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名家隨筆精選集 正文 第十九章 隨感錄
    傅斯年

    除去遺世獨立的狂人而外,世上常見的狂人大約有三類,一是色狂,二是利狂,三是名狂。

    色狂的人滿腦袋裡裝著許多*器,他的神昏氣殆不消說了;利狂的人被一個大錢的孔套在脖子上,上氣不接下氣,他的可憐也不消說了。社會對這些還不百般地恭維,就是暗地裡崇拜,還不見得明目張膽地恭維去。獨有名狂一項,大家以為是最好的:得名狂病的人,終是求名得名,如願以償。大家看到有這類的妙用,就要群起傚法了。他們骨子裡面還不是愛名,以為名中自有黃金屋!名中自有千鍾粟!名中自有顏如玉!人的事業和學問,全仗著清明的心境,冷透的眼力,安靜的態度。諸葛亮說,「非淡泊元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這話從不好的方面想來,好像有幾分道士氣,但是其中也有一部分的真理存在。必定心神守得住,才真能有心得呀!

    社會中製造各樣人形顛倒各個人物的權威就是名,名是一種偶像。把它看破,一文錢也不值了。

    社會待人分兩等:一等冷,一等熱。冷到極處,像冰一般,可不能加了:被冰的人雖難過,還能勉強忍得。熱到極處,一被恭維得烙鐵一般的熱,——這是社會上的常態——可就斷難忍住了,還不若一刀殺斷的刑罰好受。名的實效是一把紅烙鐵!——大家認清楚者。

    也有好名而無害的人。陶潛好名心重達於極點,卻也有超於無數人的成就;因為他求沒有名的名,不求生前的名。

    必不得已而好名,還是求身後之名。

    屈原是中國第一個文人,不特就時代而論他最早,就是就價值而論他也最高。他說「長太息以掩涕兮,哀生民之多艱」。文人的感情,文人的意念,必當如此。

    從他以後,文人的出產纍纍不絕了:其中自然也有幾個真可崇敬的,但是*不堪的佔百分的九十九。問他何以*呢?我答道,為他專門發揮肉慾的緣故。他們不特自己崇拜肉慾,並且把一切肉慾都說得神聖了,引誘無數的人赴狗男女的大壑。譬如狎妓,是人格所不許的,偏偏古今的文人都以為韻事;引誘良家婦人更發生法律問題,文人卻深深樂道,毫不以為是自己的恥辱。至於熱中的心理,乖戾的氣象,一般文人更以為非此不足以為文人。譬如司馬相如的《大人賦》,這個「烏托邦」就真不堪了,都是些飲食、男女宮室、車馬的願欲充滿到極處的話,沒有絲毫理性上的瞭解。程老大說文人「玩物喪志」其實比「玩物喪志」罪加十等,因為一般文人腦袋裡所盛滿的都是些酒食、*器、皇帝老爺。文人做到手,「人」可就掉了。

    文人所最要做的是大官,平日總在那裡夢想「相國風流」。「相國」還不威武,又在那裡夢想「將軍氣概」。我曾在唐人律詩裡找出四句可以表現文人的中樞意念的:兩句是杜甫的「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鎖點朝班」;兩句是劉長卿的「建牙吹角不聞喧,三十登壇眾所尊」。這四句是文人心理上的「入相出將」;——失意的入相,得意的出將。有的人竟是以將相自負,有的人不過口裡隨便說說,以為不這樣不足以為文士;談說慣了,就不免一陣一陣發昏,忘了天高地厚皇帝遠,自己是一副甚樣嘴臉。胡鬧像杜甫,也在那裡以皋陶契稷自負,老著臉兒說,「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醇」。然而「出將入相」的戲台不過在心上過來過去,畢竟還是「功名從此負心初」,一生做人的清客。清客是一方面「便辟,善柔,便佞」無所不至,一方又露出傲骨嶙嶙的像道來。這樣熱中還不到家,竟有李商隱一流人,老實著說,「君王不得為天子,只為當年賦洛神」。充滿這句的意思,直是吳起的殺妻主義了。

    名士是文人的別號;我們現在可以說名士是文人的第一位。做名士的不可不發揮肉慾,肉慾裡的第一條是男女;所以要做名士的人第一步是想像出一個對手的美人,好來嗟歎、詠歌,「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初是造想像的美人,後來更進一層,性格(Sex)頓變,居然在文字上給自己擦脂抹粉起來,儼然是一位美人了。美人是文人的第二位。然而宋玉潘岳一流的人畢竟太少,左思羅隱一流人佔大多數,用上吃奶的力氣弄脂粉,畢竟不像,其結果字裡行間不見美人,但見「龍陽才子」的氣象。龍陽是文人的第三位。合起名士、美人、龍陽,三件事務來,就成了文人的三位一體。這不是我好罵人,請看古今的文人以妓女自況的有多少,現在更有幾位三四等的文人,居然以像姑比喻自己的身世。文人的成就真算圓滿了,所恨者「幸而為男,差無床簀之辱耳」。——「幸」該說「不幸」,「辱」該說「榮」。

    念上幾部詩文集就要這樣,自己做幾回更是服毒。或者二十歲以下的人不曾受毒氣,「救救孩子」!

    「哀生民之多艱」的文學家——這是我對於未來中國所要求的!

    (《新潮》第一卷第四號,1919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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