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6.當孤獨遇見寂寞
    我也不敢相信,塵叔是出自將門又專門學過話劇表演的。

    他怎會落魄到如今的地步,又怎會安下心來做這些平凡瑣碎的修理鋪裡的活計?

    式微媽媽說他是為了愛。

    為什麼我竟沒有從他身上看出將門虎子的威儀和赫赫雄風,更沒有世家子的風範,或者是那種從藝的明星氣質。

    我在十二歲之前就已看過日本電影《追捕》和《遠山的呼喚》了,當我看見我父親的時候,我曾以為我看見了高倉健。

    而對於塵叔,我看見的只是一座陰鬱潮濕的青苔小院,那間憋悶的板棚小屋,偶爾也許會有一抹陽光劃過小院的潮濕和小屋的寂寞,但那肯定就像迴光返照或者迅忽如白駒過隙,留下更多的屬於死亡或者屬於幻滅的映像。就像我在望遠鏡裡所看見的我的弟弟商彤騎在他的脖子上玩遊戲的情景,雖然塵叔一直在笑著,甚至他們一家都在笑著,他們的笑使得我和我的父親都痛不欲生,他們的笑反襯著我父親的落寞盡顯著他們是笑語晏晏的人家,盡顯我們家的冰鍋冷灶愁懷無托,但是不知怎的,我卻從塵叔的臉上看出一絲無助與焦慮,不安與不祥。

    我對塵叔很好奇。

    就在我來櫻桃谷的第二天,我就去給父親打酒了。

    十幾里山路我一氣兒走過,回來時竟在半道上碰見了塵叔。

    他看見我背在肩上的七斤半重的橡木雕刻的大酒壺,就停在一邊招呼我。

    「你是誰家的孩子呀,你是給誰打酒喝呀?」

    我說:「我是我父親的孩子,我給我父親打酒喝。」

    他又問:「你父親是誰呀?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呀?」

    「商心!」我回答他:「就是古居呀!你不認識他嗎?我就是他的孩子我叫商痕,我和母親剛從商州來的。」

    「騙我!」他笑:「古居可沒有你這麼大的兒子。」

    我說:「我不騙你的,我都十二歲了,屬雞的,99年生的,我還有個雙胞胎的小弟弟呢,他叫商彤。」

    「是嗎?!」他自言自語:「我們家也有一個屬雞的99年生的寶寶呢,你們是同年吶。」他又想起點什麼:「噢,昨天是你在山頂上喊:商彤——商彤——商彤,原來是喊弟弟,看來你果真有一個弟弟呢,我什麼都不知道,我真是什麼都不知道呢……」

    我卻有點難受起來了。

    原來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把我的弟弟藏在自己家裡養到十二歲了,他竟然什麼都不知道。

    他又問:「你弟弟呢?也不見你們哥倆一起?」

    問我?

    問我嗎?

    我白了他一眼。我想說我弟弟現在已經成了你的兒子他早不是商彤了他已變做你的鍾愛了你還不知道他在哪裡?

    我的眼前又浮現出了昨天我在望遠鏡裡看到的情景,看見我弟弟商彤那頑皮的開心樂懷的表情,他們的遊戲,他們的笑聲,不時撞擊著我的視覺和聽覺。讓我覺得那一刻我所看見的這青苔小院,這其樂融融的一家人是那樣的……幸福,現在想來,這種被蒙蔽被愚弄的幸福其實挺殘忍的,不知怎的,我倒覺得他們父子挺可憐的,比我和我父親還可憐幾百倍。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而他,似乎到這時候才注意到我的滿臉疤痕。

    他的表情陡然間就變得非常小心,謹慎,眼光柔慈。

    他用手卸下我肩膀上的酒壺,扶我在路邊坐下。

    「還疼嗎?」他問,同時又伸出一隻手,輕輕地,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臉。

    他的手指那麼溫暖,那麼有……生命。

    「早不記得了。」我說。可我,怎能不記得?三歲時的那個下雪天,惡狼襲擊的剎那,天灰地暗——我怎麼會不記得?

    那麼難捱,那麼痛苦,惡夢連連,久住心間,我怎能不記得……疼呢?

    但是我能怎麼說?

    面對他,面對他的關愛的、同情的、充滿父性的眼神,面對他的輕柔的、溫情的、讓人心動的撫摸,我的這張遭遇狼劫的臉,縱然皮粗肉硬也是有知覺,也是敏感的,知性的。我覺得自己快要像陽光下的雪人一般,快要被融化了。

    「是你自己不小心……整的……嗎?」他問,他的聲音輕得就像三月裡的桃花雨,簌簌綿綿,柔柔潺潺。

    我的回答卻低得只有我自己才能聽得見:「不,是一隻狼,三歲時……」

    「可憐見!」他說:「天可憐見……讓人心疼,你媽媽該心疼死了。」

    我一下子掙脫了他。

    我想說——我媽媽那時候正做著你的老婆呢,我媽媽生下我就不要我了,早把我忘得乾乾淨淨的了——可我還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他的手指,他的聲音,讓我好……感動。

    他是一個好人——我又想起父親昨天說過的話。

    我是一個懂事的孩子。

    我知道怎樣對待世上的好人。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蹲在地上,打開他的包裹——我也是忽然間才看見他是拿著包裹的,他這是剛從郵局回來,剛才說話把包裹放在地上了,現在他想起了它,打開了它。

    「你愛吃魚片嗎?」他問我:「我從大連托人給我們家寶寶寄來的魚片,也給你分一半吧,十二歲的男孩子,正發育呢,長個子長身體呢,得好好補一補,補鐵,補鈣,補充營養。」

    我無話可說,也推脫不掉。

    只有接住他的東西。

    他又問:「你喜歡聽秦腔嗎?」

    這話讓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我想起我的父親,就在昨天他還問我乖兒子你會唱秦腔嗎能不能給老爸哼一段秦腔。

    塵叔也喜歡聽秦腔嗎?

    塵叔又打開另一個包裹,拿出一件白色的紗衣,這東西我認識,是唱戲用的。他說:「你看多巧,我給我們當家的從杭州的劇裝廠定做的李慧娘的戲裝也寄回來了,我們家那個人呀,從大連來到陝西,陝西話還沒學會呢就先迷上了唱秦腔。人家都說她唱得好,可我就是聽不太懂,人家說好就好唄!」

    這件李慧娘的戲裝我曾在秦腔戲裡見過,一襲白紗,輕裹羅裙,水袖長得就像嫦娥奔月裡從地上飄飛到天上去的帶子。我知道戲裡的李慧娘都很漂亮,就是不知道這件紗衣穿在我……秋姨的身上,會不會比省城裡的名角還要美?就是不知道這世上還能有誰像我……秋姨,能穿上自己男人在杭州定做的戲裝?

    「到我們家裡來玩吧,聽我們家的秦腔戲。」塵叔這句話說得誠心誠意:「我們家的寶寶可乖了,就是自小總是一個人玩,有點孤僻,不像你,有小弟弟陪著。」他歎氣:「唉,我們寶寶要是有你這麼大一個小哥哥就好嘍!」

    小哥哥?

    小弟弟?

    這些話讓我聽了直想哭泣。

    他說完這句話就走了,臨走前也不忘了拍拍我的肩膀。

    他走路的樣子搖搖晃晃的,步履蹣跚,像醉酒的人。

    我突然想起父親說過的,塵叔有病。這會兒的我也弄不明白他到底有沒有病,他究竟是心裡的病,還是身上的病。他的臉在我的眼前放大著,又虛幻著,那麼親切,又那麼猙獰。他的瘦削的背影被正午的陽光照耀得有點變形,漸漸地,有點經受不了,有點浮不住了,像正在顯盡原形的孤獨魂魄,越來越虛,越來越輕,像一張紙,像一抹煙塵,像藍色的空氣,飄到綠色森林上的雲端裡去。

    我相信自己的感覺。

    塵叔的身上有越來越重的、擺脫不掉的死亡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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