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4.會流眼淚的紅蜻蜓
    式微媽媽教我管鍾望塵叫塵叔。

    靠近櫻桃谷的地方有一片河谷,是由漢江的支流沖積而成的小三角洲,有一大片高低錯落的木板房,駐紮著塵叔和他的基建隊。

    每天一大早,就有轟轟隆隆的車隊拉著頭戴安全帽的基建工人,輾過碎石鋪就的甬道駛往幾十里地的施工工地,他們是森林採伐的保障部門,是開掘新的採伐點修房起灶安營紮寨的先頭兵。

    塵叔的修理鋪就在基建隊最幽閉的地方,對面是車庫和倉房,一大片佈滿青苔的空地圍成一個小院,中間一條曲曲彎彎的小道,是塵叔用他自己的寂寞踩就的。塵叔就坐在那間沒有窗戶的木板棚裡,整天幹著修補汽車輪胎、拾掇電鑽、油鋸、噴泵的活計。

    式微媽媽告訴我,塵叔的女人就是秋曉。

    式微媽媽要我管那個留著一條長辮子的漂亮女人叫……暫時先叫……秋姨。

    早就聽說她以前也學過幾天話劇表演,現在又知道她還參加了林區的文工團,成了這裡的台柱子,還又學會唱秦腔。現在林區文工團已經解散,演員或者被其它的專業劇團挖走或者自找門路調走或者就地改行。秋姨是為她的男人而留下來的,起先分在採伐隊開絞盤機,後來採伐隊往林深路高處開拔,越走越遠了,讓她顧不了家和孩子,就又調到離基建隊最近的十八里苗圃,晴天在山上採集樹種,雨天在苗圃裡哺育樹苗。

    站在我父親的木屋前,可以居高臨下看見塵叔的小院。

    站在我父親的木屋前,想像就會豐滿了翅膀,飛掠過紛紛紜紜重重疊疊的時空,清晰如昨體會最尋常的日子,瞅見那一家子人,瞅見四季孤寂的青苔小院如何被他們的孩子——我的名叫商彤的弟弟踩出小鹿蹄印一般的圖案,而悠悠揚揚的秦腔又怎樣從秋姨秀髮飄逸的輕曼中斜斜地迤出,笑彎了塵叔的一雙瞇瞇眼。塵叔的妻子平時就住在十八里苗圃,兒子在溪水坪的林區小學住校,現在正逢暑假,他們一家就在這裡團聚。

    塵叔常年都在木板棚裡幹活兒,只在妻兒到來的日子裡,在兒子的歡聲笑語裡把活計拿到屋外的空地上去做。好像那小院佈滿了青苔也佈滿孤獨和寂寞,好像只是為了每年一次鋪展在陽光下的這個日子的到來,這小院才年復一年陰鬱潮濕地存在下去。我和式微媽媽都驚詫於塵叔身體的虛弱和臉上不長一根鬍鬚的蒼白,總覺得那張臉就像瓷做的像面捏的像白紙剪出來的,式微媽媽說那是常年不曬日頭常年呆在木板棚裡膩白的,父親聽這話時正在一旁往雙管獵槍裡塞火藥,甕聲甕氣地說了聲:「他可是個大好人。」

    就在那一天,就在我和式微媽媽初來櫻桃谷的那一天,父親領著我穿過草甸子穿過山林,來到山頂上那座茅草庵裡。這是父親守林的嘹望哨,站在這兒,可以看見對面山上有沒有火災險情,有沒有熊瞎子在遠處的新生林裡糟蹋樹木。父親有一架專門用於森林守望的高倍望遠鏡,透過它,可以清楚地看見山下的櫻桃谷,看見式微媽媽坐在木屋前的樹樁上梳頭,她剛剛起好開頭還未及織起來的竹籤毛線就放在腳邊的竹籃籃裡,她的表情很平和,似乎無憂無慮無悲無喜,又似乎心冷似鐵心字成灰。就在這裡,就在那一刻,我的望遠鏡瞄到了……琴姨。她是我的母親我比誰都能最先認出她,可我為什麼看見她時會這樣……平靜?她比我想像的還要漂亮幾百倍,比我在心裡揣摩了千遍萬遍的影子還要美。她也在梳頭,她的梳頭和式微媽媽是那樣的不同。式微媽媽神態安詳舉止高貴,像蓮花座上手持淨瓶楊柳枝的觀音,靜穆,仁厚;而琴姨不同,琴姨柔情似水,婷婷婀婀,裊裊娜娜,像靜臥從容的處子,像墜落凡間的精靈,更像水邊浣紗的織女——梳子拿在手中,竟像是拿捏著一枚浪漫怡然的金梭銀梭,穿梭於黑髮之間一如穿梭於經紗緯線,那黑油油的錦緞實在是天上取樣人間織就,如墨如詩,說不完的風流,道不盡的標緻。

    然後我就看見了商彤。

    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語言來描述我看到商彤的情景。

    他是我生命的另一半,我痛他痛,我疼他疼,我知他知。

    假若我看見了他,他也一定看見了我。

    雖然在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騎在塵叔的脖子上玩那種高空架大馬的遊戲,但他一定也看見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在看他,知道我在乎他的幸福。

    一個十二歲的少年還騎在他父親的脖子上玩那種高空架大馬的遊戲,他一定是個被嬌慣被寵愛的人。這樣的遊戲我一輩子都沒有玩過。他的父親那樣氣喘吁吁,那樣單薄,蒼白瘦弱,但他又是那樣有耐心,那樣從裡到外的開心,咧開嘴,皺著鼻,眉毛眼睛都笑成月亮彎彎。

    那是一個幸福的家庭。

    那是一個幸福的父親。

    而我的弟弟商彤更是一個幸福的孩子。

    這樣的幸福讓我望塵莫及。

    這樣的幸福讓我看了只想流淚。

    我說過,十二歲的我是一個蝴蝶少年,看見我的弟弟商彤我卻變做會飛的紅蜻蜓了。我發現我是真的在水面上飛,水面那麼淨,是碩大無朋的鏡子,我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我那麼美,那麼漂亮,臉似紅紅的熟透的蘋果,眼睛是秋天裡的黑葡萄,鼻子是玉雕的是絕無僅有的瓊崖,嘴唇是五月櫻樹沒有掛果的夢。

    可惜這是商彤。

    可惜這不是我自己。

    我是這樣在乎我所看見的他的樣子,這和我看見父親時是那樣的不同。

    看見父親我只想到我應該長成這個樣子,看見商彤我只想哭——我和他已不僅僅是熟稔——我原本就該是這個樣子的!我原本就是他!!

    我不知道其他的雙胞胎會是什麼感覺,假若他們也像我和商彤,一生下來就被拆開,將來見面了會怎樣,會不會也像我?

    我是一隻會流眼淚的紅蜻蜓。

    我真的很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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