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第十一章 墓園故事 3啞叔
    從來沒有人與啞叔交流過。

    從來沒有人知道啞叔是因為從來不說話才被叫做啞叔,還是因為被叫做啞叔才不說話的。

    有人說啞叔的一雙耳朵是被日本人的飛機大炮狂轟濫炸震聾的;

    也有人說啞叔的聽覺其實比兔子還警覺,啞叔之所以不說話只是因為聲帶壞了;

    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說曾經親眼細瞧著啞叔在有月亮的晚上,手舞之,足蹈之,在一片墳塚之間悠悠蕩蕩,唱著一首極動聽的名叫《小桃紅》的歌謠。

    這一切,我們沒有眼見為實,更不可妄加品評。

    不過啞叔沒有喪失聽覺倒是真的。

    啞叔能準確地捕捉到自然界任何一種聲息。譬如春天裡大地驚蟄的動靜,夏夜裡蚊蟲的嗡鳴、紡織娘的棰棰漿漿補補衲衲,秋風裡的一聲夢囈,甚至畜類的反芻,甚至靈魂出竅,甚至風花雪月的韻致。

    啞叔第一次在墓園出現,是在一個沒有陽光,半濕半干,有淡淡的陰涼的風從墓園穿行而過的日子。那一天正好有一個崇尚中正教的白俄老太太來到墓園裡亡夫的墓前行教禮,敬上了鮮花又默誦禱文,然後沿著那條青石小徑往回走;啞叔就是在這個時候,修發慘面衣衫襤褸地扛著他的一包破爛行李,出現在墓園的西門口。白俄老太太的腳步停住了,表情在一瞬間定格成持久的惶恐與驚悸,一隻手下意識地抬起要畫十字,卻僵在胸口半天放不下來;出現在她眼前的彷彿是個剛剛從某塊墓碑下逃逸而出的、受盡了地獄毒火洗禮、一身陰氣、滿臉千瘡百孔的陰魂。一聲驚叫發自一個衣著簡潔而表情複雜的女學生口中,而墓園裡的其他人,那個自稱闖蕩江湖幾十年見多識廣的「老山東」,那個趕海出身經過大風大浪據說連海盜水怪都不放在眼裡的「老碰子」,以及其他從墓園經過的路人,似乎都感到一陣不知來自何處的陰森森的風從心頭掠過,不由得毛骨悚然,冷汗淋漓。

    曾經有人投書市府,慷慨陳辭這個安置烈士英魂的聖潔之地,豈能容忍如此形象猥瑣醜陋不堪的守墓人?也有烈士的遺孀遺孤成群結隊組織起來,請求有關部門趕緊撤換了這個辱沒烈士聖靈的啞巴。

    不知什麼原因,啞叔還是留在了墓園。

    也許那個年代人們正忙於抗美援朝保家衛國,並不會真正在意一個守墓人的去留。

    而且啞叔自那次亮相後,自覺地洗淨了臉,清理了他又長又亂形同野人的頭髮,換上了守墓人的灰色制服,看起來利落了也順眼了許多;而且那片墓園也隨著他的到來發生著變化。園裡的草坪被修剪得像綠色的地毯一般,那條麻石小徑終日被清掃得一塵不染,每一座墓穴之間的空地種上了鮮艷四季的花卉;恰逢圓月之夜、佳節之際、壽誕之日、祭奠之時,啞叔還專門替一些家道遙遠無親無眷的亡靈獻上鮮花、貢品、紙錢,默默的祝福。後來不知從哪一天起,就有一群灰灰白白的鴿子彷彿自天外而來,在墓園上空盤旋了一圈又一圈,留戀了一遍又一遍,終於成群結隊地在啞叔那間守墓的小屋前,在那片空地上降落下來,再不願飛去。

    在所有的神話和傳說中,鴿子都是愛的信使,和平的象徵。

    這群鴿子的自天而降,無疑給清淒的墓園憑添一份愛意交融,一份悠閒恬靜的意象。清明時節或者天氣晴和的日子裡,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在憑弔了親人們的墓碑之後,總要信步走到啞叔的小屋前,看綠色的坪地上灰灰白白的鴿子起起落落;一些膽大調皮的孩子,一些頗具雅趣的女學生,還走上前來隨著鴿子的蹦跳而蹦跳,歡呼雀躍。這樣的時候,啞叔就拿起笤帚去清掃園中的塵屑,默默地,決不張揚,決無怨尤,一任世事如水,一任紅塵多嬈。

    啞叔的小屋就築在墓園裡居高臨下的那塊懸崖畔上。

    高高的青石台階水光滑溜地繞下來,從墓園中間斜穿而過,底下就是澗溪,有小橋。

    在952年的那個秋夜,在那樣一聲沙啞破敗的秋雷過後,啞叔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風聲雨聲,聽到了風雨雷電之中那一聲劃破雨夜的嬰兒的啼哭。

    啞叔點燃了小屋的光亮,讓它留著,照耀一園的清淒。

    守墓半年,啞叔閉眼能識墓園路,只需披上那件草蓑衣,打上那盞氣死風的雨燈;只需沿著那條滑溜溜的青石小徑一直走下去,三百六十級台階,左轉。

    盤亙錯節的古槐。

    小橋流水。

    石桌石凳。

    哭聲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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