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墨彎彎畫 轉之卷 轉29
    陳皇宮最多的是人,更多的是耳目。

    杜子溪來至欽安殿御座珠簾後,通落地屏風前時,正撞上同樣聞訊而來,已經晉為貴嬪的杜銘溪。自產後銘貴嬪總怕見風,即便是春日暖,仍在寶相花裌衣外又罩件比甲,更見丰姿綽約。

    杜子溪彷彿視而不見。銘貴嬪覺察,垂下頭,畏縮如只純善到可憐的白兔,低聲道:「姐姐也來。」

    杜子溪絲毫不理會,躡手躡腳到屏風後,自縫隙往殿下看去。欽安殿本是朝會的重地,物設皆精奢華美。單單扇十九折的屏風上,就刻漆金底,用螺鈿壘起錦繡,金沉玉潤,片明媚裡,殿下子雖看不清面目,杜子溪卻禁不住打個寒戰,輕歎聲:「好大的煞氣。」

    銘貴嬪也忍不住好奇,附在身側向外看,不解道:「姐姐陳瑞?」

    杜子溪唇際輕吐兩個字:「不是。」

    看的,是那雙碧藍的眼,猶如池寒潭。

    殿前,御座上的封榮已經開口道:「那閣老就準備滴血驗親吧。」

    完,揮袍袖,也不待眾人施禮,起身便走。

    眾人連忙跪地,恭送御駕。

    李太后也起身,宮眷是絕不能從正門出入,李太后轉走殿後側門時,倒不想繞過屏風,便踧踖不妨的撞上偷窺的杜子溪和杜銘溪姐妹。

    李太后脊背猛然僵直,止住腳步,眼底深處,緩緩絲笑意浮起。「子溪,都看到?閣老是連自己的外孫子都不顧。又或者他是只顧著自己的外孫?」

    杜子溪的臉色稍顯蒼白。李太后看在眼裡,頓下,又和聲:「子溪與皇帝向來有內助之賢,只是不知夫和父間要向著哪個?」

    杜子溪的眼睛卻在樣的溫婉和煦中失去焦距。

    彷彿還是初嫁宮廷時分,不過還是相府肆意千金的脾性,即便夫妻恩愛和睦,但宮內苦寂枯燥,千里無垠的琉璃金瓦,圍困出方的牢籠,兜頭壓下,漸漸寂寞。那時,風儀高雅的李太后曾是最崇敬的親人,同樣的出身名門,同樣的宮廷生活,的許多錯誤,李太后均含笑包容,不曾發過絲脾氣。自幼母親早逝,情難自禁的就起慕孺之心。暗自認定除自己的夫婿,惟有可以倚靠。

    記憶砰然迸碎,畢竟太過真,竟不知宮內人人都要帶著張面具,才能活下去。

    杜子溪也凝起抹柔和笑:「母后話真有意思。兒臣自然是哪個都要向著。」。

    通落地屏風遮蔽的輕薄陽光,無數塵埃在的笑意中旋轉。總是安靜冷淡,此時難得笑,倒似綿綿春風,叫人沐醉其中。

    皇后和皇太后樣場無聲角力,壓的眾隨侍宮婢都忍不住含起腰身,恨不得連呼吸都停。

    銘貴嬪也是第次見,只覺邊如冰邊與炭,處身水火鴻溝中,猛地激靈,驚懼莫名。

    最後還是李太后似乎眼波閃,率先斂神色,在宮婢簇擁中離去。

    杜子溪卻似心情極好,待李太后走遠面上笑容仍未減淡,彷彿正做著個美夢,歡愉從眼底溢出來。

    便是連銘貴嬪也少見樣的神色,暗自猜想必定心情極好,不由自主也露出微笑。開口欲什麼,終究又猶豫起來。正躊躇間,杜子溪問聲:「怎麼?」

    忽然橫下心來,脫口道:「姐姐,想去您坤泰宮坐坐。」

    皇后身體孱弱,晨昏叩安向來都是免的。杜子溪冷不防話樣句,終於正眼向銘貴嬪。正欲開口,忽聽「啪嗒」聲脆響,原是前殿值殿的內侍洞開門窗。門扉開,滿殿明黃沙帷振翅亂飛,好風長驅而入,似涓涓清水潑灑進來,涼爽透心。

    杜子溪笑意不見:「前陣子,墨國夫人跟,銘貴嬪是不能再留。」

    銘貴嬪臉容上浮現疑雲,像是未聽懂杜子溪在什麼。

    杜子溪烏沉沉的眼定著,輕聲道:「妹妹放心,們杜家的人都可以鬥,可以傷,可以流血。卻絕不會自相殘殺!何必讓外人白白撿笑話去?」

    銘貴嬪時站在那裡,愣愣不知所措,動動嘴唇,勉力擠出細細低弱的句:「知道姐姐終究是疼的。」

    杜子溪輕嗤聲,尖俏的下巴頜兒仰著,道:「可是,萬歲也是應承,即便死,的身份最多也就是貴嬪,絕不會再升。萬歲要是駕鶴西遊,會晉為貴太嬪。」

    杜子溪話向來溫言細語,此時也卻稍稍提高聲音:「妹妹,孩子是親自送到裡的!」

    杜子溪轉身離去,那身正紅翟衣鋪在身後,更顯得身姿纖細,幾乎令旁人呼吸凝窒,只怕呵口氣,就會吹化。

    日落前的風茫茫灑灑,欺身而上,漸漸融為徹骨的冰寒。銘貴嬪死死睜大對明麗的眼睛,耐不住風寒似的,手與肩已止不住顫抖。

    春暮東都的,恍如人的心,怎麼也看不清楚。

    樣稱不上朝會的朝會散,香墨支開眾人,獨自遊走。

    不知不覺又來至中門前。身侍衛裝,並未遭到任何盤查就上城樓。

    浩浩蕩蕩的旌旗吃滿風,溯風幾乎清脆的烈烈飛揚。放目而望,御路似碧螺,階陛如玉帶,分隔內宮與外廷的永平門,安平門、昌平門,中門皆已緊閉。廣場上的血跡早就被清洗的干二淨,乾淨的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樣。

    香墨在城樓上站著,風是從背後吹來的,飛魚袍衣袂下擺撲撲亂飛,好似張吃飽風的帆,欲乘風歸去。

    有人站在身側,緩緩轉頭就看見,澄靜的日色下品武將對襟罩甲,銀亮頭盔,晃進眼裡。

    忽地,香墨濃麗麗的眼裡笑花璀璨:「還有最後關。」

    陳瑞淡淡哂:「最後?遠不止。」

    中門的城樓是青石築成,石含有銀碩,日色下與罩甲銀片起,磷磷閃閃。他們之間隔著個兩步寬的箭垛,甲冑下擺裡露出精工火紅官緞,與香色彩織流雲衣袖翻飛,最烈艷的兩抹顏色,卻碰觸不到分毫。

    香墨心中有些茫然,隨口道:「以為已經把杜閣老打好,不會有問題。」

    陳瑞轉頭,夕落余剩的光落在香墨的側影上,的絲發已從無翅紗帽中落下,貼服在面頰上。眸上濃密的長睫,彷彿經不住長風般的不住拂動,那側影便有種不可思議的軟弱。

    「都知道,許多事遠沒有休止。」

    耳邊旌旗烈烈,城樓簷下,鐵馬錚錚俱都夾在風中,幾乎遮掩住陳瑞的聲音。神思不定,連陳瑞的聲音也似時近時遠。答的便也心神不屬:「凡事總要有代價,干的雖不是謀朝篡位的勾當,但害人總是會有報應的。」

    陳瑞渾若未聞,突地,深棕淺棕的大片烏兀落在城樓上,原來是群麻雀。其中只渾身漆黑,只在尾巴尖兒處隱隱還可見原有的棕色。

    陳瑞不由得含笑,卻被盔帽的影掩去。

    他料定,只麻雀頑劣,不知在何處滾墨。

    可是,麻雀蹭黑可以等到年春,退去毛變回原色。

    人呢?

    遺臭萬年嗎?

    那烏黑的麻雀歪歪斜斜在箭垛上跳半,便又隨著雀群飛走。際,日在西面半落,橘紅的顏色烙半個空。

    陳瑞擱在箭垛上的那隻手緩緩握緊,臉上的笑容也消失。

    「謀朝篡位嗎……成與不成,都得仰仗夫人。要知道……」過片刻,他揚手將盔帽摘去,捧在手中,不經心地轉頭看向香墨。

    對他嫣然笑,他亦淡笑以對:「人間香火十萬,不及君王枕畔言。」

    香墨呆片刻,才霍然驚覺,揚手幾欲上前揮出,但到最後還是生生止住。用手指著陳瑞,額上青筋迸起連聲音都抖,脫口罵道:「陳瑞,王八蛋!」

    罷,拂袖而去。

    巡城的侍衛自中門前經過,抬頭望去,城樓上,只看見兩個身影,相悖而行,漸行漸遠。

    香墨討厭睡覺時有光,可是欽勤殿每個夜裡,床前的幾盞燭火必定是要徹夜長明的。而今夜也不知燈油裡是不是掉進水子,不住的爆起燈花。

    香墨原本就睡得淺,越發無法入眠,睡前剛洗好的發仍未干,潮濕的縷縷鋪在身下。燈花忽明忽滅的燈光,透過芙蓉絹的帳子,封榮似也睡不著。

    猛地,翻身緊緊的俯在的頸項旁,深深的吸著。

    其實的身上沒有什麼,除睡前抽的水煙——那是種摻蜜卻不香甜的味道。

    香墨耳畔是他聲重似聲的呼吸,呼吸攀過的地方,留下奇異的,細密的熱。

    封榮的指無聲地撥開細碎的濕發,略帶著猶疑輕輕在面頰上拂過。

    他問:「想什麼呢?」

    心裡空落落的,隨口回答:「沒什麼。」

    封榮似知口不對心,輕笑:「……那人要真是哥哥,……會不會害怕?」

    若在平時,香墨會耐心敷衍他。可今日,眼望著那繡著絹帳上湛青的織錦芙蓉,心裡湧起層層的慌亂,再無力再敷衍。默然良久,輕輕歎口氣:「害怕的話,就不害怕?」

    封榮僵下,手從的面頰上離開,竭力又埋進香墨的頸間,滿滿吸足口氣,然後呼吸又靜靜的沉下來。

    不知為何,他的氣息變得涼薄,身下墊著潮濕的未干的發,抑制不住的瑟瑟發抖。

    「倒是忘記,是絕對不會害怕的。」

    封榮不語,半晌,才:「怎麼知道不會害怕?」

    「因為,的心……」

    香墨以為自己會出來,但最終,出口的,卻只是含糊不清的半句話。

    封榮笑幾聲,撐起身看著香墨抖動不止的睫,

    手輕輕撫弄著的頭髮,髮絲縷縷穿越指縫流瀉。封榮日常總是孩童似頑劣的神情,惟剎那,桃花般秀麗的眼,宛如刀鋒;如劍的眉峰沉重緊促,竟異常冷峻的模樣。

    他問道:「的心怎麼?」

    燭火猛然竄升,爆出畢剝聲響。香墨張眼便可看到,可偏緊閉雙目,身上的被子都被封榮帶到側,赤裸的身子在空氣中頓時起戰慄,竟顯出意外的嬌弱。「沒怎麼……」

    再度睜開眼,封榮用臂彎托起香墨的頭,端詳著的面容,仍舊只是笑,孩子樣的真不解世事:「只半句話,叫如何懂?」

    香墨緊緊攥著他的衣衫,幾乎不敢正視他的眼。此刻的封榮孩子樣真而執著地依戀著自己,讓幾乎忘卻他終究長大。

    香墨哆嗦著,明明只是幾句話,卻的胸口喘氣,劇烈起伏:「枚棋子,也許有朝日會反撲。但是,今日卻可抓在手中,今後就不必以博二!是博弈之道,知道的……」

    燈花仍舊爆裂,明暗不定散落的無數光暈,讓封榮時宛如入夢,夢裡荒誕,夢外呢……夢外……

    香墨,似乎越來越瘦,好像子溪般,他的母后也種熬乾瘦,宮廷裡的人,似乎很難胖起來。

    「小時候不喜歡哥哥,父親雖不喜歡他,可也不喜歡。因為他是長子,事事都要以他為先,就連那塊玉珮也是給他。為,母親的眼都紅。還罵,不肯爭氣。其實……罵的對,事事都爭不過他。」

    香墨漸漸變神色,滿面迷惘。

    「可……畢竟有

    封榮時揚眼稍,嘲諷,無謂,交織在起,應該是動人肺腑的番話,就變味道。

    者無意,聽者有心,香墨僵硬下,只是在封榮眼中,僵硬也僵硬得恰倒好處。封榮聲音,又染上笑意:「太晚,睡吧。」

    忽然覺得腰上緊,整個人跌到他的身上。依舊鍥而不捨地,竭力靠近的頸項,反覆的深吸。

    窗外,夜深,四下裡寂靜無聲。極遠處傳來「太平更」,三長短,已經是寅末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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