堅強。我覺得自己可以像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那樣同父親對話了,可以像一座山對另一座山那樣,沉默著,固守著,凝望著,同父親對峙。

    這一瞬間我讀懂了父親。

    父親游游移移的目光總在逃避我探究的眼神,而我執著的凝望裡自有洞穿一切的殘忍和自戕般的心殤。

    父親的聲音低若蚊嚶:「他……真是……你的……弟弟,塵叔……有病呢……是個……好人……」

    父親說:「那女人……你該知道的……是你母親,可惜命苦……只是對不住你……和……你的……式微……媽媽……」

    靜靜地,看著高大魁偉的父親,看著他那樣艱難地講述自己,講述那份傷心和隱痛,生平第一次,知道外表強悍無比的父親,內心世界裡竟有著如此鮮活的脆弱的不堪一擊的東西,它使父親終日走不出歉疚與自責,走不出轉瞬即逝的快慰裡恆久不滅的窩囊與憋屈,喪氣與灰心。

    呵,父親,你就這樣終日死守著別人的幸福?你就這樣把自己活成了苦行僧,又眼巴巴地看著你的商彤去點綴別人的光景,卻讓另一個兒子商痕從來就沒有過……父親!

    我不知道該不該責怪父親,該不該讓父親去自食其果。

    難道真要我的父親去……自食其果?

    難道要讓他在法律上道義上倫理上以及他與式微媽媽生疏無比的夫妻情份上,甘心情願地去接受正義的鞭打,靈魂的拷問,和慘不忍睹的心靈討伐嗎?

    還有父親的眼淚——第一次我看見了父親的眼淚,那是一個傷心的孩子才會有的眼淚呀,那是多麼無辜又多麼……純真的眼淚呀!

    父親淚眼朦朧。

    父親眼淚婆娑。

    但是父親還要問我:「乖兒子,你會唱秦腔嗎?能不能給老爸唱一段秦腔?」

    那一刻鐘,我好像聽見山下長滿青苔的倉房小院,正幽幽飄過白衣白裙的修發女子如泣如訴的《李慧娘》的唱段:

    「可憐我青春把命喪,

    咬牙切齒恨平章。

    陰魂不散心惆悵,

    口口聲聲念裴郎。

    紅梅花下永難忘,

    西湖船邊訴衷腸。

    一身雖死心嚮往,

    情意不泯堅如鋼。

    鋼刀把我的頭首斷,

    斷不了我一心一意愛裴郎。

    仰面我把蒼天望——

    天哪,天——哪!

    為何人間苦斷腸?

    那一刻鐘,我有點糊塗,又分明清清楚楚。

    琴姨的唱段把我的心給唱爛了。

    從望遠鏡裡看見她的臉,有梨花帶雨一般的眼淚,她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她此刻流下的又是怎樣的眼淚。她就這樣牽絆著我的父親,讓他一生都是孤魂野鬼,一世都是傷心的人。

    不知咋的,我突然想起了故鄉的尼姑庵,那活在另一種孤獨和寂寞中的女人——琴姨和式微媽媽,誰更像李慧娘?

    還有塵叔,他和父親相比,誰才是那個裴郎?!

    我哭了:「爸爸,我不會唱秦腔,式微媽媽也不會唱秦腔,會唱秦腔的那個人,她在山下的小院裡,她在我和式微媽媽的噩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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