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洋水手 正文 第五章 初上「幽靈號」
    這次,和付濤同上一條船的共有二十名船員。船員們接到公司調令後,立即打點行裝,分別從四面八方乘飛機、火車、汽車、輪船抵達廣州集合。翌日,在廣州做了體檢。第三天一早從廣州出發,先是乘火車到深圳,再從深圳乘地鐵到香港;接著,搭乘從香港飛往迪拜的航班,中途在泰國曼谷停靠;然後,在迪拜轉機,飛往約翰裡斯堡;最後,在約翰裡斯堡轉乘小飛機,飛抵南非德班。第四天凌晨兩點下了飛機,眾人皆疲備不堪。由於事先安排前來接機的代理姍姍來遲,一行人留在機場苦苦等候了整整十二個小時,直到下午兩點鐘才被安排在港口附近的賓館住下。等代理辦好登船手續,已經是下午五點鐘。早早吃過晚餐,一行人在代理的帶領下登上交通艇,火速趕往正在錨地加油的「海上幽靈號」貨輪。

    「海上幽靈號」原是一條希臘籍靈便型散貨船,船齡30年,5萬載重噸,船長200米,船寬海上幽靈號」的原名叫作「SeGHOST」,被公司以低價買進後,翻譯成「海上精靈號」,而船員們都習慣稱它為「海上幽靈號」。

    「海上幽靈號」在德班滿載一船鐵礦,計劃開往阿根廷的拉普拉塔港。碼頭工人快馬加鞭,不到一天時間就完成了裝貨任務。因碼頭泊位緊缺,「海上幽靈號」只好移泊到錨地添加燃油、淡水、物料和伙食。等到付濤等人乘坐交通艇登上「海上幽靈號」時,天已濛濛黑,但甲板上依舊是一派忙碌景象:輪機部全體成員正在忙著添加燃油;木匠正張羅著添加淡水;水手長正指揮水手們用克令吊將小艇送來的伙食和物料吊上甲板;其它人則和大廚二廚一道將吊上甲板的伙食搬進冰庫。

    新船員上船後,首先交接班。對於水手來說,交接內容極其簡單,無非是舵機怎麼使用、絞纜機怎麼使用、燈具開關在哪裡、旗幟在哪裡。其實,各條船的設備和結構都差不多,操作方法也都大同小異,稍加點撥即可。交班船員象徵性地領著付濤自上而下繞全船轉悠一圈後,回到房間,雙方在《交接班記錄》上簽下各自的大名。至此,交接完畢。

    和交班船員握手話別後,付濤匆匆穿上工作服,逕直出了生活區,來到甲板上。遠遠聽見水手長在朝水手們吆喝著,付濤頓時變得誠惶誠恐起來。在船上,水手長是水手的頂頭上司。水手們對水手長的聲音特別過敏,因為水手長總是吩咐他們幹這幹那,動作稍慢半拍,水手長就會破口大罵。水手長罵人,就像爺爺罵孫子一樣,彷彿全世界的人都是他的龜孫子。

    付濤彎下腰,扛起一袋大米,正準備直起身子,卻見水手長迎面走來,於是畢恭畢敬地站立原地,朝水手長笑笑。

    「新來的吧!」

    「是是是!」

    「快去搬油漆!」水手長的命令冰冷而僵硬,令付濤不寒而慄。付濤絲毫不敢怠慢,慌忙扔下大米,三步並著兩步火速趕到船頭,投入到新一輪戰鬥中去。

    過了一會,三名新上船的駕駛實習生也來到現場。這三個愣頭青初來乍到,懵懵懂懂,如同面臨初夜的**。水手長見他們在一旁袖手旁觀,大為光火,厲聲喝道:「他媽的!你們幾個新來的,沒長眼睛啊?沒看見別人都在幹活嗎?別他媽的乾站著,抓緊點,快將油漆都搬進油漆間去!」

    三個愣頭青如夢初醒,唯唯諾諾地捲起衣袖,笨手笨腳地幹了起來。水手長雙手叉腰,朝三個愣頭青吹鬍子瞪眼睛,嘴裡依舊喋喋不休:「中國人就這毛病——一個干,一個站,還有一個在看……」

    搬完油漆,接著搬運甲板物料。物料搬到一半時,供油的駁船解掉船纜,離開大船。這時,廣播裡傳來三副的聲音:「大副木匠上船頭起錨!付濤上駕駛台操舵!」水手長隨即用命令的口氣向付濤傳達了三副的指示:「就快起錨開航了,付濤上駕駛台操舵!其它人給我繼續搬物料!」付濤欣喜若狂,領命後直奔駕駛台。此時,公休船員早已離船。

    船在航行期間,駕駛室內從不點燈,目的是為了讓駕駛人員的視線不受燈光影響,從而看清周圍海面上的船隻和礙航物。付濤登上駕駛室時,三副已提前關閉了室內的照明。付濤手握舵輪,站在黑暗中適應了一會,眼前漸漸浮現出船長羸弱的背影。只見船長站在擋風玻璃前,一邊觀察周圍船舶的動態,一邊通過對講機指揮大副和木匠絞錨。

    付濤聽見船頭傳來錨鏈的喧嘩聲,想起了艾青所寫的那首名為《盼望》的短詩:

    「一個海員說,

    他最喜歡的是起錨所激起的那一片潔白的浪花……

    一個海員說,

    最使他高興的是拋錨所發出的那一陣鐵鏈的喧嘩……

    一個盼望出發

    一個盼望到達」

    付濤在心裡吟誦著,嘴上不覺已唸唸有聲。這時,船長回過頭來,問道:「你是剛上船的付濤吧?」船長和付濤素昧平生,竟能叫出付濤的名字,這著實令付濤受寵若驚。

    就在船長回眸的一剎那,他的面部輪廓模模糊糊地定格在付濤的瞳孔裡:長長的臉龐,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顴骨,低低的鼻樑……付濤無法看清船長面部的皺紋,單憑那在月光下閃閃發光的如銀白髮,便隱約感知他是一個歷盡坎坷飽經滄桑形容枯槁的老人,看上去至少也有80歲。不過,到目前為止,尚且沒有發現超過0歲的遠洋船員,原因是船員們受工作環境的影響,往往未老先衰,超過0歲的人多半已經入土為安了。

    大約20分鐘後,大副報告錨已離底,船長隨即下令進車:「前進一!」三副遂將車鍾向前推了一檔,螺旋漿隨即開始旋轉,船劇烈顫抖起來。緊接著,船長又下達了舵令:「右滿舵!」付濤馬上向右轉動舵輪,船開始慢慢向右轉向。調整好航向,船長又陸續命三副將車鍾推向前進二和前進三,加大馬力,逕直朝外海駛去。

    遠處岸上的燈光慢慢趨向模糊,大海的胸膛漸漸走向開闊。眼看船已駛入公海,船長遂下令使用自動舵,付濤隨即將操舵儀的轉換開關扳向自動位置。一旦使用自動舵,船將沿著事先設定好的航向自動航行,舵手無需再操舵,而是集中精力幫助駕駛員瞭望。因這幾天海上風大浪高,出海捕撈的漁船很少。海面上見不到一盞漁火,只有潔白如銀的浪花在如水的月光下盡情舞蹈。

    船在海上航行期間,每天由大副、二副和三副三名駕駛員輪流駕駛。每人每天值班8小時。值班時間分為兩段,每段4小時。二副值0-4和2-;大副值4-8和-20;三副值8-2和20-24。正常情況下,每個班都要安排一名一水(一級水手)跟班,以便協助駕駛員了望或是在與他船構成緊迫局面時使用手操舵進行避讓。船上共配有5名一水,其中付濤跟三副班,陳青山跟二副班,孔夫子跟大副班,而大喇叭和丁力則被安排干白天班。所謂白天班,即僅在白天上甲板幹活,晚上休息。

    晚上2點,二副和陳青山準時登上駕駛台接班,三副和付濤遂離開駕駛台。路過餐廳時,看見船員們圍在電視房裡看錄相,付濤遂擠進去湊湊熱鬧。這是一部醫生為女人做隆胸手術的紀實片。船員們用錄相機將節目從電視上錄製下來,一有空閒就反覆觀摩,而且百看不厭。也許是因為剛上船時煩心事太多,付濤興味索然,心不在焉地看了一會,便起身回到房間。推開房門,見室內狼籍不堪,付濤暗罵交班船員是個邋遢鬼。將滿地垃圾收拾完畢,牆上的時鐘又多走了兩個小時。眼看將近凌晨兩點半,付濤遂匆匆躺下,很快在疲倦中進入了夢鄉。

    天剛濛濛亮時,夢被搖醒了。窗外的風浪越來越大,船開始劇烈搖晃起來。起床漱洗完畢,付濤扶著樓梯扶手,踉踉蹌蹌地來到位於二樓的餐廳。餐廳裡,水手長正和大副吵得不可開交。

    水手長吼道:「昨天我們忙了整整一個晚上,累得半死不活,說什麼也得先休息一天!」

    「今天上午,無論如何也得將甲板洗出來!」頓了一下,大副又聲色俱厲地說,「這是命令!」

    「命你媽的頭!明天洗就來不及了?就那麼一點殘貨。我不信明天船就沉掉了!」水手長捲起衣袖,一邊嚷,一邊朝大副步步進逼。

    大副畢竟是甲板部的部門長,又是水手長的直接領導,自然受不了水手長那副罵人如同罵孫子的口氣。大副用顫抖的手指指著水手長罵道:「我說你狗屁不懂,你別不服氣!快到好望角了,明天風浪會更大,我看你怎麼洗?」

    「你他媽的才不懂,上浪不是更好?一上浪,甲板上什麼都沒了,乾乾淨淨。何必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水手長故意抬高音調,企圖壓住大副的氣焰。

    「你他媽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你是不想幹了。我跟船長反映反映去。咱們走著瞧!」大副亮出最後一招殺手鑭,帶著滿臉殺氣拂袖而去。

    眾所周知,大副是船長的堅強臂膀。平時諸如掃艙備艙、配載壓載、維修保養等關鍵性的工作,全都依靠大副一手掌控。大副幹得好,功勞歸船長;大副幹得不好,船長臉上跟著無光。對於這樣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船長從不敢輕易得罪。毫無疑問,在工作方面,船長始終要和大副站在同一戰線上,一個鼻孔出氣。船長既然被大副當作救兵請到現場,於情於理都得數落水手長一番,以表明自己的立場。誰知水手長固執己見,並且出言不遜,頂撞了老船長。

    要知道,老船長是公司裡的元老級人物,資格比誰都老,就連公司總裁都得讓他三分。誰和老船長針鋒相對,無異於蚍蜉撼大樹,自不量力。面對水手長的公開挑釁,一向德高望重的老船長騎虎難下,當下忿然作聲,只是礙於情面沒有發作。

    這天上午,付濤上駕駛台值班,見老船長還在為水手長頂撞他的事情鬱鬱寡歡,於是趁機火上澆油:「他一個小小的水手長,芝麻大的官,竟敢和船長您公開作對,簡直是不自量力。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麼屌玩意,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我看他是活膩了!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如果這件事情不從嚴處理,只怕他日後更加無法無天……」

    經付濤這麼一挑撥,船長禁不住火冒三丈,自然而然就生出炒水手長魷魚的念頭來。畢竟,作為一船之長,總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威風掃地吧。如果不殺一儆百,以示威嚴,日後的工作就不好開展。付濤見老船長要拿水手長開刀,正中下懷,於是趁熱打鐵:「船長,如果換作是我做水手長,我敢保證我會比他做得好!至少你要我上山,我決不會下河;你叫我趕鴨,我決不趕鵝……」

    不過,在船上,船長想炒下屬的魷魚,也得事先徵求公司領導的意見。船長將電話直接打到公司船員部,船員部總經理一聽說船長要炒水手長的魷魚,渾身上下直打哆嗦,聲音也跟著顫抖個不停:「我的媽啊,我說你誰不能炒,偏要炒他?這個人萬萬炒不得!我的好船長啊,你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他是公司副總裁的妹夫的哥哥的舅舅的侄子。你炒他,就等於炒我!」

    老船長在心裡一盤算,又迅速將計算結果傳遞到嘴上:「這個人和公司總裁的關係這麼遠!遠水救不了近火,炒掉又何妨?」

    總經理深深歎了一口氣,顯得左右為難:「你一輩子跑船,哪裡會曉得我們在機關工作的難處,更不會明白這其中的奧秘。這層關係,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總之是剪不斷,理還亂。拜託你就不要給我添亂了,好不好?」

    既然對方將話說到這個份上,老船長也不好再說什麼。無奈之下,老船長只好本著息事寧人的原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後不了了之。

    「唉,這年頭,家裡有人做官,就連畜牲都跟著榮耀!」付濤本來想趁機將水手長取而代之,結果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他說什麼也嚥不下這口氣,於是一個勁地罵開了。

    付濤和老船長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全被在駕駛室外面幹活的大喇叭聽在耳裡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大喇叭隨即將這事添油加醋地向外界廣而告之。眾人聽後,都說付濤有「狼子野心」。據說,狼子野心是世上最狠毒的野心。

    老船長想炒水手長的魷魚,不僅沒有如願,反而曝光了水手長與公司副總裁之間的裙帶關係。這樣一來,無疑助長了水手長的囂張氣焰,水手長愈發變得狐假虎威,目空一切。付濤雖然早已對水手長恨之入骨,但表面上還是要讓他三分。畢竟,這種人有靠山,惹不起。「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惹不起,總還可以躲得起吧!」聽老船長說話的語氣如此軟弱,付濤也只好藏起滿腹牢騷,決定從長計議。

    隔日,付濤正在餐廳裡吃早餐,忽然接到大副通知:今天所有一水全部撤班。撤班,對於付濤來說,意味著不用上駕駛台值班。當然,也不可能讓他回房間睡大覺。撤班的目的,是為了集中人力沖洗留在艙蓋和甲板上的殘貨。付濤嘴上唯唯諾諾,心裡卻在暗罵不止。水手們慢吞吞地吃罷早餐,帶著一臉不情願的表情陸續散去。付濤最後一個離開餐廳,最後一個穿上雨衣雨褲,最後一個來到甲板上。甲板上,水手們早已忙得熱火朝天,不可開交。付濤趁機混進人群,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誰知這一幕早已被站在高處監工的水手長看在眼裡。

    付濤剛從水手洪七公手中接過皮龍,腳跟尚未站穩,一個大浪朝船殼猛撞過來,彭的一聲撞得地動山搖。巨浪四分五裂,化作碎沫沖天而起,隨即又天女散花般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將整個一條船統統籠罩在一團迷霧之中。夾雜著鹹味腥味的霧水,從空中劈頭蓋臉澆灌下來,接著又從付濤破舊的雨衣領口袖口一直流淌到濕熱的褲襠裡。付濤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眼睛被鹹鹹的海水浸得火燎火辣難熬難耐。付濤強壓住滿腔怒火,誰知火氣隨著風浪越來越大,幾乎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當忍耐就快抵達極限時,廣播裡傳來了三副的聲音:「付濤上駕駛台操舵!付濤上駕駛台操舵……」付濤像是遇到了救星,連忙將皮龍往洪七公懷裡一塞,三步並著兩步迅速逃離霧茫茫的甲板。回到房間洗個澡,換了一身乾淨衣服,又梳洗打扮一番,這才磨磨蹭蹭地登上駕駛台。

    原來,是因為風浪太大,自動舵失靈,需改用手操舵。可是,當付濤從三副手中接過舵輪時,雙手已經不聽使喚,整個人開始暈頭轉向。

    前面就是著名的好望角了。南非的好望角,地處大西洋與印度洋交界處,一年四季風大浪高,人稱「死亡之角」。人們之所以將它取名為「TheapeofGoodHope」,目的就是希望途經此地的船員能夠交上好運,遇上好天氣,從而平安渡過。船員中間流行一種說法:不到好望角,枉為遠洋人。

    滿載貨物的「海上幽靈號」,猶如隆著肚子的孕婦,步履蹣跚,舉步維艱。海浪,如同被男人拋棄後喪心病狂的潑婦,將仇恨的目光射向孕婦面前的小山丘,就好像那裡面的禍根是她丈夫的傑作。倆人一路廝打著,直打得天昏地暗,兩敗俱傷。毫無疑問,孕婦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好望角,是低壓的溫床。風和浪好似一對孿生姊妹,脫離了母體便成了船的跟屁蟲。風嘶吼著,像是走在冬夜曠野裡的狼,發出淒厲而飢餓的叫聲。浪咆哮著,像衝鋒陷陣的卒子,前仆後繼,永往直前。風浪左右夾攻,船忍不住地打著趔趄,好似一把篩子,彷彿要將船員們的五臟六腑粉碎殆盡。船被丟進波谷裡,船的屁股隨即被大海深深地埋進了它的身體。船又被擱在浪尖上,像一隻負荷的扁擔,吱吱呀呀地呻吟起來。

    付濤趴在舵輪上,和著船顫抖的節拍,大口大口地從胃裡翻出來不及消化的食物殘渣。跑船十幾年來,暈船對於付濤來說,已成家常便飯。每每這個時候,付濤都免不了亂髮一大通牢騷:「這錢真他媽的不好掙……」正罵著,船又打了個哆嗦,付濤腳跟不穩,撲通一聲重重地趴在地板上。舵手倒下了,船失去了控制,三副艾鳴接過舵輪,成為付濤的接班人。其實,艾鳴比誰都暈得厲害,但是強烈的責任感一直在勉強支撐著他。這時候,再健壯的體魄也要靠毅力來支撐。老船長在艾鳴面前放了一隻桶,艾鳴便毫不客氣製造了一大堆垃圾。

    又一排巨浪張著血盆大口撲了過來。不一會,船頭被吞噬了,整個甲板被吞噬了,只剩下駕駛台從海面下探出腦袋。此時的船簡直就是一隻潛艇。艾鳴雙手緊握舵輪,像勇敢的角鬥士抓住了蠻牛的兩隻犄角,牛掙扎了幾下,終於被鎮住了。

    船已經和老船長一樣老了。前幾天,老船長的腰扭了一下,現在還沒痊癒呢!艾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船像醉漢一樣東倒西歪,艾鳴實在撐不下去了,在心裡偷偷樹起一面白旗,準備向風浪投降。

    「撐住,別趴下!」老船長的聲音,低沉而有力。

    在長江邊上土生土長的艾鳴睹物傷情,想起983年老家發洪水時的情景。那年的五六月份,梅雨蕭蕭,沒日沒夜地下,江水日日見長,江堤時時告急。白天,江水還遠遠地躲在他的視線之外,到了半夜,就氣勢洶洶地闖進了他的小屋。被母親叫醒時,小木床已經托著艾鳴浮在水面上。「阿鳴,快起來,房子就要倒了!」母親說著,已淚流滿面。艾鳴親眼目睹那根屋柱子傾斜了,微微地顫了幾下,終於又撐住了。就在母親背著艾鳴慌慌張張地逃出土屋時,柱子便重重地砸在了母親身後不足兩尺的地方。一根要倒的柱子,只因多撐了兩分鐘,便撐住了艾鳴的生命,也撐起了他一家人愛的晴空。

    後來,三峽大壩終於建成了,可艾鳴還是放心不下。於是,不顧母親勸阻,在家鄉建了四層全框架的樓房。艾鳴還特地對此進行了詳細論證,並且制定出一套自認為萬無一失的防洪計劃:如果洪水淹到底樓,一家人就住到二樓;假使洪水淹到二樓,一家人再住到三樓。但是無論如何,洪水不可能淹到四樓。具有防洪洩洪能力的三峽工程,加上抗洪抗震的四層全框架樓房,足以讓歷史悲劇永遠駐足於遙遠的記憶之中。

    如今,雖然已事隔多年,但艾鳴依舊念念不忘那根柱子——那根讓他重獲新生的屋柱子。它已牢牢地扎根於艾鳴的記憶深處,成為他的精神支柱。每當艾鳴身處逆境的時候,那根柱子總是穩穩地撐住了他的身體,也撐住了他的理想和追求。

    「撐住,別趴下!」老船長的話深深地烙在了艾鳴的心頭。

    海上的天氣瞬息萬變,難以預測,就像女人的內心世界,男人永遠也捉摸不透。前幾天剛和你撕破臉皮的她,今天又朝你露出燦爛的笑臉。離開可怕的好望角,天氣好了,心情也跟著好起來。艾鳴終於起死回生。

    桅桿上,一隻老海燕正在梳理著被風浪打濕的羽毛,神情顯得那樣痛苦而憂傷。艾鳴猜測她是一位母親,因為他曾見過她的孩子。曾經,有倆只海燕飛翔在艾鳴記憶的天空裡。可是,一場風暴無情地拆散了她們。那隻小海燕很可能已葬身海底。此刻,老海燕一定非常痛苦。不知怎地,艾鳴想起自己的母親。如果不是因為那根柱子,不是因為柱子多撐住的那兩分鐘,母親也會和老海燕一樣痛不欲生……

    一路上,倆只小精靈陪伴著巨輪穿越風雨,歷盡艱辛。風雨中,她們舒展著堅強的翅膀,時而上滑,時而俯衝,直把風浪織成的天羅地網穿得千瘡百孔;她們披露了風的陰謀,她們粉粹了浪的伎倆;她們在風雨中博擊,在博擊中成長,無畏無懼,無怨無悔;她們用自己羸弱的身軀,向艾鳴展示著生命的頑強,為艾鳴撐起了精神的腰桿。

    「撐住,別趴下!」風雨中,老海燕一定也曾這樣對小海燕說,像母親對艾鳴那樣說。可是,小海燕沒有艾鳴那麼幸運。的確,艾鳴是個幸運兒。艾鳴應該感謝那根柱子,感謝柱子教給他的人生哲理:撐住,別趴下!

    關鍵時刻,艾鳴總是對自己說:「撐住,別趴下!」頑強的意志、驚人的毅力都在剎那間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那能量足以扭轉整個乾坤,改變人的命運,改寫人的一生。當他向極限發起挑戰時,他的目光變得堅定而執著。他感覺自己也擁有一雙博擊風雨的翅膀,和海燕一樣自由翱翔在屬於自己的天空。

    在後來的航海生涯中,艾鳴經歷過無數次的風雨洗禮。每當風暴來臨時,他就悄悄對自己說,也對別人這樣說:撐住,別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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