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4.落紅不是無情物
    現在我真的無法用一種平和的心情和平常的心態極盡詳細地描述那座收容了秋曉和她的孩子,以及心心唸唸被我視為生身母親的……式微媽媽和……她的……尼姑庵。

    在最初的記憶裡,我好像還聽到了一串水聲。

    那是州河漲潮的聲音,山呼海嘯一般,在不可或知的地方。

    長大後我曾無數次看見過州河漲潮,那種在夏日的霹靂閃電和雷聲轟傳裡挾裹著泥石流狂奔而瀉的河潮啊,曾經吞噬了多少安詳,捲走了多少無奈,留在少年心裡的又分明是史詩一般的偉岸和悲壯。

    我真的聽到過那一天的水聲。

    我曾經在長大後無數次的觀望與傾聽中,比較和驗證著那屬於出世和誕生、屬於99年的那個暴風驟雨的傍晚時分的聽覺和記憶。

    我真的是伴隨著那場暴風雨和伴之而來的河潮的怒吼聲來到這座尼姑庵的。

    尼姑庵用它破敗的情懷和殘舊的姿態迎候著它的赤子的到來。

    世界一片滂沱。

    我相信在這之前尼姑庵是久已死去的魂魄,滂沱之後它又甦醒。

    真的是我和我兄弟的哭聲或者秋曉的哭聲喚醒了它嗎?

    為什麼在我最初看它的那一瞬間我就強烈地感知了它內心的憂患和滄桑呢?還有它的顏色——它是這個世界上最斑駁陸離、腐朽沒落的顏色了,像繁華落盡的迷離夢影,像故人遠去的一出舊戲,夢中的嬉笑和戲中的情事早已是恍若前塵,空落了廳堂瓦捨的禪房和青燈黃卷的寂寞庵堂的遺存,還有一些不甘和歎息,一些絕望和眼淚,墜在再也回不來的光陰裡。

    這樣的尼姑庵,這樣一個留下太多的惆悵太多的憂傷故事的尼姑庵啊!

    式微媽媽究竟住了多久,等了多久,才等到了和秋曉、和我、和我的兄弟的相見吶?

    為什麼,我會在生命之初,在那樣懵懂無知的一瞥中,依然傾心於它的神秘和愁殤?它是屬於誰的神秘,又是誰未解的情緣未了的愁殤呀?

    難道我的生命,我的未來的所有的幸與不幸的命運,我的坎坷曲折的憂傷故事,就這樣……就這樣……從這個小小的尼姑庵裡……開始了嗎?

    我不知道我此刻的敘述是否真的能為你所接受——可是我的朋友啊,請你一定………一定要相信一個孩子的眼睛,他是真的……真的看到和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真的真和最純的純。

    那場驟雨當天夜裡就停了,尼姑庵外州河的河潮也漸漸平息,月亮從雲縫裡探了一下頭就隱到山門外商山的陰影裡去了,星光燦爛。

    式微媽媽安置好屋裡床鋪上秋曉和我們兄弟倆入睡以後,拿了一塊漂亮的花絨布頭巾當作窗簾掛在窗戶上好遮住夜半風寒,透過窗洞她看見了風住聲息漫天星斗竟恍惚得抖戰得拿不住輕輕柔柔的一塊花絨布,眼瞅著它像一團紛亂的迷彩的夢境從手裡翩然飄落,墜落到無邊無際的黑暗裡去,她有點慌亂,又有點失落,「呀」了一聲竟唬出一聲冷汗來,勾手去揀,一揀就觸摸到那團溫暖的柔軟的花頭巾,也就明白了不是做夢——是真的吔,風來了雨來了日裡夜裡念想著的孩子來了,她這是要為他們掛窗簾吶!

    那團柔軟的東西就那樣在心裡摩挲著,揉摸著,鋪展著,融化著,和她心裡那些同樣柔軟的,疼惜的,痛感的東西糾結在一起,形成一種**如注的寂寞情愫。

    式微媽媽就這樣對著星光燦爛的尼姑庵暗自落淚,獨自神傷。

    有絲絲的夜風透過窗欞的縫隙,吹冷了她的眼淚和心情。

    她覺得她在一瞬間已經游離了她的生命本身,變做另一個人。

    那也是一個女人呵!

    她的名字叫嫣紅。

    雖然從未見過她,但心裡知道這座尼姑庵是她的,這庵堂裡的清淒和觀院裡的寂寞是她的;她死了,庵堂和觀院也就死了,不死的是她的氣息,籠罩在她回不來也帶不走的尼姑庵的每一個地方,所有的空隙和角落。

    就像那一刻,在式微媽媽佇立的那扇窗前,在更為久遠的彼時的時空,一定也有過相同的情景相同的……她的氣息——月華如水,星雲慘淡,那個名叫嫣紅的女子,一定也站在這裡望著眼前的窗欞和窗欞外黑漆漆的夜色,寂寞得恨不能化作一股青煙,隨風逝去。

    只把空落了的心願留下了,只把未竟的夢想留下了,只把這座尼姑庵留下了。

    現在式微媽媽就是這座尼姑庵的主人了。

    式微媽媽住的屋子就是以前的庵堂女子嫣紅的禪房。初搬進來的時候,那老式的雕花睡床還擺那裡,屋子裡到處飄拂著陳舊的褪盡顏色的湘簾繡帳,地上的灰塵有好幾寸厚,桌几上端放著一隻有缺口的彩釉瓷瓶,裡邊插著一束乾枯的采自州河灘的蘆花。拉開抽屜,裡邊竟然有一窩五顏六色的絲線,一盒已經乾透的板結成塊的桃紅的胭脂,一枚折斷為兩截的娃娃拳頭的銀簪子。那張雕花睡床擦拭乾淨倒也光燦鮮亮,只是那些湘簾繡帳由於年代久遠已經腐朽,輕輕碰觸就煙滅灰飛不復存形;彩鈾瓷瓶被擱置在門外邊,一經陽光曝曬那束蘆花就呼呼呼地著火自燃,一團火焰之後瓷瓶裂為兩半,從裡邊掉出一把精緻的男式短劍,劍鞘上鑲著一圈墨綠的碎玉,一枚貓眼石和幾顆紅寶石,鞘尾是燦燦的銀飾,懸著一串紫色瓔珞,抽開來是烏亮亮的刃鋒,似乎已經開刃,但也絕無血跡,想必還是嶄新的。式微媽媽注意到劍柄了,它是一塊琥珀色的冰冰涼涼的石頭,上面鐫刻著這樣幾個字:落紅不是無情物。

    落紅不是無情物?

    落紅不是無情物!

    落紅不是無情物?!

    那樣雋秀的字體,柔弱無骨,卻又飽含著一個死於華年的青春女子飲血啜淚的心泣;

    那樣決絕的字體,冰清玉潔,又分明是在無妄的,無望的,無常的寄托心願。

    關於這座尼姑庵,關於嫣紅,留下的傳說那麼多,那麼荒唐……離奇,只有式微媽媽是親眼細瞧了那香艷傳說裡的一點點……遺存。她是那樣深信不疑地肯定,她在92年的冬天跟著第一批「破四舊立新風」工作組進駐到這座尼姑庵,她在嫣紅的禪房裡所看到的這一切絕非流言蜚語的謠傳中走腔變調的歪曲。這精緻異常美妙絕倫的一把利劍啊,是那個活在艷**事傳言中的嫣紅,以心做油熬煎了多少日子,以情做燈點燃了多少歲月,才打磨出的這一把……雙刃劍,她是要用它傷己,還是要用它傷人,了卻一份怨絲情債;或者她只是用它削磨無情無愛的庵堂歲月,並在青燈黃卷的寂寞中,心存一絲等待,等待不約而至的佳期。

    也許這把短劍就是嫣紅和她心愛的男人情意相投的信物或者贈禮。

    式微媽媽那時候已經知道,她和她的工作組是多麼魯莽,多麼殘忍地撞進嫣紅以心做圍以淚砌牆的領地裡去了。那個領地那麼脆弱,那麼不堪一擊,每走一步都彷彿走進庵堂女子鮮活奔突的心裡,踩出的每一道足跡與履痕都有如血的顫慄。式微媽媽甚至能感覺到有一些超越了生與死,物質與精神,今日與往昔,今生與來世的東西,在被突然地撞入,魯莽地走進的一瞬間,就逃逸而走,四散而去;只流落一雙幽怨的望穿秋水的眼睛,在怒目而視——有一些心事隱忍太久,有一些秘密藏得太深,有一些活著曾擁有死了帶不走的東西,她寧願其自生自滅,永遠不被發現。但是嫣紅畢竟留下太多傳聞流言,留下供別人潑來污泥濁水的物證——嫣紅一定走得太匆匆,太……無力。

    那一天式微媽媽在打掃禪房時發現的那些東西,在她的工作組「破舊立新」的業績報告中是極重要的一筆。那些彩釉瓷瓶的碎片被一片一片揀起來收藏好,和那把精緻的短劍一起被當作「滅資興無」的活教材,上繳充公,邀功請賞;只有那枚娃娃拳頭的銀簪子和桃紅的胭脂,被式微媽媽悄悄地藏了起來,裝在貼身的衣袋裡,全當是她對嫣紅的一份念想。

    式微媽媽當然沒有勇氣坦白她和嫣紅的親緣關係,工作組的那些人縱然多麼富有想像力也想像不出,其實庵堂女子嫣紅和式微的母親粉雲是一對兒親姊妹,而式微就是嫣紅的外甥女。

    式微媽媽做為「移風易俗」運動的積極分子和「破舊立新」工作組的惟一

    女性,運動過後自然而然成為這座由尼姑庵改造成的鄉村小學的第一任老師。

    那張雕花睡床太重太沉無人搬得走拿得動,毀掉了又有點可惜,只好當作工作組對她的獎賞。

    三年後,式微媽媽等來了她的表哥古居。

    古居是利用大學畢業的最後一個暑假,從北京回商州尋找他父親的。

    父親沒有找著,卻在姑媽的家裡看到了小表妹式微的照片。

    對於這個從小就會做油紙傘的小表妹,古居聽到過有關她的種種傳奇,心馳神往之際就有心見上一面,匆匆地趕去她所在的茶房小學,一次造訪竟情不自禁惹出事端,惹出小表妹心裡的愛慕情緒。

    尼姑庵裡男歡女愛,禪房裡的雕花睡床自然是他們顛鸞倒鳳的暖床,誰知道那一夜情盡之後他們都陷入惡夢不斷的恐怖之中。先是古居夢見自己一身秦腔戲裡的武生的裝扮,在《林沖夜奔》的鏗鏘鑼鼓裡疾走如飛,醒來了就看見自己是躺在一個眉眼俊俏的尼姑的懷裡;後來是式微媽媽夢見自己削髮為尼,跪香拜佛在香煙裊裊之中,再細看躺在身邊的已不是最愛的表哥,有點像傳聞中的和姨媽嫣紅有染的唱戲的武生。這一唬倒唬出兩人一身冷汗來,猛醒得他們是魘在那張睡床上了——這一時空的情事和那一時空的情事在這張睡床上重疊,她和他,他和她,他們和他們都在這張睡床上糾結。後來他們乾脆不在床上睡了,但是這小小的禪房一定是盛滿了往昔的快樂,承載了彼時的悲喜的,它的每一件什物每一寸地方都烙上了舊時主人的印痕——它們也是善妒的呀!他們無法容忍屬於這小小禪房屬於舊日主人以外的幸福。式微媽媽和她的表哥的一夜歡情也落了個驚魂失魄好事難成的下場,那古居不等暑假結束就匆匆地趕去大連繼續尋找父親。式微媽媽獨自住在這間禪房時,日子竟過得平和安詳,她甚至又睡回到那張床上。她就是在重新睡回那張床上的當日,發現的另一個秘密。

    式微媽媽後來曾無數次地思忖:這一定是神靈的安排,或者是冥冥中她和從未謀面的姨媽自有難以割捨的緣份。傳說中的尼姑庵鬼氣森森,流言中的嫣紅古靈精怪,式微媽媽從不輕信流言,她相信自己眼睛裡所看到的所感知的一切,這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殘亙斷壁處荒蕪著的歎息,雕樑畫棟所點飾的繁華舊夢,這三進三出的院落裡穿梭往來的煙靄輕風,無不勾起他的深思與遐想。她想她是愛這座尼姑庵的,她想當初擁有這座尼姑庵的姨媽一定有萬種風情千種姿態,一定是善良的美麗的;她的多情與多瘼妨礙了她的善良與美麗,使得他們無法與世同存,才要躲到這座尼姑庵裡遺世獨立。式微媽媽有時也會天真地以為,一定是某一處的神靈派她來看管這些遺世獨立的所在。她會讓自己一心一意去貼近這些淒婉故事裡的物證,感覺每一處殘壁每一塊坍塌的廊簷每一尊被毀的神塑,都恢復了往日的神采與威嚴,久已死去的嫣紅也會在她的像想裡復活成栩栩如生的模樣。

    再次睡到雕花睡床上,式微媽媽就像見到睽隔多年的老朋友,左看右看;一塊抹布拿在手中,又是左擦右擦,擦著擦著就碰到了床欄上暗設的機關,「彭」地一聲擋板斷開,「咯」地一聲又一塊擋板斷開,兩塊擋板之間有著寬綽的空隙,手伸進去,一把就抓住一團柔柔軟軟的東西,拿出來一看竟是一個用花絨布頭巾裹著的包袱,四角對折打著一個活結。

    式微媽媽最終打開的這個包袱的確出人意料,裡邊裝著的既不是嫣紅做女孩兒時穿過的粉紅裙子翠綠衣衫,也不是當初出家剃度時那一頭茂密的長了一十八載的厚實的秀髮,更非金銀細軟的體己收藏,或者兒女情長的作念信物。

    那是一條雪亮的慘白的寬綽的綢緞。

    當它在花絨布的包袱皮裡露出皺皺巴巴的一角,誰能想到它就是傳說裡的庵堂女子揉搓的絞亂如麻的秘密?就像一團情絲被誰織就了細密的經緯,就靜靜地擱置一邊,情天恨海裡派不上用場;或者它曾在誰的香閣裡誰的豆蔻一般的盼望裡輕夢一般地飄過,它的雪亮與慘白曾經讓懵懵懂懂的女兒心在一瞬間空明澄澈,不思世間其它顏色。但它終究不過是一條綢緞而己,它的孤冷酷絕與世俗中的顏色是那樣地不可調和,它不甘被染!它的個性與品質都限制了不可以用來裁衣裁裙。而只能是一種豪奢,是富華的終極——就像水袖,維繫在花團錦簇的戲服的袖口上,在唱念做打的戲子的吟唱裡,延續喜怒哀樂。

    它真的是水袖嗎?

    這種猜度令式微媽媽莫名興奮,好像又回到了洞房花燭之夜,她在歌濃酒酣的醉夢裡輕揮水袖,甩出去是一抹撲朔迷離的銀練,收攏來是一朵剛剛出岫

    的青雲。她知道她是在體驗那份屬於嫣紅,屬於往昔歲月,屬於寂寞庵堂的快樂。手中的水袖是風情萬種的寄托,她以它揮淚,作別往事與哀傷,拂去寂寞與惆悵。她能想像在無數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月明風清的時候,這寂寞水袖是怎樣輕托著嫣紅心裡的憂傷,在尼姑庵的幢幢黑影裡遊蕩。那真是一絲失意的輕風呵,空對著剪燭不眠,指冷心寒。而遠處的高牆外,寥落的比天還遠的地方,那闖蕩江湖的武生又在哪一出折子戲裡翻滾跌爬?

    式微媽媽輕拈包袱皮裡的綢緞的一角,游絲一般地**,小心翼翼,謹小慎微,好像在拉開一幕等候多時準備已久的新戲的帳幔,又像是扯開一個盛滿古老故事的罈子——慢慢地,她聽到隱隱約約的鑼鼓聲,是典型的秦腔戲的鼓點和鑼錘,有悠揚的女聲傳來,蘭花嗓子的拖腔,「唰」地一聲帳幔終於拉開,一抹雪亮的慘白的顏色,從老故事的壇口飄忽而出,扯出一道銀練,又扯出一道銀練。

    惟愁捉不住,飛去逐驚鴻。

    是水袖。

    果真是水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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