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轉丹砂 第五章
    兩年之後,江南的某個小鎮上,一匹白馬飛馳而來,馬背上直立一人,腰桿挺的猶如標槍般筆直,兩手勒住韁繩,背後插著一面白色大旗,偶爾迎風一展,鮮紅的一個大字令人眼前一亮。街上眾人紛紛退讓,那快馬一路暢行無阻,奔到花府門前翻身下馬,幾步小跑到了書房門外,單膝跪倒在地:「大當家,八百里加急快信,事關人命,請大家過目。」

    書房裡那被喚做大當家的人,卻負了雙手仰面著牆壁上的字畫,送信的漢子聽人說起過花門如今的這位當家,言詞間也十分含糊,只說武功是好的,怎麼樣好,好到什麼程度,卻也沒有人能說出個門道來,又聽說這位當家年輕很輕,只有十九歲,為人心狠手毒,出了名的刻薄,但從不與人應酬,極少出門,偶爾驚鴻一現,就令江湖中人膽寒不已。那漢子跪等了許久,也沒見什麼動靜,不由得微微抬眉眼偷偷去看這傳說中的人物。

    入眼卻是一雙手,指甲修的十分整齊,手指修長,略有些蒼白,那實在不像一雙劍客的人,反而會給人一種錯覺,彷彿攥在手裡,略一用力,就會連骨頭都折斷了。那漢子略有些罕納,花家一向以劍術聞名於天下,就算是下面分家的下人,也都會幾手功夫,而這個人的手,卻似讀了許多年書,連重物也不曾碰過一次。他看那人的背影,在男子中算是高挑的,卻瘦,長衫襯得人有幾分仙氣,他心裡正暗自揣度著,那人略側了半面臉,蒼白的臉容,眉長及鬢,一雙眼睛黑得有如夜色,眼簾微抬,就將人望得心裡一陣狂跳。他聲音與其說是清淡,倒不如說是冷,什麼都不在意,全不放在心上:「蓋了硃砂水印?」

    那漢子猛然回過神:「是,回大當家,信從苑北遞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是兩重硃砂水印了。」

    那大當家略一點頭:「知道了,你下去令賞吧。」

    那漢子磕了個頭,一面偷看他的臉,只覺得這位當家給人的印象極為古怪,似荏弱,又透著一種霸氣,卻要細說,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位當家拿著信,牛皮紙硃砂印,墜的信沈甸甸的,他卻不拆,在掌心裡掂了兩下,緩緩踱步到院後,白色的布幔低垂著,隱隱有一種香灰的冷氣。他也不進去,在外面站了一會兒,裡面有人輕喚了一聲:「小九?」

    那人淡淡道:「那小子又惹禍了。」

    裡面明顯是個女子,聲音清脆:「你不想理他了?」

    「實在是倦了。」

    那女子道:「那也隨你。」

    那人沈吟著:「不然……我廢了他的武功,捉回來給你做個伴。」

    那女子似乎笑了笑:「我如今是在修行,心裡向著佛,要個男人做什麼?」

    那人沈!了許久:「你……真能忘得了他?」

    「忘不了也得忘!」

    「倒不如……」

    女子輕聲打斷他:「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又有什麼用!」

    那人沒再說什麼,聽得屋裡木榆聲響,忽然有些茫然。想起前人一句詩,物是人非事事休,不禁微擰起了眉頭。他轉身想走,屋裡的女子卻叫住了他:「小九。」

    「嗯?」

    「那個人——生來皮賤,該用強的時候,要下的去手,實在不行,索性就殺了他!」

    那人微微一震,轉瞬就明白了女子話有所指,輕哼了一聲:「是要殺他,這種人留在世上……」

    他欲言又止,屋裡的木榆敲的緊了,聲聲催人,似要把他那半句話逼出來,他卻終於是什麼都沒有說。

    ***

    花家的當家出門遠行是一件大事,花九卻不想驚動太多人,他換了身輕便的衣服,帶了小丫頭,在清晨時候悄悄離開了花家,天色不早,霧氣一團團的鋪在半空中,讓人看不清前方的路,小丫頭話也不多,兩個人到河邊乘了船,一直趕到長州府。

    花九接任大家當以來,出過五次遠門,有三次是為了那個混蛋,這是第四次,也應該是最後一次了。

    花九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手指,他有一個習慣,只要下定了決心去做一件事,他就會去看自己的手,天下之大,沒有人敢小看他的手,連他自己,也深知那其中所蘊涵的力量。

    他想殺一個人,就沒有人敢說一個不字。

    長州府距離花家所在的小鎮,路並不算遠,花九卻並不著急,如果他趕到之前,那個人已經死了,他會殺了所有人替他報仇,如果沒死,那就只由自己親手了結了他。

    這聽起來似乎有些矛盾,結果卻是殊途同歸。

    花九這樣思忖著,心情就稍微愉快了一點,到第十天上,他們終於趕到了長州府地界。

    硃砂信上所標注的長洲宮家,在江湖中也頗有些名氣,遙遙望過去,偌大的一片宅院,人影攢動,花九不喜歡和人打交道,只等清靜了些,才緩步走過去,他名氣雖大,卻素來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沒幾個人認得他,那家丁上下打量他幾眼:「哪裡來的小官,跑到我們宮家來充大爺?」

    花九的容貌是冷極而-,神情傲慢中透著倦怠,一雙黑若點漆的眼睛裡完全容不得人:「把宮保天叫出來見我。」

    「咽?你好大的口氣,竟敢直呼我家老爺的名諱。」那家丁嘿嘿笑了幾聲,「是不是哪個玩了你沒給錢,心裡不痛快,跑到這兒來撒野了?」

    花九的目光終於落在了他身上,卻沒有言語。見府中走出一群人,後面跟著個略胖的老頭兒,衣飾華貴,邊走邊作揖:「是是是,到那天各位可一定要來……」

    花九開口叫他:「宮大俠?」

    那老頭微微一怔,看花九年紀輕輕,相貌又生得如此之美,只以為是哪個貴客帶來的伴當,笑了一笑說:「這位小哥兒有什麼事?」

    「我是花小殘。」

    宮保天腦子裡轉了幾個彎,臉色由紅變白,又由白漸漸漲得通紅:「難不成……是花當家到了……你看我這……這是……」

    他語無倫次,半天才到自己的舌頭:「花大當家,您來也不提前說一聲,這府裡什麼也沒準備,這可讓我怎麼辦好啊?」

    那家丁早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在了花九面前:「花大當家饒命……大家當饒命……」

    宮保天一時也摸不著頭緒:「這是怎麼了?」

    花小殘淡淡道:「你這家人,很是討厭。」

    「是是是。」宮保天急忙應聲,「花大當家說的是,我這手下的人一個比一個欠管教,來人哪,拖下去打五十大板!」

    眾家丁哄然應聲,將那人拖了下去。宮保天又轉過頭來向花九笑道:「大當家既然來了,那就進屋裡坐坐,讓我這寒舍也沾些貴氣,哎呀,你看看我,連話都不會說了……」

    花九隨他進了院:「聽說你這裡要殺一個人。」

    「花大當家也得了消息?」宮保天微挑了眉峰,「哎,那淫賊,實是江湖一大害,若不殺他,不解老兒我心頭之恨!」

    「淫賊?」花九輕聲問,「他淫你女兒?「

    「啊……「宮保天一愣,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哼了一聲說,「那不孝女……」

    「既然是淫,又哪來的不孝之說?」

    「這……」宮保天張口結舌,聽他話風,暗暗心驚,「花大當家你這是……」

    「我來看你們殺人。」花九語氣淡而無味,「不知要殺成個什麼樣子?」

    宮保天又無以應對了,江湖中都傳聞這位花大當家性情乖舛,看來果然不是浪得虛名的了。假笑著道:「花大當家說笑了,殺人不過頭點地,還能殺成個什麼樣子?」

    「殺人當然有殺人的講究。」花九微轉了頭,深不見底的黑眼睛直視著宮保天,宮保天微打了個寒戰,卻不得不硬著頭皮道:「還請花大當家指教。「

    「這要看人的體質。經不經得起你這樣殺。」花九與宮保天踱步到大院內,抬手一指了一間閣樓,「那裡就是關人的地方對不對?」

    「咦?」宮保天有些納悶:「大當家可真是料事如神哪,難怪人說大當家神機妙算,有似天人……」

    花九打斷他:「在你門前站了那麼久,不覺有什麼能聽不到?據說你三姨太叫如花,前幾天剛把一個懷孕的小丫頭掐死了……」

    宮保天幾乎跳起來:「原來竟是她幹的!怪不得……」

    見花九徑直向那閣樓走去,他忙跟到他身後:「大當家還聽到了些什麼?」

    花九卻不再理會,走到那閣樓前,一手推開門,見偌大的一個廳堂裡,屋子正中懸了一個人,雙手吊在房樑上,裸著上身,滿是青紅交錯的痕跡。

    宮保天跟上來,氣喘吁吁的道:「就是這淫賊,實在是無恥之極,我恨不能扒他的皮,抽他的筋,把他千刀萬剮……」

    「那樣殺起來沒意思。」花九看了那人一眼,那人被破布堵住了嘴,唔唔亂扭著,花九注視著他,「宮大俠不是一直想要兒子麼?「

    「對對對。」宮保天急忙點頭,「這是老兒生平的憾事,小女……哎,也不要提了……」

    「市面上流傳著一張方子,宮大俠要不要試一試。」

    宮保天本來納悶他怎麼會在這裡說起這種事,但又一向極關心,也不再多想,連聲追問:「花大當家請講。「

    「尋那房事極強的男子的陽物,每天切一錢,和了山藥,厚樸,燉成濃湯,臨睡前服下去……」

    那男子扭的手上的鏈子嘩啦啦作響,倒讓宮保天回過味來:「花大當家是說……」

    「這麼好的一個活藥引。平日裡也找不到這樣風騷的,白白浪費了,那不是太可惜,倒不如活剮……」

    宮保天眼前一亮:「說的是說的是,花大當家果然見識非凡。」

    那男子扭脖子瞪眼歪屁股,直恨不能從房上跳下來,花九注視他許久:「其實若能再放一味臀肉作補,效果就會更好了。」

    那男子打了個寒戰,露出些畏懼的神色,終於不再掙扎了。

    宮保天卻喜出望外:「花大當家真是老兒的救命恩人,要能得了兒子,我舉家上下供奉大當家的名諱,絕不吝惜香火,大當家,今天老兒我做東,請您嘗嘗我窖藏多年的桂花飲,一定要不醉不休啊!」

    花九略一點頭:「謝了,我不喝酒,吃頓便飯就好。」

    「那怎麼使得。」宮保天親親熱熱的挽了他的手,相攜而去。

    那男子望著鐵門碰的一聲關的嚴嚴實實,屋子裡又黑,嚇得不住的四下裡張望,似乎想洞一頭扎進去。他怎麼不知道花九的脾氣,這兩年來礙著當初的面子,救了他一次又一次,耐心也該消磨的差不多了,那個人對他看不順眼的人,可一向是半點情面都不留,殺人哪切西瓜沒什麼兩樣,又想他也許不過是嚇嚇自己,要殺一早就動手了,哪會說這麼多的廢話。

    他腦子裡胡思亂想,一會兒驚一會兒喜,眼盯著門,既怕它開又怕它不開,漸漸的院子裡的鼓樂聲靜下來了,沒了什麼動靜,他一顆心也終於平靜了些,想到花九,又想起花挽月,這一些熟識的人,還有蘭亭玉,最後停留在腦海中的,竟然是花九生的越發標誌了,要是個小姑娘該有多好。

    忽然間那門吱呀一聲響,被推開了一條細細的縫隙,月光照進來,在地上拖出了長長的一道水影,又彷彿是個人,站在那裡,許久也沒有動靜。

    那男子明知道是花九,卻仍覺得心驚,那月光是慘白的,隱約照見他的臉,越發有一種出奇不意的冷。男子微微哆嗦著,看他步入了廳堂,光影被拋在身後,他習慣性的負了雙手,仰面望著他:「別來無恙?」

    男子扭動兩下,嘿嘿直笑,恙與不恙,還用得著問麼?

    花九看了他一會兒,他屏息凝神,一動也不敢動,忽然花九手中劍光一閃,一直就到他面前,他瞪大了眼睛,嚇得幾乎死過去,卻覺得手上一輕,嘩啦啦一陣亂響,人就結結實實的趴在了地上。

    花九收劍在手,也不再理他,轉身便走。

    那男子撐了下身子,腿腳彷彿還中用,踉踉蹌蹌的跟上去,一把就抱住了花九的腿:「小九,你真是好人。」他鼻子一酸,幾乎要哭出來,這些日子受盡了苦楚,小九雖然總是冷著一張臉,可對他總還算是好的。

    花九低下頭去看他,他裸著上身,身上污穢斑斑,自己又一向只穿白衣,不禁微擰了眉頭:「放手。」

    衛明樓訕訕的鬆開手,慢慢站起身來,最近小九又長了個子,與他差不多平齊了,越發的覺得在花九面前要矮了半截:「你長高了啊……」

    花九根本不理會,衛明樓跟在他身後完全是沒話搭話:「那個……小九,我知道你心裡氣我,其實我也是被冤枉的……他們家的小姐死纏著我不放……」

    花九忽然回頭看他一眼,目光冷厲,嚇得他急忙閉上嘴。

    這兩年花九的心思他是越來越摸不透了,或許是什麼醜事都讓小九看在眼裡的緣故,衛明樓總覺得十分怕他,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也實在不想動那顆硃砂水印。

    將近三更的天,院子裡靜的出奇,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到院牆下,花九縱身一躍便上了高牆,衛明樓被折騰了這些天,走路腿腳都發軟,爬牆就更不可能,他蹦了兩下,眼見外面的世界近在咫尺,他就是夠不著,不禁又急又氣,雙手抱拳作了幾個揖:「好小九,你幫人幫到底,我知道你不忍心丟下我不管的。」

    花九一直望著牆外,聽他說話,才緩緩回過了頭。

    他衣白如雪,臉容彷彿是透明的,那波墨般的濃眉,不知怎的就給人一種鬱鬱寡歡的感覺。

    衛明樓暗暗想,這樣一個人,驚才絕-,年少得志,卻不知道為什麼總是不開心。

    卻見他向他伸出了手,一樣潔白的手指,在月光下顯得份外晶瑩。衛明樓心裡一陣激動,跳起半個身子去抓他的手,然而那手忽然就消失了,像變戲法一樣的,從他眼前一掠而過,他只覺得掌心裡一空,撲通一聲又趴在了地上。這一下摔得極狠,而且更糟糕的是,宮家的護院都已被驚動,迅速向後院包抄過來,他幾步爬起身,見花九仍然悠閒的站在牆頭上,真想大哭一場:「哎,你也太過份了吧,耍人也不是這麼耍的。」

    花九冷漠而俊俏的臉容冰封般的紋絲不動,衛明樓想到他如今是只能靠他了,只好又低下頭來作揖告饒:「好人,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我以後再不給你惹麻煩了還不行麼?」

    眼見那些人越逼越近,他真是有些急了,撲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小九,我求你了,我要被他們捉回去,一定是死路一條,你總不忍心看著我死是不是……」

    「為什麼不忍心?」花九淡淡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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