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中尉的女人 正文 第24章
    我曾聽人說過,一句典型的維多利亞俗語是:「別忘了,他是你的伯父……」

    ——G·M·楊格《維多利亞散記》

    「太荒唐了,太不像話了!他不是完全失去了理智才怪呢。」

    「他只是理智比例失調,不能說是失去了理智。」

    「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

    「我的親愛的蒂娜,丘比特有一個可憎的習慣,就是無視別人的方便。」——

    希臘神話中的愛神,查爾斯這裡借此挖苦他的伯父。

    「你心裡一清二楚,丘比特與這件事毫無關係。」

    「恐怕大有關係,老年人是最容易動情的。」

    「都怪我。我知道他看不起我。」

    「得了,得了,別胡說了,」

    「不是胡說。我很清楚,對他來說,我只不過是個布商的女兒。」

    「寶貝兒,別生氣。」

    「我是在替你生氣呢。」

    「好啦——這個氣還是讓我自己來生吧。」

    兩人都沉默了。這樣我倒可以趁機說明,以上對話發生在特蘭特家的後客廳裡。查爾斯站在窗前,背對著歐內斯蒂娜。歐內斯蒂娜剛剛哭過,此時坐在那兒,氣乎乎地用雙手絞著一塊花邊手帕。

    「我知道你是多麼喜歡溫斯亞特。」

    查爾斯會怎樣回答只好靠讀者自己去想像了,因為這時客廳門開了。特蘭特姨媽帶著歡迎的笑容走了進來。

    「回來得這麼快!」此時正值九點半,就是我們看見查爾斯驅車到達溫斯亞特莊園的同一天晚上。

    查爾斯淡淡一笑:「我們的事很快就……辦妥了。」

    「出了可怕的事!丟人現眼的事!查爾斯被剝奪繼承權啦!」歐內斯蒂娜忿忿地說。

    特蘭特姨媽望著外甥女悲憤的面孔,不覺大吃一驚,說:

    「剝奪繼承權?」

    「歐內斯蒂娜言過其實了。只是我伯父已經決定要結婚。

    要是他有幸得子,那麼繼承人……」

    「有幸……!」歐內斯蒂娜朝查爾斯瞪了一眼。特蘭特姨媽驚愕地看看這一個,望望那一個。

    「慢著。那女人是誰?」

    「她叫湯姆金斯夫人,是個寡婦,特蘭特姨媽。」

    「年輕到能生一打兒子呢。」

    查爾斯笑了:「生不了那麼多。不過人還年輕,還能生兒子。」

    「你瞭解她嗎?」

    歐內斯蒂娜搶著回答說:「丟人就丟在這裡。僅僅兩個月前,他伯父還在給查爾斯的信裡恥笑過那個女人,現在卻卑躬屈膝地拜倒在她的裙下。」

    「歐內斯蒂娜!」

    「我就是要說!太過分了。這麼多年都遨過來了……」

    查爾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身對特蘭特姨媽說:「據我所知,她的地位也不低。她丈夫生前是第四十輕騎隊的上校,留給她一大筆遺產。恐怕她沒有攫取財產的企圖。」歐內斯蒂娜聽到這兒,火辣辣地瞪了他一眼,心想她必定是為了財產。

    「聽說她長得挺漂亮。」查爾斯最後補了一句。

    「她肯定還會賽馬、賽狗呢!」歐內斯蒂娜挖苦說。

    他朝歐內斯蒂娜苦笑一下。歐內斯蒂娜指的是她從前看到過伯父賽馬、賽狗的賭帳,因而懷疑湯姆金斯夫人好賭。查爾斯說:「完全可能,但這算不上什麼罪過。」

    特蘭特姨媽肥胖的身體坐在一把椅子上,左顧右盼,望著兩個年輕人的臉,想從其中找出點好的兆頭;每逢這樣的當口,她都是抱這種希望。

    「可是,你伯父不是年紀太大,已經不能生育了嗎?」

    對她的無知,查爾斯不禁笑了笑:「他才六十七歲,特蘭特夫人,還不算老。」

    「就算他不是太老,但她卻太年輕,好當他的孫女兒呀。」

    「親愛的蒂娜,在這種情況下,人應該保持自己的尊嚴。我請求您看在我的份上而不要太刻薄。咱們必須平心靜氣地對待這一事件。」

    她抬起頭,看到他是那樣難堪、嚴厲,心想自己非得改變一下態度不可了。於是她跑上去抓住他的手,把它抬起對準自己的嘴唇。查爾斯把她拉過去,吻她的額頭。儘管如此,他心裡卻明白,鼩鼱跟老鼠外表上可能看不出區別,但它們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動物。歐內斯蒂娜對他帶來的消息那樣震驚,那樣憎惡,儘管他找不出恰當的字眼兒來形容她的舉動,但總覺得她遠未擺脫世俗女人的秉性,到底不是貴族出身。馬車把他從埃克斯特拉回來,他跳下馬車急匆匆來到特蘭特姨媽家,本來希望看到的不是暴跳如雷,而是同情,儘管這種同情只不過是為了迎合他的心境而已。啊,是了,原因大概在於她沒有預想到,一位紳士永遠不會流露出她所想像的那種大發雷霆。但是她開初的舉動,總使人覺得她身上有著布商女兒的痕跡,有著在買賣中失利的人的絕望。她缺乏傳統上那種「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的氣魄。有教養的貴族永遠不會允許生活中的無妄之災毀了自己的風度。

    他把歐內斯蒂娜扶回沙發,她剛剛就是從那只沙發上跳起來的。他之所以到特蘭特姨媽家來,其中有個重要原因。在長途歸來的路上,他已打定了主意,但這會兒看來只好留待明天再商議了。他想找個辦法來顯示一下自己對這件事的正確態態,想來想去,最好的辦法還是若無其事地改變話題。

    「今天萊姆有什麼特大新聞?」

    這句話好像提醒了歐內斯蒂娜,她對姨媽說:「聽到關於她的消息了嗎?」隨後,還沒等待特蘭特姨媽回答,她便望著查爾斯說:「倒真是有重要新聞。波爾蒂尼夫人已經把伍德拉夫小姐解雇了。」

    查爾斯心裡猛的一震。特蘭特姨媽忙於要講新聞,並未留心他臉上是否有驚訝的神色。查爾斯回來時她不在家,就是因為她在外面打聽這件事呢。解雇之事必定發生在前一天晚上。那罪人只允許在波爾蒂尼夫人的莫爾伯勒住宅中再過最後一夜。第二天一早,一個搬運伕去搬她的箱子,事先他已被告知把箱子搬到白獅旅館。查爾斯一聽此話,臉色頓時變得灰白。但是特蘭特夫人下面的一句話倒使他稍稍安定下來。

    「只是臨時寄存一下罷了。」從多切斯特到埃克斯特的公共馬車不經過萊姆鎮,因為那會在陡峭的山坡上顛簸。所以,人們需要朝內陸走四英里光景,在一條通往西鄉的大道的十字路口上搭車。「但是亨尼科特夫人問過那個搬運伕,他說伍德拉夫小姐不在波爾蒂尼夫人家裡。那家的女僕說她天剛亮就走了,別的沒有什麼話,只說了聲箱子往哪兒運。」

    「那麼後來呢?」

    「沒見影兒。」

    「您見過牧師了嗎?」

    「沒有。不過特林布爾小姐滿有把握地對我說,牧師今天上午到莫爾伯勒大院去過。但僕人對他說,波爾蒂尼夫人身體欠安,他被擋駕了。牧師又問弗爾利夫人。她說,她只知道波爾蒂尼夫人聽到一件醜聞,大為震驚,憤怒異常……」善良的特蘭特夫人說不下去了,顯然,正像對莎拉的失蹤一樣,她對自己的孤陋寡聞也是深感苦惱的。她望望外甥女和查爾斯的臉。「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究竟是怎麼回事喲?」

    「千不該萬不該,她不該到莫爾伯勒大院去做事,那不等於把羊羔送到狼嘴裡嘛。」歐內斯蒂娜望望查爾斯,看他是否贊成自己的見解。查爾斯表面上似乎很鎮定,但內心裡卻很不平靜。

    「會不會出事……」

    「我們都擔心這個。牧師已派人沿路往夏茅斯方向尋找去了。她常在那條路上散步,就是懸崖上面的那一條。」

    「那麼他們已經……」

    「什麼也沒找到。」

    「您不是說過,她有一次給一家人家幹活……」

    「也去問過了,人家說不知道。」

    「格羅根醫生——沒有到莫爾伯勒大院去嗎?」

    查爾斯一提到這個名字,便立刻巧妙地轉向歐內斯蒂娜,說:「那天晚上我跟他喝摻水烈酒時——他提到過那個姑娘。

    我知道他對她的處境很關心。」

    「特林布爾小姐說,她七點鐘時看到格羅根醫生跟牧師說話。她說他看上去很激動。啊,對了,特林布爾小姐用的詞兒是『憤怒』。」特林布爾小姐在布羅德街的街頭開了一爿雜貨鋪,店舖的地勢非常有利,因而也就成了萊娜鎮所有的消息的集散中心。特蘭特姨媽和善的臉上也居然出現了怒色,看上去十分嚴厲。「波爾蒂尼太太病得再厲害我也不會去看她的。」

    歐內斯蒂娜用雙手摀住了臉:「哎喲,今天是多麼殘酷的日子呀!」

    查爾斯低頭望著兩位女士,說:「或許我應該到格羅根那兒去看看。」

    「哎呀,查爾斯,你能幹什麼呢?尋找她的人已經不少了。」

    查爾斯想的自然不是要去尋找。他想莎拉之以所被解雇,恐怕與她在安德克立夫崖的散步不無關係。他最擔心的當然是有人可能看見他和她在一起。他吃不準是怎麼回事,感到十分苦惱。眼下,十萬火急的事情是弄清楚人們對莎拉被解雇的原因瞭解到什麼程度。他陡然發現這個小客廳的氣氛令人恐怖。他必須離開她們,必須琢磨一下該怎麼辦。前一天夜裡,當他安安靜靜地睡在埃剋期特旅館裡時,誰知道莎拉在那絕望的夜晚會幹出什麼蠢事來呢?但是如果她還活著,那麼她在什麼地方,他是可以猜到的。他是萊姆鎮唯一知道莎拉下落的人。他心急如焚,卻又不敢洩露天機。

    幾分鐘後,他大步流星地起下街坡,往白獅旅館走去。空氣倒是挺柔和,但天空卻濃雲密佈,濕潤的夜風搔著他的雙頰。遠處的海面上傳來滾滾雷聲,同樣,他的心裡也是雷聲滾滾。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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