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墨彎彎畫 轉之卷 轉22
    金架上用鏈子鎖了一隻腳的不是慣常見的鸚鵡八哥,而是一隻以繡花錦帽蒙面的海東青。安氏拿了細銀勺往那食盅裡添著帶血絲的肉末,蒼白修長的手,似在日色下,雖保養精緻,但仍掩不住的枯槁。

    窗外梧桐碧葉瑟瑟,梧桐樹西面隔假山,轉過一處斜通著西苑門的迴廊,便是陳瑞住處,離安氏這裡雖不過咫尺之路,可恍如蓬山萬重。

    遇襲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陳瑞都在地隘關養傷,從別人口中封旭才得知,射中陳瑞的箭,是毒箭。

    忍不住去問陳瑞時,陳瑞只道,不過是輕毒而已,早解了,現在留在地隘關僅為了督促糧草而已。

    這樣的回答,讓封旭的心裡莫名一寬。但還是每日親自熬了藥,給陳瑞端去。

    而每一日送完藥出來,例行要到安氏處回稟陳瑞的狀況。

    大漠的白日,即便是十二月也是暑熱的,本垂了的軟羅垂簾半攏起,可坐得久了,擋也擋不住遍體汗意。而安氏儀態沉靜專注的餵著海東青,似全未將一旁封旭回稟的話聽在耳中。

    封旭索性也就不再說,只端起茶盞,細細品著。

    緊鄰窗外的梧桐葉篩勻光影,室內的一切不由都勾勒在明明暗暗中。黃楊木的桌椅,桌上細白瓷的茶盞,一側高幾手上擱著青瓷花瓶,裡頭是大漠慣常見的數枝紅花。極稀的一點香氣,卻遮住了鷹餌的血腥。

    封旭坐的久了,忍不住皺眉。見安氏一直不言,索性起身便要出去。

    不想剛走到門前,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門外奔了進來,輕盈得似一隻鳳蝶,措及不妨的撞在了封旭身上。眼看著就要摔倒,封旭忙伸手去攙扶。這才看清,身前的是一個不過七八歲光景,粉色衣裙的女孩子,只是似不知在那裡摔倒了,一身的泥沙。

    封旭一時恍惚。

    這女孩子眉目間竟有八分陳瑞的眉目。

    然後才憶起,陳瑞子息單薄,唯一的就是庶出的八歲女兒,養在安氏身邊。

    本望著封旭,秀致淨白臉孔微微漲紅的女孩,陡地目光轉向他身後,雙眼裡流露一種根深蒂固的懼怕來。

    安氏不知何時已來至封旭身後,也望著女孩,手輕輕抬起,以袖掩鼻。眉間淡蹙,卻未發一言。

    陳國貴婦冬日裡向來五重錦衣,連袖也是五重。深的隱花波紋蟹殼青,淺的隱紋星形鴨卵青,中間偏跳了織金纏枝的極艷青蓮紫,掩在安氏殷紅的唇邊,灼灼晃著人眼。

    跟隨的奴婢忙上前抓了女孩子,驚慌失措道:「奴婢們這就帶小姐出去梳洗!」

    待侍婢拖著女孩子走了,安氏才又輕輕放下袖,燦然一笑,道:「有些時候,血統真是頂重要。」

    笑意飄忽,目光幽深。

    「可惜,身體裡沒有我的血。母賤父卑,再怎麼調教不出高貴來。」

    說罷,緩緩坐下,端起了茶盞。

    卻並不急著品,拇指和食指輕握住茶盞的杯沿,中指則托著盞底,茶盞在鼻下極緩的畫出一個圓,慢慢的讓馥郁茶香縈繞在鼻間,此為貴族間貫見的聞香品茶。

    如今安氏純熟做來,素盞雪膚,嫻雅的姿態萬芳。

    封旭的目光看著那白瓷茶盞,掠過執盞的手,五重的袖,含笑的唇,終落在那雙眼上。

    若不是封旭親耳聽聞,幾乎連他自己也不相信,飽含了陰沉惡毒的話,是出自安氏口中。

    「有些人,雖然母親身份差些,但其父的血統可是純粹的正宗,是嗎?」

    她笑得溫婉,眼裡卻是陰寒。封旭心中也彷彿滲出了鋒銳冰涼,驀然刺痛,不由脫口而出:「知道的,夫人是在說血統;不知道的,還以為夫人在賞鳥玩貓。」

    安氏起身,一步一步,緩緩逼近,幾乎貼在封旭身上。封旭一動,剛要後退,腕上猛地一緊。

    「人,怎麼能同那些個畜生相比。」安氏那樣削薄伶仃的手上竟生出狠厲的力道,扣住他的腕。

    「是嗎,青王?」

    安氏徐徐抬眸地與他對視,笑意自唇際、眼角、眉梢一路蔓延開,蕩漾的似大漠熾烈日下結出的花,雖清麗柔綿卻直灼進人心裡去。

    望住了封旭面上的神色,安氏突地輕笑出聲,抽回手,對隨侍侍婢遞了一個眼色,才道:「我做了一副貼身軟甲,煩請你幫我交給他。」

    從侍婢手中接過,這樣的軟甲,觸手絕薄,幾乎察覺不到。封旭識得,在沙漠裡本是穆燕女子常縫給心上之人。軟甲表裡用素色錦綺,內襯油透紗帛,中續油透絲綿,還恐難遮槍箭,將自己的發一縷一縷橫三豎四鋪在油透絲綿之上,然後好好密縫。傳說穆燕的弩箭,用巖桑樹製成,射出時帶著尖嘯,百發百中。而穆燕女子恐防自己的情郎被射中,便想出這樣一個破解咒語的法子。

    不過,終究是可惜了。

    讚歎間,封旭這樣想著。

    凡是安氏的東西,陳瑞從來不用。

    封旭心如輪轉,一剎那便想好了對策。但面上含笑,後退一步,看著安氏秀麗鳳眼。

    安氏並不閃避,微揚下顎含笑的模樣,直看得封旭雪白的臉忍不住潮紅起來。

    手中攥著如柳絮一般的軟甲,甲上有著微淡的香氣,依稀是安氏慣常的熏香。封旭將頭垂的更低,緊繃的身體一點點鬆懈下來,緩緩退步,轉身而去。

    正月十五日元宵,東都遊人已集御街兩廊下。歌舞百戲,無數綵燈好似天上落下的火,金碧蜿蜒成一條人間星河,沾染了人間的煙火,爍爍朦朧。

    同時放起的煙花,佛手、蟠桃和石榴如滿天錦鯉的鱗,嶙峋閃亮,依稀是「華封三祝」的花樣。

    然而,太過燦爛,又太多太亮,隔著窗簾,還是讓杜江幾乎睜不開眼。

    此時的杜江坐在馬車上。

    暗紋青花呢包裹,馬車的前後也只是十餘名侍衛而已,因十五佳節,進宮的官道亦開放,所以這樣的車馬,熙攘的人們也不驚奇。

    杜江掀開了車簾,窗外,夜空漆黑下,燈火如晝,樂聲人聲歌聲嘈雜十餘里,綿沃開來。

    這般地靜靜地看著,就覺得太過於熱鬧,人便免不了寂寞。

    他三兒三女,本應該算得上子孫滿堂。可在當年英帝在世時,陳王、鄭王和肖王三王爭位,長子和次子捲了進去,是他親自把他們壓倒午門,腰斬於市。

    他的長女本嫁給了肖王,肖王流徙死後,落髮出家……青梅竹馬的妻,為此鬱鬱而終。

    後來,最小的兩個女兒,先後嫁給了皇家,如今見上一面都是極難。

    現在他,當朝一品的杜江,只不過是一個一無所有的老人,所擁有的,就是放眼看出去的景致。

    而即便這樣,李原雍仍是牟足了勁兒,想要他的位置。

    細細想來,又是怎樣一番荒唐可笑。

    突地,馬車緩緩停駐不前,杜江愣了一下,問:「怎麼了?」

    隨侍家丁忙上前道:「回稟閣老,前面的馬車壞了,擋了路。」

    杜江並未多想,只道:「我們繞道走吧。」

    家丁彷彿還在猶豫什麼,杜江還未開口,一人就已掀了車簾,

    漫天燈色裡,煙花雨,女子一身三色錦,隨著夜風輕送,如桃紅杏黃青翠交雜的花,無數的花與葉綺麗湧上,輕快的坐在了身側。

    腰際繫著的佩環螂當擺動,一股暗香升起時,那雙濃麗的眼望住杜江:「閣老,我的馬車壞了,大十五的咱們都趕著進宮,不知閣老能否捎我一程?」

    都已經坐在車上,杜江自然不能趕下她,眉間雖嫌惡皺起,但還是點了點頭,道:「墨國夫人不嫌老夫車行簡陋就好。」

    說罷,轉頭不再看香墨。

    香墨極輕一笑,也轉眼望向車外。

    油青的簾子只用一指挑起一點縫隙,簾縫目不轉睛瞧著一路駛過的景色。官道兩側的宮燈,多為赤紅,燈上罩瑞獸祥紋。可熙攘喧鬧處,呼喝成片裡,涓涓宮制燈影,滲出吉祥紋樣,淹沒在竹條撐著的廉價紙燈裡。

    香墨面上卻仍是淺淺笑著,一波一波的燈影印在瞳內,一泱一泱下沉,沉到瞳仁裡,便完全變黑。

    「瞧著萬民盛世的景象,誰能想到大漠戰事年復一年,誰又能想到風吉遼應等地餓殍千里,易子而食?外戚猖獗為患,帝昏庸聵,苦的是百姓,連著這皇室都跟著風雨飄搖。」

    回頭看過去,身邊杜江似一無所聞,可她彷彿情不自禁就又問了一句:「不知閣老最近可聽到一個有趣的傳聞?」

    「他們說……憲帝爺的長子,青王並沒有死。」

    杜江淡淡轉頭,卻不出聲,望定香墨,瞇了眼靜待她說完。

    香墨則已語聲帶笑,笑裡纏綿,綿軟裡卻含了淬毒的針:「閣老不知有沒有想過,若是青王稱帝,這陳國就等於沒有了李氏,」

    笑時以袖掩唇,袖上桃紅杏黃青翠的小朵繁花,隨著馬車輕輕揚揚地拂動,紛撒如雲點在香墨別有深意的眉目中。

    杜江面上紋絲未動,心底卻忍不住一震。

    香墨傾身近前。

    相府的馬車即便是再輕簡,也可坐三人有餘,而兩人間又隔了紫檀方幾,她幾乎整個身子都倚在几上。離杜江近在咫尺的面上,不著痕跡的微笑:「而沒有了李氏,又會是什麼樣子?」

    最後一絲聲音溢出滿暈胭脂的唇時,天上那一簇煙花「呲」的遽然劃過,張揚漫天。隨即便滅了,天色仍是漆黑,只留一段回音,在昏暗的滿車內迴盪。

    杜江彷彿不曾聽見她的話,微微瞇著眼,神色淡淡,始終看不出情緒。

    香墨唇角笑意愈深,俯身愈加湊近杜江,細細聲語:「皇帝只要是陳族的血脈,就可庇佑萬民,並不限定於某個人,不是嗎?」

    車內上好的楊木和青花呢將她的聲音稀釋得愈加輕薄,好像從極遠處傳來,掩在闌珊裡的星星笑語中,繚繞盤旋,近在耳畔又彷彿彼岸天邊。

    「沒有了李氏的陳國,會是什麼樣子?」

    杜江緩緩轉頭,望了窗外片刻,伸手敲了敲車身,馬車頓時止步。

    杜江這才緩緩開口:「到了,請夫人下車。」

    香墨這才發覺已到了永平門,相府家丁已恭謹的打起了簾子。香墨並不下車,抬手掠了掠髮鬢,三色錦袖斜斜滑落肘間,露出一段輕佻的麥色如金。

    「夫君大人常說,閣老是授業恩師,恩比天高,不論要他做什麼,都會萬死不辭的。」話語頓了頓了,又語聲溫軟:「哪怕是……」

    杜江齒間吐出冷冷五字,打斷了香墨:「請夫人下車。」

    唯揚起的如枯柴的手背綻出青筋,更讓森森的骨清晰可見。

    香墨忍不住想,他和杜子溪一般,俱都瘦的削薄。

    然後,輕笑一聲,並不用人攙扶,輕身一躍,又在環珮螂當中跳下了車。

    福身一禮時,在車簾落在的剎那只看見端坐在車上,杜江的身影像一塊久遠斑駁的墓碑,隔絕一切的蒼老。

    車簾落下後,便不再瞧見。

    十五這日,皇帝按例要登皇宮北門的宣和樓,與萬民觀燈。

    宣和門樓上掛了牌匾,御筆親題「宣和與民同樂」。

    樓前築了燈山,山上綵燈密置數萬盞璀璨通明,映得宣和樓便如瓊樓玉宇一般。燈山左右,以常春籐般的彩結,一節一節結成文殊、普賢,跨獅子、白象,自燈山至宣德門樓,一層一層光橫街綻開,妍麗盛放百餘丈,蜿蜒如一條巨龍,茫茫夜色中,川流不息。

    宣德樓上用黃羅設了御座,御座後一襲內侍執黃蓋掌扇,列於簾外。十五上元夜,女眷皆可隨意外出,所以後宮宮嬪嬉笑花顏,皆聞於外。香墨登上城樓已遲了,內侍甚為機警,索性止了通報。宮眷亦都識趣的不發一聲,悄然讓出道路。待香墨來至封榮身後時,正看見他緊握住杜子溪的手,指著樓下山呼萬歲密如鴉羽的萬姓,笑道:「子溪,你看,這天下是朕的。」

    靜默了片刻,低聲道:「也是你的。」

    再次沉默了一下,抬手為杜子溪捋順頰上凌亂赤金流蘇,舉止輕柔,溫聲細語:「是我們的。」

    杜子溪偎依在封榮身側,赤紅翟紋重重疊疊圍裹裡怯怯低了頭,如雲青絲壓在九龍九鳳金冠下,每一龍鳳尾上皆綴明珠翡翠,腦後點翠嵌金龍珠滴在博鬢,迎風微顫。明明淨瓷似的一個人,遮在滿滿珠翠,奢華繁錦下,尤其的單薄可憐。

    樓下用枋木壘成一所露台,彩結欄檻裡教坊正演了藥發傀儡戲。傀儡身著錦袍,帕頭簪花,懸絲的手裡執了蓮花骨朵。幕後伶人捏著嗓子唱到興起時,傀儡嘴裡早預備下的火藥便炸開,火焰流光斂灩噴出,手中的花骨朵頓時變成了枯焦,好似一朵猶如碩大黑漆的毒花,轉眼再噴火後,細碎星火躍躍於空時,一朵紅蓮轟然重新鮮艷綻開。萬姓皆在露台下觀看,此時再次引得山呼。

    香墨抿唇輕笑。

    藥發傀儡……

    笑意蕩在臘月夜風中,也變得極冷。

    待禮成後,她轉身就走,可腕上卻是一緊,被一隻冰涼的手緊緊鉗住。身子一時不穩,踉蹌的被扯進了封榮懷中。

    封榮拽緊了香墨,幾乎是飛奔的下了宣和樓,跑的太快,香墨無所依憑,只能緊緊攀住封榮,似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性命相依,無法放手。

    還是忍不住轉頭,宣和樓上宮眷繁花裡,那抹鮮艷的紅影,衣帶當風,翩然欲飛。

    十五元夜,北方冰燈,南方則有放河燈許願的習俗。這些在東都借都可見。

    渭河水暖,冬日亦不結冰,據說每年元夜,上萬盞河燈流徙而過,比花還艷,燃燃艷火,幾乎遮住了河道,燒盡了天的漆黑,只留下耀眼穿梭的紅。

    這些,封榮和香墨都是看不到的。他們不能出宮,就只在渭河流經宮內的居安亭前,放下河燈。

    因宮內嚴禁放燈,亭前輾轉而過的溪流微波粼粼,青色如一匹無繡的盈亮絲綢。

    「許好願了嗎?」

    跑的急了,封榮還帶著喘息。

    香墨同樣喘的說不話,卻舉起了手中白蓮般的河燈。燈紗潔白無瑕,扎得甚為精美,兩盞燈之間還以同心結繫住。

    燈放進水裡,搖搖曳曳地在水中打了個圈,暈澤慢慢地蕩漾開來蜿蜒稍許,就緩緩地朝下游宮外飄去。

    相依相偎,倒好似真的永生永世不再分離的模樣。

    燈飄的不見蹤跡了,封榮就靜靜地看著水裡倒映的人影,忍不住伸手去輕輕地撫摸著水面,然手碰觸到時,相依之人一分分模糊,影便潺潺的散了。

    恍惚一刻他轉頭望向香墨,臉上泛起了笑意,喃喃地問:「香墨,許的是什麼願?」

    香墨今日難得滿頭皆插百花如意犀角簪,上好的犀角如凝結的冰,雕出的花如朵大,雖混沌又剔透,且無一絲墜飾,漸次綻開在發間。只一支黃金花釵墜於右鬢,一簇流蘇如金蛇,粼粼垂下,隨著話語閃閃曳曳於頰畔,映著水光,絢麗奪目。

    「我願封榮一生平安。」

    封榮望住她緊繃的臉龐,輕柔地對她微笑:「我望香墨快樂無憂。」

    夜色裡,那笑意有著一種不可思議的深情。彷彿生命中除了她,便再無其他,彷彿失去了她,他就會了無生趣。

    香墨心中「怦」得一聲,伴著天上驟然而起的焰火,潮起繽紛,皆只醉在這一笑中。

    香墨忽然伸臂拉過封榮的頸項,唇幾乎是惡狠狠的啃噬了過去。封榮呼吸一窒,不由張開嘴,唇齒糯蠕相依時,隱隱的帶上了刺痛血腥。

    焰火迭起間,封榮和香墨皆覺得艷光太盛,刺的人閉上了眼去。

    須知,世間許多事恍如無根花,如盞盞河燈,如漫天焰火,如君王的寵眷……無依無憑,分明是世間一種易碎的陶瓷,只要一碰,便會灰飛煙滅,再無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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