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3.絕情谷
    式微媽媽管父親的櫻桃谷叫絕情谷。

    叫櫻桃谷是因為這裡四周圍長滿了鬱鬱蔥蔥的野生的櫻桃樹,但我們來的時候已是八月中旬,早過了櫻桃成熟的季節,稍有點名不副實。

    叫絕情谷是因為式微媽媽說過的一句話:「這裡住著這個世界上最絕情的人。」

    而對於我來說,無論是櫻桃谷還是絕情谷,我都喜歡。

    只因它是父親背我來的地方。

    只因它是屬於父親的櫻桃谷。

    那一天,當父親背著我領著式微媽媽,走過十幾里山路,來到這裡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了這裡。

    我喜歡這滿山滿壑蒼翠欲滴的松濤林海;

    我喜歡這醉人的新綠,芳香的空氣;

    也有這藍天、白雲、青峰,這金子般的驕陽;

    也有這斷崖、飛瀑、蒼松,這琴聲般的和風。

    當那水粉畫般的森林景觀滾滾撲來又去,當那舒緩的穿越林海的輕風徐徐拂來又離,綠意和涼意一下子款款擁入心坎的時候,我感到了陣陣驚喜與震顫,陣陣興奮與不安。

    我真喜歡。

    我是真的真的喜歡。

    父親是林業局采育三隊的一名守林人。

    父親的木屋背風向陽,就坐落在櫻桃谷這起伏不斷的松濤林海之間,方圓五公里的一大片森林全是他的領地。

    式微媽媽說完那句關於絕情谷的話之後,緊接著說的第二句話就是:「為什麼你沒有和秋曉在一起,為什麼這些年你就寧願這樣苦了自己?」

    秋曉是我耳熟能祥的人,我從小就知道她,我一直都知道他,知道她在尼姑庵裡生下了我和弟弟,知道式微媽媽只是式微媽媽,而秋曉是……媽媽。

    父親一句話都不說,悶頭抽煙。

    小木屋很小,東西也不多,一張棕床,幾把竹椅,床下是一堆空酒瓶子。往裡延伸有一個小院,三面都是青皮石崖,爬滿青籐,青籐上點綴著不知名的星星點點的碎花;再往裡走就能聽到淙淙的水聲;水是從遠處竹林盡頭那座陡峭的懸崖上點點滴滴地淌下,流過一段平緩倏曼的窄小河床之後,才又跌入小院後的這座深潭裡,有麻石台階直通下去,父親平時就在這裡汲水。

    式微媽媽站在門邊,有點恍惚,有點迷茫,又有點……不知所以。

    長這麼大,我是第一次看見她這樣恍惚,這樣迷茫,這樣不知所以。

    她說:「假若你一直和她住在一起,假若你身邊一直都有她,我也就甘心了,情願了,也就……認了,這些年我吃什麼苦我自己知道,可我什麼時候後悔過?只要我知道你好著呢,秋曉好著呢,我也就塌實了放寬心了,更不會後悔,我覺得自己就是輸也輸得有頭有臉有名有節的,有點價值有點意義。我怎知道你一直獨身,你竟然……一直……獨身?!你寧願選擇獨身也不選擇和我和孩子在一起,你讓我……一下子……覺得……自己的一生就這樣一下子……一下子……一下子全過完了…過完了?!糟蹋了?!心裡沒有好東西了?也沒有好念想了好盼頭了?渾渾噩噩一輩子,從來沒有得到過,沒有得到就全失去了,什麼都沒留下來,你呀,你呀,你讓我如何接受這份尷尬?你讓我如何接受這種慘痛……失落?」

    我在這種情形下看父親,心裡如何都不會相信父親是五十年代「中戲」專演儒雅小生的「男一號」,除非父親此刻是在演戲,除非父親是高倉健在演「高倉健」,父親在演他自己——一個活在《遠山的呼喚》的電影中,一個有稜有角彪悍粗獷沉默寡言的守林人。粉碎「四人幫」都有五年了,撥亂反正,平息冤假,多少牛鬼蛇神被解救,就連被冠以「中國第一保皇派」的陶鑄和彭德懷都早已平凡昭雪,被割斷喉嚨含冤槍決的張志新已被喻為真理的鬥士被追認為革命烈士,好多被趕出演藝舞台多年的演員和藝術家都開禁並享受到了真正的文藝的春天,父親只是生活中的一個小人物,有什麼十惡不赦的罪名使他至今都活在被放逐被遺忘的厄運裡。

    究竟是誰牽絆著父親?

    究竟是誰流放了父親?

    再看父親的表情,除了一絲無奈,竟然沒有委屈,沒有太大的痛苦。

    「我活得很好!」父親說。

    說完就繼續抽他的煙,抽完了煙盒裡僅剩的幾根紙煙,又從窗外屋簷下拿出一捆曬得干蹦焦脆的煙葉,撕了一溜兒報紙去捲喇叭筒,抽得滿屋都是嗆人的煙草味。

    式微媽媽說:「可我活得不好,你的孩子活得不好,秋曉也一定……活得不好。」

    式微媽媽一把拽過我:「你看他,你看他的臉,假如有父親照看著,他能變成這副……」式微媽媽說不下去了,哽咽難嚥。

    父親抬起頭來:「我知道,我是不稱職的父親,可你知道好多的事其實和孩子無關,孩子是無辜的,是感情的犧牲品。而活在愛情中的人都是溺水之人,只顧在感情的漩渦中掙扎著,求死不能,求生呢又活得痛不欲生……緣裡求緣不是緣,夢裡尋夢不是夢,我和你的那些事你該是知道的,你是一直都知道的……那些……早已過去了,你也知道我對秋曉已不僅僅是求緣、尋夢,我對她……這輩子……是怎麼也死不了心了。」

    「可是秋曉……」式微媽媽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還有你的孩子,你的另一個孩子,商痕……商彤……天生地就的雙生子,就那樣活活地被撕扯開來,過起一般兩樣的生活,竟沒有一個留給你……」

    父親說:「這不又見面了,這不好好的麼?商痕好好的,商彤好好的,秋曉好好的,你也……好好的……」

    式微媽媽打斷了他的話:「可我們都沒有你!」

    式微媽媽哭了:「我們都是你的,可我們都沒有你!」

    父親的眼圈也紅了:「可我……又有誰?又是誰?」

    式微媽媽問:「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呆在這裡,好多老演員老藝人都煥發青春去演新戲了,你不想回大連嗎?你不想再演戲了嗎?」

    父親說:「我這一輩子,學戲是為父親,演戲是為秋曉,後來父親死了,後來我又沒有了秋曉,我就再也沒有了演戲的樂趣,我好像早已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在這林子裡呆下去,到死,到老……」

    式微媽媽說:「當初秋曉來尼姑庵生完孩子,臨走前心心唸唸想見舅舅一面,你知道是舅舅在墓園裡養大了她,而她又是舅舅親生的女兒,相思想念都刻骨銘心,誰知舅舅回到商州就是走到生命的盡頭了,秋曉只看見青塚荒草黃土一杯,可憐她愁懷無托相思難寄,在父親的墳前哭得驚天動地。她是怎麼也不會相信她的父親會死,活活的一個人怎麼說死就死了,說死就死了?!連一個照面都沒有。」

    父親潸然:「回去後她就像變了一個人,她認為是我送父親回的商州,是我讓她再也見不到父親,她再也不原諒我……」

    忘不了的還是曾經的舊夢,始終想起的卻是永遠的傾情。

    那一刻最尷尬的是式微媽媽。

    總是經歷著這種尷尬,她才曉得人間的聚散她再不能寸斷肝腸;

    總是順應著這種尷尬,她才明白悲歡與離合她都不應放在心上。

    她是那樣平靜,那樣無波無瀾:「告訴我,秋曉現在在哪裡?」

    父親的回答很簡單:「秋曉鍾望塵還有商彤,他們都住在櫻桃谷。」

    這就是我的父親。

    誰也無發牽絆他,牽絆著他的,是他不死的情;

    誰也不能流放他,流放了他的,是他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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