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中尉的女人 正文 第23章
    這棵紫杉樹

    是我祖父認識的一個人……

    ——哈代《變遷》

    馬車的車篷放了下來,查爾斯沐浴在春天的陽光之中。車子駛過莊園門房時,他看到小霍金斯立在開著的門旁,而他的母親霍金斯老太太則站在茅屋的門邊忸怩地笑臉相迎。查爾斯吩咐馬車伕副手停下車子。那副手在這之前曾等候在奇彭漢姆,這會兒他正和薩姆坐在查爾斯旁邊的駕駛座上趕著馬車。車子停下來。查爾斯跟這位老太太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剛滿週歲時母親便去世,孩提時代便從各處尋找母愛。當初住在溫斯亞特莊園時,查爾斯全仰仗這位女僕的照應。從干的差使上看,霍金斯夫人當時是洗衣女工的領班,但她活兒幹得好,再加上人緣又好,所以她在僕人中的地位僅次於那位威風凜凜的女管家。查爾斯之所以對特蘭特姨媽抱有好感,恐怕與他兒時對這位平凡婦女的記憶不無關係。這個女僕後來嫁給了鮑西斯,成了他無可挑剔的賢妻。這當兒,鮑西斯正跌跌撞撞地走在通向花園門的路上,前來迎接查爾斯。

    霍金斯夫人急切地詢問查爾斯關於他即將到來的婚事,查爾斯一一回答了她的問題,還詢問了她子女的情況。查爾斯覺得,這位老太太對他的關心似乎有點反常,從她的目光中還看到了好心的窮人對自己喜歡的富人有時表現出的那種憐憫。這種憐憫的目光他在兒時就見過多次。當年,這位純潔、精明的鄉下女人經常向這個失去母親而只有黑心腸父親的孩子投來這樣的目光。那時,查爾斯那位仍舊活在世上的父親在倫敦花天酒地地打發時日,有關他的謠傳不斷悄悄地傳到溫斯亞特。眼下,查爾斯覺得她這種默默表示憐憫的目光未免不合時宜,但他還是高興地承受著。它來自對他的愛,不僅如此,莊園的一切都是為了愛他才存在著的:那整潔的門房花園,那遠方的園林,那一叢叢的古樹——每叢古樹都有一個雅號,像「卡森的講壇」呀「十松嶺」呀,「拉米伊呀,(為慶祝那次戰役的勝利而種植的),「櫟榆合歡」呀,「謬斯叢」呀,等等。查爾斯對這一切都很熟悉,就像他熟悉自己身體的各個部分一樣;還有那酸橙樹林蔭道,那鐵欄杆,這一切在他看來,或者憑他的本能覺得,都是來自對他的愛,因為那一天溫斯亞特莊園要由他繼承了。末了,他朝洗衣女工笑了笑,說:

    「我得走了。我伯父還在等我呢。」——

    拉米伊是比利時一村莊名。70年,英國和法國為西班牙國王的繼承問題發生戰爭,英軍在這兒戰敗法軍。

    霍金斯夫人遲疑地望了望查爾斯,那樣子像是捨不得就這樣讓他走掉似的。可是奴僕的地位克服了母愛。她滿意地摸著查爾斯那只放在馬車車門上的手。

    「是啊,查爾斯先生,他是在等您。」

    馬車伕甩了一下鞭子,輕輕抽在轅馬屁股上,馬車拐了小小彎兒,駛進至今仍未長出葉子的酸橙樹林蔭道中。不一會兒,馬車駛上了平坦大道。鞭梢再次輕輕地拍打著栗色馬的屁股。兩匹馬似乎意識到馬槽已近在咫尺,撩起蹄子一路小跑起來。那帶鐵箍的車輪所發出的歡快吱嘎聲,那塗油不多的車軸發出的吱扭聲,霍金斯夫人喚起的甜密回憶,即將成為這片莊園主人的踏實心情,這一切都使查爾斯感到,幸福的命運和正常的秩序叫人感到說不出的快樂,而這種快樂心情在萊姆鎮卻一度受到煩擾。這一片英國土地是屬於他的,而他自己也屬於這片土地。他要承擔起對它的責任,維護它的榮耀,維持它幾百年來的秩序。

    他們碰到了他伯父的幾個雇工,其中有鐵匠埃比尼澤,他正在一個小火盆旁將一根弄彎了的鐵欄杆打直。在鐵匠身後,有兩個木工向查爾斯問安。第四個是名叫本恩的老人,他身上穿著年輕時穿的外套,頭上戴著氈帽。他是鐵匠的父親,是十幾個獲准住在莊園領取養老金的老人之一。這些老人可以像莊園主人一樣隨意在莊園裡起動。這是溫斯亞特莊園八十多年來相沿成習的規矩,至今仍然如此。

    馬車駛過時,這四個人轉過身,都向查爾斯揮手致意,老頭兒還舉起了氈帽。查爾斯以主人的身份也向他們揮揮手。他對這四個人都很熟悉,他們也都熟悉他,他甚至還知道那鐵欄杆是怎麼弄彎的……伯父最喜歡的大公牛瓊尼斯曾撞過湯姆金斯夫人的四輪馬車。伯父在給他的信上說:「都他娘的……怪她自己,口塗得血紅。」查爾斯想到這兒笑了。他記得當時在給伯父的回信中曾冷漠地問過,那樣一位漂亮的寡婦怎麼沒有人陪同,卻隻身去溫斯亞特拜訪……

    其實,真正使查爾斯喜不自勝的是再次踏入這萬古不變的平靜鄉間。幾英里內都是春意融融的草地,威爾郡的廣闊平原盡收眼底。遠方的房屋已清晰可見。屋子灰白相間,兩側聳立著高大的雪松和著名的銅色山羊櫸樹,後面是隱約可見的成排馬廄。馬廄中間的小木塔和大鐘像一個白色的感歎號掩映在密密叢叢的枝葉之中。那大鐘僅僅起著象徵作用。雖然電報已經問世,但在溫斯亞特並沒什麼緊急事情,一切都是慢條斯理地進行著。人們年復一年地按照太陽的升起和降落作息。雖然在割草季節和收穫季節有許多人幹活,顯得有些忙亂,但其實人手多,活兒少,人們總覺得這種有條不紊的機械生活是應該的,永遠不可動搖,永遠是有益的、神聖的。可是,老天知道——女僕米莉也知道——鄉下的非正義與貧窮象謝菲爾德市和曼徹斯特市的非正義與貧窮一樣醜惡。但是農村裡的這種非正義與貧窮總是以隱蔽的形式進行著,這一個莊園的事情即使鄰近的莊園也不易覺察,其原因不過是農村的主人們象喜歡照料良好的土地和牲畜一樣喜歡照料良好的農民。他們對雇工們相對而言的善良,只不過是追求家業興旺過程中的副產品,但農民總可以得到一點殘湯剩羹。今天那種「明智」的現代管理的目的可能也不會是為了對他人有利。不同之處在於,過去那些善良的剝削者追求的是「家業興旺」,而今天這些善良的剝削者追求的是「高生產率」。

    在酸橙樹林蔭道的盡頭,已不再是木欄杆圍住的牧場,而是平坦的草坪和蔥籠的灌木叢。馬車從大道駛下,拐了一個長長的大彎了,來到大房子跟前。那是一座帕拉第奧式的建築物,但溫斯亞特的歷代主人們並沒對它修繕和擴建過。這當兒,查爾斯覺得自己要真正行使繼承權了。現在他覺得,以前他無所事事,對宗教信仰敷敷衍衍,把時間化在旅行和科學上,這一切都容易解釋了,因為他一直在等待著這一時刻呀……等待著登上莊園主寶座的時刻。安德克立夫崖的荒唐冒險已被拋在腦後。巨大的責任——保持安寧和秩序——在前面呼喚著它,正像它以往召喚著家族中的許多年輕人一樣。責任,這才是他所要追求的東西,是他的歐內斯蒂娜,是他的莎拉。他像個孩子一樣,喜氣洋洋地伸開雙臂來歡迎它——

    安德列亞·帕拉第奧(508—580),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建築家。

    然而,迎接他的卻是一間空蕩蕩的大廳。他急匆匆走進會客廳,心想伯父一定會微笑著起身迎接他,誰知這個房間居然也是空的。室內好像有點異樣,查爾斯一時迷惑不解。不一會兒,他笑了,因為他看出掛著的窗簾是新的,地毯也是新的。嗨,讓歐內斯蒂娜失去佈置房間的機會,她一定會不高興的呀。但是,還有什麼比這更能表示出仁慈的老單身漢傳宗接代的堅強意志呢?

    屋裡還有別的變化,查爾斯費了好大勁兒才看出,不死鳥已經給移出去了,原來擺裝著不死鳥玻璃盒的地方現在放著一隻瓷器櫥。

    儘管如此,可他並不猜疑。

    同樣,他也沒有猜測前一天下午莎拉離開他後碰到了什麼事——在這種心情下,他怎麼可能想到那種事呢?她急急忙忙穿過樹林往回走;來到一個斜坡,免得「牛奶房」那邊有人看見她。她躊躇了一下。如果有人偷看的話,不僅可以看見她豫豫了一下,要是耳朵靈敏還可以猜得出她為什麼猶豫。這時,樹林下方約一百碼的「牛奶房」裡傳來了說話聲。莎拉從容不迫地走到一片冬青灌木叢邊,透過稠密的葉子望著下面「牛奶房」的屋後。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待了一忽兒,但從她平靜的臉上看不出她在想什麼。隨後,她看到下面屋外有了新的動靜,便走了起來。但她不是走回樹林藏身,而是昂首挺胸地從冬青灌木叢後走出來,踏上了通向馬車道的小路。於是牛奶房門口的兩個女人一眼便認出她是誰了。其中一個女人挎著籃子,看樣子就要動身回家了。

    莎拉的黑影出現在她們眼前:她沒有看下面的牛奶房,也沒看那兩雙驚呆了的眼睛,而是加快腳步,一會兒便消失在樹籬的後面了。

    下面的兩個女人中,一個是牛奶工的老婆,另一個便是弗爾利夫人。」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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