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5.怨情無痕
    這一刻我已經意識到,我這樣煞費苦心極盡饒舌地講述三棵柏和彭家宗祠還有水碾磨房的故事,是不是又在故技重犯地給奶媽設計一個能把她的故事裝載起來的套子,我發現我其實一直有這樣的毛病或者傾向。當我發現這些的時候,我知道我很難或者再也不會心平氣和地照著這樣的辦法和模式寫下去了,我是不是又陷進一個寫作的誤區或者死胡同?!

    在我的故事裡,我的主人公總是活在一個濃得難以化開的特殊氛圍裡,心那麼累,所受的牽制那麼多,他們的命運總是和某一個物事緊緊連在一起且又彼此對應,彼此都有獨立的生命、精神和靈性。

    其實我想說的仍然只有一句話,我太受限於故事本身的真實性,也就是說我之所以常常有這樣或者那樣的錯覺,之所以常常會懷疑自己陷進寫作誤區或者死胡同,其實只能怪罪於我所選擇的總想一吐為快的故事。無法擺脫原生態的那份真實就永遠會給人以不真實的感覺。就像我對奶媽,我總覺得既然在她此前此後的生命裡曾經發生過三棵柏和祠堂和水碾磨房的故事,假若我不講述它們,我就無法講述清楚那些觸及她生命裡那許多必然和因果——那是她痛苦或者幸福的淵藪。

    話題重又回到水碾磨房。

    彭家屋場終於有了水碾。

    福生嬉皮笑臉地告訴奶媽:「水碾磨房就是為雲姑修的,是我送雲姑的一份厚禮,彭家屋場沒有誰有福氣有能耐看守磨房,只有雲姑了,每天有十個工分,頂一個全勞力呢!」

    福生那時已經知道雲姑生下的就是她和他的女兒,他在自己的女兒的額頭親了一口,心裡覺得怪怪的,有一點點不真實,又有一點點興奮和稀奇,他繼續告訴她:「你知道嗎,磨房的屋頂板壁都是新蓋的,青石磨盤是請了鐵峪鋪的石匠新鑿現打的,花了幾個月的工夫;水輪足足就有三間房子那麼大,用盡了三棵柏的好木料;光是引水的碾渠就有十幾里長,跨山修建的渡槽連接了好幾條官道,好不威風!你喜歡嗎?雲姑你喜歡嗎?」

    受不了他情深義重,更受不了她自己對他的喜歡。

    不知為何,偏偏很喜歡他。

    不在其中難解其味,不解其味難言相知。

    只有水碾。

    日子怎的就難捱起來,眼看碾渠的水流淙淙,一邊引來州河的水,一邊引來他的夜夜尋歡,卻也引來了她的心中憂煩。水車輪繡滿綠色的苔蘚,轟隆隆磨折著無數個黑夜和白天,珠飛玉濺,落花流水,衝撞著凹凸嚙咬的磨盤和玲瓏剔透的愁緒:她和他,究竟是誰和誰?他和她,到底是哪一齣戲?

    只是女兒竟長大了。好像就是為水碾磨房而生的,三個月大時就會在磨道上自玩自耍,半歲時在娘背上綁著也能左手抓一把頭茬面右手抓一把末茬面;一歲時懂得爬高上低伸一隻手從炒得半生不熟的黃豆顆裡找出幾顆焦黃脆硬的塞進嘴裡。三歲時就已經坐在高高的磨盤上用小手去撥拉磨眼上粗長細短的筷子,小笤帚是專門給她配置的,有一下沒一下地拿在手中,不緊不慢地揮掃著,卻也做得恰倒好處。四歲的時候就會開磨啟盤、合閘上水,水輪滾滾,輾轉著母女倆的苦樂年華。

    誰料這邊磨盤呼啦啦憂煩地轉著,那邊卻傳來了福生迎娶淡家女子的消息。

    奶媽聽到這消息的時候,竟然平靜得連一絲兒眼淚花子都流不出。

    原來他和她終究不過是一齣戲,而已。

    只是福生娶親的當夜,她的女兒卻得病了,一夜高燒不退,第二天早上送到鎮醫院時,她已成了小瞎子。

    福生那麼喜歡她,福生說過永遠守著雲姑,他和雲姑,永遠的不娶不嫁。

    福生現在娶了新人了。

    那麼年輕的福生他娶了同樣年輕的淡家女子。

    那麼年輕的福生怎麼不會娶同樣年輕的淡家女子?!

    那麼年輕的福生怎麼會永遠地守著她這個被人遺忘的雲姑呢?

    一遍遍地照著鏡子,她才知道那個雲姑究竟有多老。

    她奇怪福生竟然…竟然……真的……愛過……她?

    她更奇怪女兒怎麼就偏偏病了,病成個……小瞎子?!

    再也無心去水碾磨房。

    她有點相信這水碾磨房其實是福生給那個淡家寨的女子修的。

    果真,她搬出了之後,福生的新媳婦就搬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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