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記者的非常情路 正文 第三章 來處
    張純良比楚天舒大六歲,是楚天舒兒時最不可告人的一個朋友。

    楚天舒生命記憶中最早的一個刺激是過春節,卻不是鞭炮「辟啪」響,到處充滿歡聲笑語,有許多好吃的、好玩的,而是一種似唱又似哭的聲音,詠歎調一般,在大年三十夜裡響起來,淒涼悠長,劃破長夜,久久徘徊不散。

    ——事實上每年大年三十兒夜裡都這樣——瞬時就會毀掉一切人間的喜慶,叫所有聽到的人不自覺地就會*非人間的恐懼和思考中,就連小小的楚天舒對於生命的苦難也好像有了感覺,在被窩中驚恐地大睜著眼睛,不以為聽到的是哭或是唱,而是她可以看見的一道血淋淋的傷口——就好像是她自己身上的,止也止不住地一個勁兒地往外流血,就要流盡了呀——真疼啊!

    頭一年剛有這種恐怖的感覺時,楚天舒突然號啕大哭了起來。第二年她爸媽有經驗了,早早就哄她睡覺,並在她耳朵裡塞上了棉花。但是這個小小的人兒依然能夠準確地捕捉到那淒迷的聲音,到時候就把眼睛睜開了,並且已經明白要想聽就不能出聲音,悄悄地把耳朵裡的棉花掏出來,緊抓著被頭亂轉著眼珠一直聽,一直聽,直到再聽下去就又要跟著哭起來了,趕緊用被子把頭蒙上,慢慢地睡著了,做很奇怪、很可怕的夢。

    再有兩年楚天舒就長大了許多,知道是住在她家樓下的「張大爺」在哭,那是叫她非常吃驚的,因為她完全不能相信張大爺還會哭。

    有一次樓下的馬葫蘆堵了,管房產的人遲遲沒來,大冬天的,髒水跑得嚇人,眼瞅著凍成一條焦黃溲臭越來越大的冰河了,再不收拾馬上就要進單元門了,張大爺不知從哪裡找來了竹竿、木棍,忙活了一通還真就給通開了。他自己卻站立不穩,一下子滑倒在髒水裡,竹竿子把他的額角戳了老大一個口子,皮肉都翻翻著了,立刻血流滿面,旁邊看熱鬧的小孩子全嚇哭了,楚天舒跟楚天鷹抱在一起哭,張大爺卻不哭,還衝他們笑,說「不疼」,哄他們開心呢!

    不過張大爺平時只跟小孩子說笑,卻從來也不理睬大人。他是高高大大極瘦削的一個人,總是頭髮篷亂,鬍子拉茬,走路一瘸一拐的,陰著臉時像個土匪,便跟人走個對頭碰,目光落到人臉上了,也一樣目中無人地陰著,那樣子真是怪嚇人的。

    鄰居們私下裡最愛議論他和他家,都叫他「張瘸子」,一提起來總鬼鬼祟祟的,說些什麼「俘虜」、「叛徒」、「特務」、「雜種」、「可憐」之類叫楚天舒聽也聽不懂的悄悄話。

    小孩子對別的不懂,對「種」這個詞卻很小就很敏感,大人們所說的「雜種」指的就是張大爺的獨生兒子張純良了。張純良長得跟別人一點兒都不一樣,深目高鼻,絳紅色頭髮,白皮膚,只有眼珠是黑的,完全不像張大爺,聽說是隨*,但是楚天舒沒見過*,她出生時,她應該叫「大娘」的那個女人已經死了。

    「種」是什麼?——因張純良的存在,楚天舒剛一懂事就對這個問題有著熱切的疑問,問過她媽,立時招來一通劈頭蓋臉的訓斥,不許她再亂說亂問,說那是罵人的話。

    小孩子卻永遠越不讓知道越好奇,往往捕風捉影,無師自通,一般也能弄個*不離十。何況一樓脖子細長總好像一拉風喘氣就能折的宋奶奶,動輒捲起袖子出來替她在外挨了欺負的孫子罵街,站在樓前腰一叉,細脖子斗架的公雞樣一仰又一彎,罵出的話花樣繁多,層出不窮,但準保萬變不離其宗,一唱三歎總要落到「雜種」、「野種」、「瘟種」、「瞎眼種」、「斷子絕孫的種」等各樣「種」上來,這就更使得他們那幢三層小紅樓裡數十戶人家的小孩子全都對「種」這個詞有興趣,有研究,紛紛以「種」給人起外號。

    楚天舒因為給她媽一打總是拒不認錯,沒理也要辯三分,她媽邊打邊會罵她「擰」,又要大聲斥責:「看你還擰不擰?!」「看你還擰不擰?!」她*嗓門機關鎗一樣「噠噠」響,因此雖然她家住三樓,可是樓底下的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的,楚天舒因此得名「擰種」。

    楚天舒最要好的朋友是住對面屋的文竹——一個極瘦弱安靜的小姑娘。她媽也極瘦弱,脾氣好得簡直就等於沒脾氣,話不多,一說起來總是輕聲細語的。她爸卻是五大三粗的一個人,據說四平還沒解放就參了軍,參加過解放長春的戰役,立過不少功,要不叫文化不高,早高昇了。

    老文是家工廠的副廠長,能喝酒,脾氣大,文竹和她哥文明都長得比一般孩子瘦小,老文常歎息說:「都像那乾巴老婆子!」

    大家卻都說是老文給打的,老文當然不幹,說他並不怎樣動手打孩子,他們那麼瘦弱,不禁打,怕打壞了,主要也就罵一罵。

    的確,老文動輒就會開罵,那聲音,聾子的耳朵也會一下子就給震好使了,並以為是聽到了成串的雷聲。楚天舒她媽那高八度的罵聲跟他一比,簡直就是和風細雨,太溫柔了。所以每當老文罵將起來,整幢三層紅磚樓都好像顫抖了起來,歷經數年而沒有塌,只能說是建築學上的奇跡。

    老文也的確不輕易動手打孩子,主要是抓起來摔,或者用穿大頭鞋的腳踹——照他所說,不過就是瞪他們兩眼,隨便劃拉一下。可是他只要一瞪眼,文明便眼也迷了,身上也篩糠了;他隨便劃拉一下,文明就半空裡甩著細腿,火箭一樣呼嘯著撞向牆角、椅子、火炕……

    老文喝多了酒時,不分男孩女孩,對兩個孩子絕對一視同仁,所以文竹雖是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孩,又比文明整整小了4歲,也一樣要享受跟她哥同樣的待遇,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罵、被摔、被踹。

    其實文竹總是安安靜靜的,小小年紀性格便很沉穩,就連不小心惹了禍也一樣毫不慌張。老文常說她一個女孩子,他也捨不得治她,只想聽她認個錯也就罷了。但這孩子實在太強了,任怎麼說也不認錯,怎麼治也不低頭,關鍵是一聲不吭那樣子——瞪著兩隻冷嗖嗖的大眼睛直盯著人看,就像是堅貞不屈的*黨員一樣。

    「強種啊——強種!」老文總這樣跟人解釋,有時候又無奈地搖頭道:「這點倒是像我。」笑一笑,倒像是很高興的樣子。

    這樣一來文竹的外號也省得別人給起了,有的孩子還因此明白了什麼是「強」,跟大人學會了「強」字的寫法,一輩子只要一寫這個字,或是一看到,立刻就會想起文竹,而一輩子也想不明白細弱得就跟草莖一樣的文竹,怎麼會跟這個男人一樣粗粗壯壯的漢字緊密聯繫在一起呢?

    「擰種」遇到「強種」,自然惺惺相惜,很容易成為好朋友,只是一山不容二虎,真鬧起矛盾來,全都劍拔弩張,誰也不讓著誰。

    楚天舒最喜歡炫耀她的名字,一說起來就會給人背誦**詩詞「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這一句。有一次她當著文竹的面又跟人吹起來,說她的名字是偉大領袖**給起的,所以她跟別人都不一樣,她就是為了要幹一番大事業才來到人間的。

    從前文竹也沒少聽楚天舒說起這些,從沒發表過什麼意見,但那一次實在沒忍住,就說楚天舒「吹牛」,還說她把「牛」吹得那麼大,可要小心給「牛」踢著了。

    楚天舒當時就火了,差點兒揍文竹,又覺得揍也不解氣,回家提了把菜刀到老文家拍門找文竹算賬。

    文竹開了門沒吱聲,立刻轉身回屋拎了把沉重的大斧子出來,費力地舉到半空,迎著楚天舒手裡的刀仰起小臉,目光冷峻,小下巴一翹一翹的。

    楚天舒倒愣住了,過了半晌眼見那把沉重的大斧子把文竹墜得透不過氣來,馬上就要掉下去砸她的腳了,到底心軟——手一軟,把刀放下了。

    兩個不足十歲的小女孩打起架來舞刀弄斧,當然是極出格的事,不過在當年,在民風彪悍的東北,只要沒鬧出人命來,根本都不算回事,就連大人們知道了也不以為然,以為不過是小孩子鬥氣鬧著玩罷了。

    那時候雖已是「*」後期,早不興武鬥了,真正的血腥也差不多天天有,不是今天聽說哪個人的腦瓜子給人「開瓢」了,就是明天又聽說誰給人「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了。跟前兒幾幢樓和大雜院裡的半大小子全都分幫結伙,動輒舉著「廣鍬」扔磚頭開戰。

    有一次楚天舒正在樓前走,半截磚頭呼嘯著從小棚子後頭飛過來,擦著她的頭皮過去了,叫她魂飛魄散的同時充分體會到了生和死有時就在毫釐間的道理。不過也有一個人常促使楚天舒思考生命的頑強與堅韌,這人就是「雜種」張純良。

    張純良給他爹媽帶到紅磚樓裡的時候,世上還沒有楚天舒的影子呢,張純良已經快有跟楚天舒動斧子時的文竹大了。張純良和*兩個人外國人一般的相貌——尤其是他們的紅頭髮——一時間在整幢樓裡引起了極大的轟動。不過鄰居們很快發現,他們家不僅不像別人家一樣熱情好客,還總處處躲著人,顯得十分神秘。

    沒出兩年,「文化大革命」爆發了,老張家藏得極秘密的**突然曝光,傳得沸沸揚揚。

    說張瘸子是志願軍戰俘,遣返回國後沒通過「政治過關」,給開除了黨籍,取消了軍籍,「發配」回了老家黑龍江。1958年當上了「右派」,自殺時給個紅頭髮的地主女兒救了,後來他娶了地主女兒,便生下了紅頭髮的張純良。

    再後來「張瘸子」竟然誣陷當地一個革命幹部對他那紅頭髮的老婆耍流氓,把人揍壞了,進了監獄。兩年後他出來了,日子過不下去,就到北京找了當年他捨命救過的一位老戰友——當時在「中組部」當官——想辦法給他疏通了關節,安排在江緣市當了工人,他們全家就都躲過來了。

    可是「革命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他那個老戰友後來被證實是「隱藏在黨內的階級敵人」,被打倒了,張瘸子「叛國投敵」、「裡通外國」的罪行也隨之*出來,馬上被揪出來批鬥,又關了起來。

    那個紅頭髮的女人自然也「現了原形」,不僅*出原本地主女兒的身份,而且又有了新的「考證」,說她爹媽原本就是美國特務——「要不然她怎麼會生紅頭髮?」——她當然也是美國特務,嫁給「叛國投敵分子」,就是為了跟他「聯合起來顛覆無產階級專政」。還說當年也不是哪個男人要佔她便宜,根本就是她為了竊取情報,到處施展手腕勾引人——「拉黨員幹部下水!」

    後來那女人就不只被人貼大字報了,還被畫了許多極噁心的漫畫,有的貼在樓頭,有的貼在她家門上,還有的貼在她身上,有時候還給人在脖子上掛上破鞋拉出去遊街。

    就在楚天舒出生那年,大年三十兒頭一天,「張瘸子」給放回家過節,一清早醒來不見了女人,找了整整一天,半夜時給派出所民警叫了去,通知他說他老婆已經「畏罪自殺」了——在後山上發現了她掛在樹上的屍體。

    張純良*一死,他爸又給關了起來,他就徹底沒有人管了。不過*死後並沒有人聽到過他哭,也沒有人看見過他,他家的大門一天到晚緊閉著。最初大家都以為他是給送到親戚家去了,並且一個「雜種」、「狗崽子」,又有誰會真正關心呢?便也沒人在意。

    樓裡開始不斷發生失竊事件了,有時是誰家走廊酸菜缸裡的酸菜丟了,有時是誰家藏在樓下小棚子裡的凍肉丟了……老文家過年時凍了一大盆鮮牛奶,藏在小棚子前面小院子的雪堆裡,竟也給人挖了去。楚天舒家丟了一籃子凍梨、凍柿子。還有人家丟柴、煤、破毯子、舊衣服……大家都說是遇著了個窮賊,總想辦法要抓住他,卻一直也沒有結果。

    這樣過了一個月,有一天早上一樓的宋奶奶到她家小棚子裡取白菜,突然大呼小叫跑了出來,原來張純良倒在了她家小棚子裡,懷裡還抱著棵剛從籮筐裡翻出來的大白菜。

    宋奶奶喊來了眾人才敢上手去摸,發現張純良還有口氣在,但額頭滾燙滾燙的,呼吸微弱,眾人趕忙七手八腳把他送進了醫院。

    張純良那次差點兒沒死了,街道「向陽院」那個胖墩墩的一憶苦思甜就哭得說不出話的老主任劉奶奶一次次到有關方面去找,過了一陣子「張瘸子」給放了出來,但是被清除出了工人階級隊伍。劉奶奶長吁短歎又正言厲色地教育了他一通,幫他聯繫到車站冷庫當了一名打雜的臨時工。

    張純良終於有熱乎屋子住、有飽飯吃了,不過他仍然留給人一種一直挨餓的印象——即使剛吃過飯,挺著圓滾滾的肚皮出來,也常會突然蹲到路邊,拔起棵什麼草狼吞虎嚥吃下去。

    大人們都說他生在「三年困難」時期,恐怕是餓死鬼托生的,所以直到楚天舒都長到當年昏倒在宋奶奶家小棚子裡的張純良那麼大了,也常能見到他隨便逮著什麼吃什麼的可怕情景。

    比如別人逮蜻蜓是為了玩,張純良一定是為了吃,他吃得很講究,撕頭去尾拔下翅膀,用一根針紮住蜻蜓肚子,點根火柴燒著吃。有時候還會扒耗子洞,捉出沒長毛的小耗子封在黃泥裡,扔火堆裡烤著吃。

    他還會釣魚踩貝捉青蛙,只可惜有一次捉了只癩*也當青蛙一樣吃,差點兒沒給毒死。有一年冬天,他在河泡子裡鑿冰窟窿捉魚,冰面突然塌了,他一下子沉到冰水裡,幸而會水沒淹死,不過也差點兒沒凍死。

    是的,張純良早該死過無數次了,但是無數次他都沒死,楚天舒、文竹、楚天鷹等一茬兒接一茬兒的小孩子都活到了這個世界上,他們都眼睜睜地看著他總是死去活來的,卻總也沒有死,一直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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