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墨彎彎畫 轉之卷 轉30
    血相溶者即為親。滴血認親俗稱滴骨親,《南史》裡的蕭綜盜掘東昏候的的屍骨,又殺自己的親生兒子,用自己的血液滴在屍骨上,血融化不見,遂識得血親。他們自然不能挖掘陳憲帝的屍骨,是逆的大罪。最後,太醫院的多方考證,決定在碗鹽水中,混合封榮和封旭的血。

    樣的事被安排在奉先殿進行。

    奉先殿為同殿異室的規制,籩豆案、香帛案、祝案、尊案供列聖列後神牌,窗外明明是柳綠鶯啼,卻掩不住滿室灰敗味道……滴血認親總要先祭拜,於是鼎中香表時堆積如山,烈焰焚焚,充斥著股香煙,熏得兩列垂手而立的眾臣,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

    隔著香火繚繞,封旭仍是只能跪在神牌下。

    樣的日子杜江倒稱病未到,只有幾名老臣在場。太醫的院判,已是近花甲的年紀,是李氏的宗親,向深得李太后的信任。他顫巍巍的拿起碟子鹽灑進水裡,水咕嘟咕嘟地冒著泡。

    針挑破封旭指尖時,封旭眼眸如海深,不見喜怒,沉沉片藍,透不出來半光。

    血是挑在另個空空的青玉碟子裡後,院判來到御座前,鼻尖上懸著豆大的汗珠子,顧不得抹,堪堪把另個青玉碟子舉在封榮面前。

    時所有人包括向神色不驚的陳瑞,都緊緊的盯著院判。直站在封榮身側,仍舊錦衣侍衛服的香墨忍不住上前步,笑吟吟地道:「萬歲別怕痛,下就好。」

    孰知封榮懶懶自院判手中接過金針,研究著什麼似的思索半晌,眼往上邊挑,抿起嘴,道:「不要。」

    猶如寂靜的海面陡然翻湧如狂濤,片驚惶,幾名資歷年長的老臣忍不住哀鳴似的高呼著:「萬歲,萬歲!」

    香墨的心顫,面上的笑容寸寸消退下去。

    竹簾子的縫隙滲出的道道細細的光縷,如薄薄層灰霧,籠李太后進去。眼看著面前的人面色驟變,李太后嘴角微翹,笑意更濃。

    尊案上的煙火直衝,壓得人雙目難開,封旭忍不住瞇起眼。

    站在李原雍對面的陳瑞,雖向來淵停嶽峙,但此時也有些沉不住氣,給香墨遞個半分寒涼半分戾氣的眼色。封榮看在眼中,知道他的意思,不由「哼」聲。陳瑞覺察,垂下眼,眼底下浮掛著暗青。

    半晌,香墨眼轉,聲調就冷下來:「今日萬歲爺不想,就算,們退下吧。」

    原想開口的李原雍拿捏不準,時愣在邊。

    院判拿不住話真假,時如芒在背的跪在封榮腳下,身上穿著朱紅官服被汗水透濕,顏色愈顯得深重,濡濕背。

    寂靜無聲的奉先殿內,再沒有人敢出聲,也不知道怎樣接口。

    只有隨侍內侍,見尊案上優曇缽華爐內的三柱沉香燒盡,忙碎步上前,重又續起。

    封榮忍不住輕笑,拉住香墨手臂,眨巴著濕潤烏黑的眼睛,:「誰朕不想的?」頓頓,話頭轉:「滴滴血,煩人的事總算。四月二十八為祭藥王節,肯定熱鬧,到時候咱們偷偷溜出去,想也沒人管。」

    封榮絲毫不曾壓低的聲音裡含有惡意的任性,香墨只有暗自苦笑。話出口,偷溜也變成明目張膽的出宮。

    所有人幾乎同時不動聲色地側目看竹簾後李太后看去,李太后的面色到底變變,已經不大好。

    紫檀隔扇上凸凸稜稜的雕花,無數的光,透過窗,落在地,碎星樣撒得封旭滿頭滿臉。他只能紋絲不動的跪在那裡,眼直直看著前方。面前是尊案的蘇繡藍緞桌帷,捻金線繡成博古雲的繁巧花樣,朱紅牙子上墜如意流蘇,年頭久,便是每日有人清理,仍永遠沾有浮塵。

    夏榮冬枯,朝生暮死,連個物件都難逃灰敗,如意萬年的寓意便也有些荒唐可笑。

    封榮的手仍緊抓著香墨,指尖微燙,袖滑落下,露出的腕上堆疊雜亂,以佑平安的金絲如意結,纏上包金修補玉鐲。看到玉鐲香墨腦袋裡轟地聲,依稀似桶熱油,直直灌頂而下。霎時皺起來,心灰地道:「萬歲好,自然就好。」

    完,手自封榮緊籠的手指中,抽出。

    封旭藍眼微斂,暗孽漸生,豆大的汗如熱油順著脊背熱辣辣地往下淌。

    耳中漸漸沒聲音,似失聰般。地間就只剩他人。

    他就個人在世上掙扎十二年,不論狂風暴雨,不論痛苦疾病,總要獨自承受。種孤獨,絕無間斷,他熟悉如同自己眼中漸漸轉變的顏色,熟悉的就像自己額角傷痕的形狀。

    院判終於取封榮的血,跪在牌位前,顫抖著手,將兩個青玉碟子裡的血,混在鹽水碗中。

    那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案上香煙如飛龍之翼,龍舞欲騰。李原雍和陳瑞的額角,都見汗。李太后也禁不住向前探探身,想要看的更仔細些。

    只聽「咚」聲輕響,圓潤的血滴落入鹽水中,交錯而過,就在所有人眼中花瓣似的忽地盛開,轉瞬就融在處。

    似有人在後背使盡全力推,封旭的身子猛然向前弓,幾乎跌坐在地。太陽的光線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斜斜,在金磚上顫抖。

    彷彿過很久,院判才顫顫站起身,眼睛默默抬,才看見,李太后目光犀利透過汪清水似的竹簾,森冷的注視他。

    院判的心「唰」地下,停跳拍,不敢多看。額角都是細密的汗,不是不抖,可再抖也不敢打手裡的碗,不情願地艱澀的邁步轉身來至幾位朝臣面前。

    「血是溶的,是青王!」

    「是青王。」

    「青王……」

    朝臣的聲音猶如亂麻交織在耳中,已滿額冷汗的封旭感到絲活絡,微微甦醒些,嘴唇下意識抿抿,竟是微鹹微苦的。

    他任由些聲音亂下去,理順不清地亂下去,亂到及至,才漸漸從半夢半醒中脫出身來。眼中真正看到的,只有面前尊案上垂掛的憲帝畫像。

    腿早就麻,胳膊也被壓得血液凝滯般。被攙扶站起,忍不住抬起頭。殿中圓頂上龍雲萬狀,寶相明紅,只是瞬間。記憶中無數的景與人流轉,在身邊疾馳掠過,他清晰記得那有個極動聽的名字,叫做海漫花。

    目光轉到御座,那子緊鄰御座,身艷紫的衣裙,群上蔚藍的簇花,順著光地暈開,璀璨艷麗得叫人不忍逼視。封榮只靜靜歪頭看著,烏紗折角的翼善冠都側到邊。

    腳下明明是桐油浸的金磚,卻似如踩在棉絮上,封旭腳步起起伏伏,朝著子的御座走近,每近步,胸口就不安分地緊縮下。跪下去,躬身跪拜時,掩在袍袖下的手指顫抖得厲害,音調卻出奇的平靜:「微臣,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話出口,心反倒定,瞳子中便燃起凌厲藍芒,

    「王兄,請起。是炎龍之脈,朕的骨肉血親,不必如此大禮。」

    話是麼,可封榮纖細得不似子的手指,則不配合的在雕龍的扶手上隨意叩出串響動。

    封旭掩去神光含斂,才抬起眼,最先看到的只杏黃暗花四合如意紗袍的下擺,團猙獰欲出盤龍的圖案,血線刺成兩枚龍目。

    然後,正對上大陳皇帝那雙清澈無塵的桃花雙目,含著隱約笑影。

    手指依然叩擊著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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