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2.開口之前
    我不知道該怎樣去見父親。

    但我真喜歡這種感覺。

    坐完汽車又改坐火車又搭乘汽車,這種折騰很有趣。

    翻過高高的秦嶺到了西安,走過關中平原又進了深山又要翻越秦嶺——眼前的秦嶺和我們剛剛走出商州的那座秦嶺看起來並沒有太大的不同,卻讓我想不通,我的父親就夾在這座秦嶺和那座秦嶺之間,而我們的相見竟然需要十年。

    十年,讓我在尼姑庵裡長大,白天黑夜沒什麼不同;

    十年,讓我成為蝴蝶少年,期待幻想都一樣。

    我還喜歡那座林中小鎮,喜歡它的名字——溪水坪。

    它是9年的時候由於國家森林開採的需要應運而生的林區小鎮,一條彎彎的小溪從它的邊邊上緩緩流過,一大片一大片清一色的木板房,上面豎著粗粗細細的煙筒,冒著絲絲縷縷的青煙,像童話。

    我和式微媽媽就在那裡下了車。

    式微媽媽找了一個電話,對著電話筒喊了幾句話:找古居,告訴他,他的兒子來了,就在溪水坪車站。

    幾個小時之後,就看見一個穿勞動布工裝的高個子男人,風風火火地趕來了。

    式微媽媽叫住了他。

    就在那一瞬間,我認出了他:父親!

    是父親。

    是我夢裡念想過的父親。

    看見他我就突然想起自己該長什麼樣子啦,一定是那樣的高鼻樑,一定有那樣智慧的額頭,一定有那樣尖尖的略微往回勾的下巴;假若我不是這張「狼挖臉」,我的下顎一定也像他,有優美的舒暢的弧線;我的臉頰一定也像他,長與寬都是那麼適中,將來我老了臉上也會有他那樣的皺紋,他那樣疏密錯落濃淡相宜的鬍鬚;假若我的嘴唇沒有因為受傷而往上翻,也一定是他那樣極堅毅地緊閉著,笑起來很燦爛,不笑時很憂鬱——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間,我就看見了他的笑和憂鬱——它讓我明白了,其實父子之間也可以不見面或者少見面,其實父子是相通的,父與子從來就不曾孤立存在,他們從來就長在一起。

    父親捧著我的臉,仔細地捧著,仔細地看著,就好像怕它突然間會……會……會……會怎樣呢——父親?看清了,這就是你的兒子,這就是名叫商痕的生在尼姑庵長在尼姑庵的……你的兒子,我已這樣傷痕纍纍了,傷痕纍纍的這一張臉難道還怕它會……再次……再次……傷痕纍纍?!

    父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只是更加小心,更加謹慎地捧著我的臉,看著我的臉。

    我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的心裡有千萬聲吶喊,可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只知道眼前站著的是父親。

    式微媽媽說:「這是他三歲時……受的傷……一隻狼……咬了……抓了……就……」

    開口之前,淚水就在眼底旋轉。

    父親的眼淚比我來的還快。

    我知道這眼淚一定有他的自責和悔恨,我還知道他愛我。

    多好呀!

    我們就這樣,在98年的大太陽底下緊緊地抱在一起。

    父親無助的憂傷的樣子像我。

    我老成的就像蒼茫的父親。

    我們就這樣,在98年的相見裡,流我們自己的……相同的……一模一樣的……淚。

    我們就這樣,不需要任何表白,互知心靈的聲音,互有感應的訊息。

    我們甚至能互相解開對方的密碼。

    因為我是兒子。

    因為他是父親。

    開口之前父親先背起了我:「兒子,我背你走,還有十幾里山路呢!」

    開口之前父親對我說:「兒子,記住這條山道兒,爸爸今天忘記帶酒壺了,明天你就走這道兒來給老子打酒去!」

    十二年了,我終於有了父親;

    十二歲了,我終於有了父親的後背。

    伏在他的後背上,緊貼著他厚實的脊樑,我感到真正的暖流衝擊著我的心扉,我的生命,我的身體,我的血液,我的精神,我的幸與不幸的命運,我的所有的一切,都和我此情此境之中緊貼著的這個人有關,都是他給予的;我看見他有白頭髮了,他的脖子上有晶瑩剔透的汗,滴滴嗒嗒的,從他的後腦勺從他那絲絲縷縷灰灰白白的髮梢流下來,我忍不住用嘴去接,那麼苦,那麼鹹,難道這就是父親的滋味?

    伏在他的後背上,我竟能聽見父親的心跳,我也聽見了自己的心跳,我知道這一刻的我和他是生命的重疊,時空的重疊,想像的重疊;我聞見了父親身上散發出的特殊氣息,就像我在不久前的仲夏夜,在我還是蝴蝶少年時所做的……那個……奇怪的夢,那個被人罵做大流氓的體育老師的身上也有這種味道,我曾在癡癡迷迷的睡夢中脫口而出喊那個老師為父親。而此刻,我竟然又聞到了那種味道,我才知道,我曾經多麼迷戀那個仲夏夜,我曾經多麼需要一個父親。

    父親!

    父親!!

    父親!!!

    我終於喊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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