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記者的非常情路 正文 第四章 去處
    張純良十三四歲以前一直大腦袋小細脖,一副發育不良的樣子,無論什麼季節總嚴嚴實實捂頂帽子,低頭溜邊走得飛快,看上去又是磕磕絆絆趔趔趄趄的,就好像一股風過也能叫他大頭衝下一腦袋扎地上去。所以就連平時總挨欺負、給定名為「熊種」的文明一見到他也馬上就會趾高氣揚,跟著別人一起欺負他。甚至就連剛會跑的小孩子都不怕他,常常追在他身後一路起哄一路嚷:「紅毛鬼!」「紅毛鬼!」「小雜種!」「小雜種!」

    半大小子全都真的朝張純良扔磚頭瓦塊,有時候也用彈弓子射,有時候還會捉住他「豎蜻蜓」——拎起兩條細腿硬生生靠小棚子倒立起來,以土埋住他的紅頭髮,說是倒要看看種下去能不能長出一批小紅毛「雜種」來。

    張純良遇到誰欺負他,總是要麼拚命逃跑,逃掉也就算了,要是不幸給捉住了,準保一聲沒有,只瞪著一雙絕望的大眼睛任人擺佈——這一點倒是跟文竹蠻像的,所以二十年後雖然楚天舒常自詡自己當年如何看好張純良,張純良常掛在嘴邊誇讚的卻是文竹。

    楚天舒第一次跟張純良有接觸實屬偶然。

    有一次一夥半大小子用彈弓子射石子射到了張純良腦袋上,張純良一捂後腦勺站住了。半大小子們又叫又笑包抄上來,這一次他卻沒有像以往那樣拚命逃跑,而是突然彎腰從地上揀起一塊磚頭來,返身狂叫著朝半大小子們猛衝過去。

    男孩子們從沒想過張純良還會反抗,而且是血紅著眼睛不要命的架式,一時全懵了,四散奔逃。

    楚天舒當時正在兩棵大樹間跳橡皮筋,本來她只是停下來看熱鬧,一見張純良衝過來,嚇得「媽呀」一聲調頭就跑,卻忘了腳下的皮筋,一下子給絆了個大跟頭,皮筋折了,彈回來抽猛到她臉上,疼得她火燒火燎,一屁股坐到地上抱頭痛哭起來。

    這過程中楚天舒知道張純良過來了,耳朵連同週身上下的神經立時好像全都長出了眼睛,一律驚惶失措地直望著張純良,看到他在她跟前站住了,圍著她兜了兩圈,往前湊了湊,默默站了一會兒,走掉了。

    楚天舒又乾嚎了一陣子,直到可以確認張純良真的走了,才抬起了頭。

    四外早沒了張純良的影子,地上碼放著她的橡皮筋,已經整整齊齊盤纏好了,上面停著一粒小小的花花綠綠的東西——楚天舒的眼睛當時還花著,看不清楚,等到終於看清楚了,發現竟是一粒包著彩紙的水果糖。她拿起來仔細看,忽然注意到手上沾了一點兒血,嚇了一大跳,趕緊上上下下檢查自己——哪兒都沒壞,那——是糖上的?張純良出血了?

    這一粒糖讓楚天舒又是驚異興奮,又是疑惑不解,好長時間都定不下心神。幾個月後楚天舒過生日,她媽給她和她弟弟分了蘋果。非常漂亮的大蘋果,紅紅黃黃相間著,在那樣的年月,還是冰天雪地的時節,若不是他們媽媽是副食店主任,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得到這麼稀有的好東西。

    楚天舒得到了兩隻,偷偷藏起一隻沒有吃,傍黑時揣在懷裡跑到二樓附近亂轉悠,還真就等出了張純良。她緊張得臉上火燙,緊抿著嘴一句話也不說,立刻掏出蘋果朝張純良直挺挺地伸了過去。

    張純良嚇了一跳,立刻愣住了,呆呆地也不接。楚天舒鼓起勇氣緊走幾步,把蘋果一下子塞進了他手裡,抹頭就往樓上跑。

    「嗨!」張純良在後面叫了一聲。

    楚天舒一口氣跑上了一層樓才回過頭。

    張純良沒有追上來,拿著蘋果站在原地,是種目瞪口呆的樣子,但是大眼睛光閃閃的,泛著迷霧樣濕潤困惑,又霓虹般絢爛美好的光芒。楚天舒朝他莞爾一笑,扭頭又朝樓上跑。

    那以後楚天舒就知道張純良的許多秘密了,見識了他是如何偷吃各種可怕的怪東西的。張純良也常向她推薦什麼好吃,請她一起吃。不過僅限於她能接受的東西,比如在火爐子上烤得蓬鬆了一倍的粉條子,從樹上新擼下來的榆樹錢,由花心裡擠出的蜜汁,還有煮鳥蛋、燒蠶蛹……作為回報,她偷偷塞給他花卷、麵包、蛋糕、汽水、柿餅子……

    張純良初中還沒上到一半,有一天突然就不肯再上學了,任他爸好說歹說甚至從沒有過地咆哮起來了也堅決不上,隨後就突然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楚天舒急得不行,悄悄問過張大爺,張大爺黑著臉道:「死了!」

    兩年後的一天張純良竟又突然冒了出來,令人吃驚的是他幾乎完全變了樣——比從前明顯高出了一大截,雖然還是瘦,但身架子拉開了,精壯多了。臉也曬黑了,五官長開了,稜角分明,非常帥氣。若不是那頭燦爛的紅頭髮,別人都快認不出他來了。

    而且就那頭紅頭髮也不是大家熟悉的,因為之前總給他藏進帽子裡。突然間他帽子也不戴了,彎彎曲曲的紅頭髮披散下來,長得蓋住了耳朵,幾乎拖到脖頸上,在西斜的太陽灑滿世界的金輝中,炫著紅緞子般耀眼的光澤,供人恣意觀瞻著。

    楚天舒趕上了這一幕,是放學回家走到樓底下的時候,遠遠就見一個紅頭髮的大小伙子嘴裡叼著根狗尾草,背依著她家小棚子前面的小院柵欄,坐在地上,臉沖樓頭,曬太陽一樣瞇瞇著眼睛,好像是要睡著了。遠遠近近站著不少人,都在看他。

    楚天舒先是亂閃著眼睛——就好像她的眼睛是被那頭火紅的頭髮燙著了一樣,隨即一顆心就像是一隻拉起了皮筋的彈弓子——猛地一緊又一鬆,立刻將她像一粒彈子一樣朝前猛射了出去。

    可是楚天舒跑到半截還是站住了——不光是想起了這時候不方便跟張純良打招呼,最關鍵的是她嗅到了濃烈的「火藥味」。

    樓頭正對著張純良站著好幾個背著軍用書包的大小子——楚天舒認出來了,都是附近幾座樓和大雜院裡的「小流氓」,從前最能欺負張純良的就是他們。如今他們都長得精精壯壯的了,這時候一面不停地對張純良指指點點,一面無所顧忌地說說笑笑。有個人突然笑得震天響,一時間腰也直不起來了。

    張純良忽然慢騰騰地站了起來,沿著小院柵欄晃晃悠悠地朝西走。那幾個大小子一面說笑一面跟了上去。

    張純良忽又站住了,慢騰騰地把右手*了褲兜裡,回臉斜了那幾個壞小子一眼,漫不經心地一笑。

    ——幾乎與此同時,他的右手寶刀出鞘般從褲兜裡猛一下抽出來,「啪」的一聲響,寒光閃處,一樣亮晃晃的東西已經彈開豎在他手上了。

    ——竟是把鋒利的匕首!所有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氣。楚天舒也是一樣,愣眼直看著。

    周圍沒有了一點兒聲音,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始竊竊私語。

    楚天舒家的小棚子緊把西頭,建的就不好,又年久失修,比薩斜塔一樣朝西栽著身子。後來給根茶碗粗的大圓木頭支住了,才勉強維持了老態龍鍾的站立。卻又給老鼠相中了,緊貼房山頭打了個深深的洞,以前張純良曾要帶楚天舒到那裡去捉老鼠,楚天舒怕把牆給扒塌了,說什麼也沒幹。

    張純良這時候悠閒地吹起了口哨,晃晃悠悠地繼續朝前走,一直走到了房山頭,轉身沖牆站住了,拿匕首的手突然抬起來朝後一甩,眾人一聲驚呼,那匕首已不偏不依正紮在了那根撐著小棚子的圓木頭上,震顫著凜凜寒光。

    張純良頭也不回,沒事人一樣繼續吹口哨,手往*掏了掏,衝著牆——楚天舒因害羞立刻躲遠了,但可以確定一定是對著那個老鼠洞——「嘩嘩嘩」地撒起尿來了。

    張純良的口哨聲忽然發生了明顯變化,成了一種短促尖銳的「吱吱」聲。到他一泡尿撒完,老鼠洞裡突然躥出了一隻碩大的灰色老鼠。眾人正在驚呼,就見後面馬上又跟出了一隻,緊接著又一隻,又一隻……大大小小一共六隻!女人小孩尖叫著四散奔逃,楚天舒給嚇傻了,忘了叫,也忘了逃,依然直愣愣地原地站著。

    張純良卻好像沒看見那些老鼠一樣,不慌不忙繫上褲扣,突然飛身一躍,瞬時就截在了跑出了好遠的帶隊老鼠前頭。老鼠立馬掉頭,說時遲那時快,張純良猛下腰一個海底撈月,別人還沒看清楚,帶隊老鼠已經牢牢給他攥在了手心裡。

    下一個剎那張純良就像是神奇的磁懸浮列車一樣脫離了地面,兩隻腳半空裡打著飛速的旋轉,四起的金色煙塵中,其餘五隻大老鼠就像是五隻灰色的大沙包,全都「吱吱」叫著一隻隻飛到了半空中,準確地捕捉著剛剛還耀武揚威、這時候掉頭就跑的幾個大小子,炸彈一樣接連砸落下去——沒有爆炸聲,卻照樣炸出了滿世界的鬼哭狼嚎。

    ——不過是片刻工夫,又已經塵埃落定了。

    那幾個大小子逃出十幾米遠發現並沒有人追來,彼此看看,都不好意思再逃了,一個個睜著又吃驚又疑惑的眼睛回過了頭。

    地上東一隻西一隻躺著五隻死老鼠,帶隊老鼠還在張純良手裡,張純良還在原地,也不看別人,笑嘻嘻地只看手裡的大老鼠,張純良把老鼠舉到眼前不足半尺遠的地方了,對著它的小腦瓜,嘴裡發出了長長短短「吱吱」的聲音,就好像是在用鼠語跟它聊天,挺友好的。

    過了一會兒,別人實在忍不住好奇,定了定心神,又都往前湊了湊。

    張純良仍是誰也不看,跟老鼠說夠了話,握著它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那根撐著小棚子的木頭前,突然拔下刀,把老鼠往木頭上一按,刀光一閃……

    楚天舒再從緊摀住臉的手指縫裡睜開眼睛時,就見那大老鼠的腦袋已經給尖刀插在了木頭上,身體吊在下面又晃又抖亂掙著,有血水正順著它一點點變硬的尾巴尖往下滴。

    張純良扭臉沖那幾個大小子很友好很燦爛地笑了笑,又回臉看著木頭上的老鼠,突然雙手扣住鼠頭一使勁兒……

    楚天舒又一次從緊摀住臉的手指縫裡睜開眼睛時,張純良正在把一張紅紅黑黑的什麼東西往半空裡拋,而木頭上掛著的老鼠已經由僵硬的深灰色變成通體柔嫩的粉紅色了。

    後來張純良就成了附近幾幢樓和大雜院裡那些半大「小流氓」的頭頭,經常帶著他們在外面打架。有時候到了傍晚,他會在樓下吹一種非常動聽的口哨,隔壁單元一個叫玲子的姑娘——給大人們背後罵做「小馬子」的——就會跑出去會他,跟他一起跑到說不定什麼地方去。

    楚天舒一向是給她父母照「好孩子」的標準教育大的,骨子裡雖也有叛逆的一面,從前敢跟誰都不認為「好」的張純良接觸,那是因為打心裡往外認準了他「好」,到他在她心中也有了真正「壞」的印象,就避之唯恐不及了。

    那年因為修路,有很長一個時期路兩邊排滿了巨大的圓滾滾的灰白色水泥管子,便是給孩子們預備的最好的玩具了。有一次楚天舒跟文竹在附近玩「藏貓貓」,後來文竹給她媽喊回去吃飯了她也不知道,仍然在大管子深處藏著。

    天氣很暖和,不知什麼時候楚天舒睡著了,直到感到冷才醒了過來,發現天已經黑了,遠遠地傳來了她爸的喊聲,細聽之下辨得出是在喊她的名字,嚇得猛一激凌,趕緊從管子裡爬出來,從相反的方向倉皇逃往家裡。

    楚天鷹給她開的門,衝她一吐舌頭扮了個鬼臉,她媽立時就出現在了他身後,一手提著笤帚疙瘩,大喝一聲:「你死哪兒去啦?!」搶步上前就要往屋裡拖她。

    楚天舒下意識地往後一跳,抹頭就跑。

    楚天舒跑得實在太快了,雖說她媽追得也快,終究因為給她弟弟擋了一下,跟她總是差著一層樓梯。

    楚天舒一氣兒跑到了一樓,忽然靈機一動,沒往樓外跑,而是轉身一頭扎進了一樓走廊深處,像只壁虎一樣緊貼著牆壁一動不動,聽到她媽一路怒吼著,聲威赫赫地追了出去。

    走廊裡安靜了下來,楚天舒剛剛嚇僵了的腦筋又開始急轉彎了,想到她媽在外面找不到她很可能就會返回樓內找,那這裡可就又成最危險的地方了,就只有藏到……正這時她隱隱聽到她媽和她爸在外兵合一處講話的聲音,馬上果斷地奔了出來,盡量屏息斂氣躡足潛蹤,又盡量飛快地衝上二樓,一頭扎進了走廊深處。

    那時候天差不多完全黑下來了,走廊裡終日不亮燈,只有一面給經年的灰塵幾乎完全封鎖了的破玻璃窗——是樓道內的窗子,要借助樓上緩梯一側通向外面的窗子才能透進一點兒幽微的天光來,人剛進去眼睛不適應,便大白天的也會瞬時眼前一麻黑,什麼也看不見。楚天舒那時候實在太緊張太慌亂了,所以一開始完全沒有注意到走廊深處有何異常。

    忽然她意識到呼吸進來的全是刺鼻的煙氣,隨即看到了一粒比寶石更耀眼的紅光在對面猛一閃亮,後面現出一張人臉來——若不是這時候她聽到她爸媽一路說著話,急匆匆地進到樓裡來了,她也許就會立刻大叫一聲,一路狂奔著逃出去。但話又說回來,如果紅光後面現出的人臉是極陌生的,或是極可怕的,那她聽到她爸*聲音一定不僅不會再害怕,反而會覺得是世界上最親切動聽的聲音了,一定會大喊大叫著逃出去直扎進他們懷裡……

    但就在楚天舒驀地張大了嘴巴和眼睛,就要發出聲音的一剎那,她一把按住了自己的嘴,瞬時就把剛要出口的一聲尖叫變成了一股冷氣,順後脖梗子變成冷汗直溜了下去。

    那紅光後面現出的人臉不是別人的,正是張純良的,是他那張深目高鼻極優美的臉孔,正笑嘻嘻地直衝著她。

    張純良的笑容裡包羅萬象,也不說話,一直默默吸著煙,歪頭斜眼打量著楚天舒,陪她一起亂轉著眼珠子,聽她爸*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急匆匆地上樓去了,臉上的笑意便越發地濃郁了。

    「闖禍了吧?」張純良低低的聲音道,低低的笑聲在嗓子眼裡打著噎,叫他的身體和頭臉都一顫一顫的。

    楚天舒不出聲,緊緊張張地屏息斂氣直瞪著張純良。

    「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嗎——」張純良說道,說這話時已是很認真又很神秘的表情了,並且彎下腰湊過臉來,在距楚天舒的臉不足半尺遠的地方直看著她,又道:「——你是我見過的膽最大的小女孩——比很多男孩子的膽都大——了不起!」

    不知為什麼,楚天舒特喜歡張純良剛剛說的「喜歡你」三個字,叫她的心軟軟的,頭暈暈的,可是心跳得更厲害了。她真高興他能離她這樣近——似乎還願意更近些,但又真擔心他能聽到她胸膛裡打鼓一樣「咚咚」的聲音,誤以為她的膽子其實也沒那麼大。

    張純良不錯眼珠地看了楚天舒一會兒,繼續又認真又神秘地道:「但是你知道不——大人的膽子全都很小——非常小,他們找不到你,已經嚇壞了。」說完又看了看她,「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像個真正的大人一樣伸手在她頭上拍了拍,又拉了拉她的小辮子,直起腰。

    楚天舒多麼願意張純良能再拍拍她的頭、拉拉她的小辮子啊!突然間她意識到她還是想和他好,不由得驚恐地問自己:「是不是我也學壞了,也成了他的『小馬子』?!」

    張純良在外面打架打得凶,常打得人頭破血流,給人找到家裡是家常便飯,一律又吵又嚷要求賠錢看傷嚴懲「兇手」,有一次他還給抓進了派出所,是街道劉奶奶出面才把他領了出來。

    但是鄰居們除了常能聽到「張瘸子」歇斯底里的咆哮聲,還有他們爺倆也不知是誰把門摔來摔去,摔得整幢樓都打樁一樣亂顫的聲音,從來也沒聽到過和打人有關的半點兒聲音。再細想想,好像張純良從小到大就沒挨過他爸一個手指頭。

    但是後來就不一樣了,當滿大街開始一天到晚不斷有高舉紅旗、扯著大幅標語的*隊伍經過,不斷響徹「打倒『王張江姚』反黨集團」的口號聲,貫穿整幢樓面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大字標語也給刷了下去,張純良突然開始頻頻挨他爸揍了。

    鄰居們可以確認這一點,是常能聽到他家傳出鍋碗瓢盆「叮噹」亂響、棍子棒子笤帚疙瘩皮帶皮鞋滿天飛的聲音了。只是「張瘸子」好像根本也打不動張純良,因為人們從頭到尾聽到的都是張純良沉著有力的抗拒聲,和他爹「呼呼」帶喘聲嘶力竭的喉音。張純良吼出的最著名的話是:「都粉碎『四人幫』了,你怎麼還『打砸搶』上了?!」他爹痛罵:「你個不爭氣的兔崽子——我就是要把你一起粉碎嘍!」

    不過這樣的日子還不到一年就突然終結了,因為張純良入伍當兵了。

    張純良一身簇新的綠軍裝、胸配大紅花的樣子楚天舒見到了,就在樓頭,那時候劉奶奶正帶著人在敲鑼打鼓熱烈歡送張純良和另外幾個新應徵入伍的小伙子。

    楚天舒從人縫裡擠進小腦袋,仰臉看著張純良年輕英俊的面龐被胸前的大紅花映得通紅,心中充滿了艷羨,也充滿了離別的痛苦。

    ——那是楚天舒人生中第一次面對一次真正的離別。

    剛才有人致歡送辭,說什麼「從此踏上了火紅的征程」——再「火紅」也和她沒一點兒關係,她除了跟著瞎激動,什麼「火紅」也看不見,更進不去——她才一下子知道離別就是從此後別人的世界你再也看不見也進不去了啊!感覺就像是有堵牆突然把她封堵在了外面,叫她猛然意識到原來每個人都是獨立的,也都是孤立的,每個人的世界又都無限廣大,但因為她太小了——螞蟻一樣小,往前看也看不出多遠,看不見什麼,甚至都感覺不到自己也是在朝前邁著步子,所以她越難受就越羨慕張純良,因為他就能看見他自己——「從此踏上了火紅的征程」,走向了那個屬於他的廣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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