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郎·無艷 第八章
    望族本家與白苗族淨苗寨間,關乎望家寨未來發展的勢力分贓。

    「嗯。」含糊以對。

    知道與默認尚有距離,望江關辛苦拿捏。

    可錚錚不讓。

    「那你怎想?」逼他。

    「這話你問錯了,」望江關搖首,殘忍點明:「該問你白苗數百村寨怎想?強鄰西極怎想?」

    白苗情勢複雜,政治上散分不同村寨,宗教卻是統一。錚錚身份特殊,既是南白苗大寨「淨苗」頭人甥女,也是全境共尊的「嫘婺」;一年有半年得繞境掌教,被人當活神崇拜。近來更聽說西極蠢動,積極與北白苗數寨接頭,目的,大概不脫依傍在白苗最南的望家港。

    「你……為何不問你望家九村怎想?」錚錚氣苦。

    男與女不是但求兩情相悅嗎?為何他與她這般乖舛?

    血緣、政治、族群,角力、拉攏、鬥爭……她依著這些與他糾纏周旋了半輩子,好幾次直想放棄,可……

    「錚錚……」望江關欲言又止,看著她的表情無奈而淒楚。

    不,別來了!錚錚惱著摀住他臉,不讓他眼睜睜誑她。

    「我要你說,親口跟我說……」錚錚悲泣:「要我不要?」只一句話,她求的不過是全有或全無,教她該放就絕不提起的一句話!

    然後事歸事,人歸人,該愛該恨,清楚明白的創口總比曖昧混亂的暗傷好些。

    半晌。

    黑暗間望江關開始吻她。

    自柔掌,酥麻麻癱軟她心。

    「關哥哥你……你別這樣……」她欲躲,腳步卻不依,呼吸亂了。「說話啊你,別盡折磨……唔……」勾跌進那偉岸胸懷,不知誰絆誰……

    風過林稍,青天老遠。

    他閉眼,專致女體暖香,為得是情慾橫流,無可自拔──

    依著本能感官,理智會敗。

    這樣,比妥善答她容易,比睜眼說瞎話容易。

    比細數關哥哥到底利用錚錚幾次容易,比面對畸零不全、根本不知自己所欲為何的望江關容易。

    「你……你真想要我……」覷了空,錚錚急喘,抵著望江關心口,氣咻咻,麗顏酡紅。「這就是答案麼?你的心……唔……」

    呵,銀鈴般嬌笑輕掠,錚錚信了。

    望江關目送,唇臉間胭脂漫散。

    他揩落,用的是——為他細心貼放的汗巾。

    每日每日,她便像人家媳婦般為他使勁打點,甘願歡喜,從無怨言。

    哈……哈哈……

    忽爾感覺無盡悲哀,船錨也似,拖著他直往深淵墜去。

    他的心?

    他的心大概被狗吃了,殘渣不見。

    近來,望江關似乎心情不好,連夢裡都是。

    「咦,這是哪兒?」——環顧四周,彷彿有山、彷彿有樹、彷彿有湖、彷彿有天有雲有花有草……

    今天的夢忒怪,沒一處看得清。

    「大概是……我娘的墓地吧。」他不肯定,遲疑許久才答。

    「那裡嗎?」她指著遠方一處土丘……呃……好吧,眨眼前還是土丘的地方。

    場景驟換,兩人忽而便身在漁村;豐兒幼時與娘親獨居、現在讓居明老人買下紀念的屋子。

    「我不知道,」他低語,表情複雜。「那時,他們不讓我去給娘送葬,後來幾年更是沒機會探望。」

    「欸?」

    「因為我娘不……不貞,」他解釋,眼色更黯:「雖然望家寨不禁止女人改嫁,但我娘身份特殊……」

    「好過分!你爹也不是從一而終啊!」忍不住打斷。推門而入,她拉他:「帶我去看看,你好久沒回來了吧?」

    「不……」他沒動。「改天吧,最近時間不對……」

    邊走邊說,場景又換,他與她回到主屋。

    「為什麼?」她追問。

    「很快你便會知道了。」他苦笑,好疲憊的臉。

    天光猶昧,不遠處,下村漸起喧囂。

    「我反對!主子和錚錚乃叔侄之親,怎可議婚?!」

    「我贊成!主子和錚錚是親上加親,大好議婚!!」

    「我反對!你們根本就是貪圖錚錚身後的苗家勢力!」

    「我贊成,有人硬是不承認老主母身前喪德敗行……」

    「你、你污辱先人!」

    「在下只陳述事實。」

    「事實不都還是捏造?」牧村頭人忿忿,「「饋神」那幾日,我就見你們幾人拉著月伯鬼祟商議,原來便為了套招圓謊!」

    「話可不能這麼說!月伯年紀大了,記憶難免模糊……」舊苗村頭人反擊:「咱不過幫著推理真相還原當該,您說是吧,月伯?」

    叫月伯的老人原在座下吃點心,突被點名,瞪大了眼。

    「對啊月伯,老主子那幾年到底有沒有私下往漁村會主母?」「當年您是老主子身邊執馬,眼下除您,咱誰也不知真相吶!」人群哄然。

    望家寨無論政務事務,原都只歸頭人私議,然而此事棘手,公開放論有助宣導,凝聚公論倒是其次,「任家酒肆」光做這幾日口水生意便夠吃許久,眾聲雜沓。

    「俺……咳咳……」可憐月伯讓滿堂眼光盯著心慌,一口酒水噎了棗糕大嗆。

    「瞧,之前月伯分明是讓你們威脅成招!硬栽主子不是望家男兒!」

    「喀,我說呢,當前擺明是有人看不慣咱陸商得利,卯起來挑撥!」

    「你……」

    「我?我怎樣?」兩造紛起,眼見便要幹架。

    「好了好了,」望太公與鈿鈿二長老從容站起,想是有番敉平之議。

    「太公您評評理!」人群仰望。

    老人家銀髯及胸,當風端立。

    「照我說嘛,」頓了頓:「主子當然是望家孩兒……」狺然微笑,「他玄外祖可是我大望歷代功臣之首,大伙怎輕易忘了呢?」

    欸……眾聲嘩然,鼓噪更甚。

    太公向來回護望江關嫡傳身份,這會兒卻逕自改口?

    是耶?非耶?這樁聯姻成或不成?

    喧嚷間,主位上一泓深邃悵悵然獨望天窗。

    光塵纖灑,人群間一雙哀眸悲憐睇他。

    ※        ※       ※

    「——,你、你冷靜點!」任家後堂,潭十洲手忙腳亂。

    小丫頭拗起來把自己下唇咬著鮮血淋漓,平常見不得她受傷分毫的大夫爹爹卻只沈色郁坐。進來不到半時辰,一缸新開封的「留人醉」咕嚕嚕已喝到見底。

    「別喝了!」她搶了他最後一碗,猛灌卻引著眼淚鼻水出來。

    狂咳著,嘴上絮叨:「要……要喝……我、我陪……陪你……喝……」

    「就憑這樣?」望江關苦臉哂笑,揭了另缸新酒站立而起。

    這回索性連酒碗也省了,仰天直飲。

    「不會……我可以學啊!你別娶錚錚好麼?」她撲去,衝勢不收。

    望江關腳步跟蹈,顧得了她顧不得酒……

    鏘──

    兩人糾纏跌實,酒缸隨後,嘩啦啦是瀉地醇醪,芳馨馨卻是她身上息氣。

    那滴溜打轉的目光深幽幽望進他眼底,交致纏綿的神色教甫方蜇回的任雲娘愕然一驚。

    「別娶錚錚好麼?」她說,眼淚抹在他胸口,哽咽著自己再也收不回的女兒心。「以後我乖乖叫爹,乖乖喝藥,乖乖做望家主子的女兒……嗚……你別娶錚錚啦,——和爹爹相依為命不好嗎?只有——和望江關不好嗎?」

    「別哭啊……」後腦擊地,望江關登時轟然。

    倒覺這樣昏昏噩噩一輩子也好,抱著她地老天荒也好。

    只有望江關和——兩人相依為命也好,依著感覺無須深想的世界多好。

    「回答我,你一定得娶錚錚嗎?」伸長捧住他頭,心疼掉淚。

    「嗯……」半暈半醉,他忽見任雲娘夫婦眼光,陡然回神。

    「理由呢?告訴我理由?」教他抱起坐正,她留心他刻意疏遠。

    「不就是議堂上說得那些嗎?聽了幾天還不夠?」輕抿薄唇,他先站起。

    「不夠不夠!他們都只在說他們自己!」她賴著,語氣幽幽:「都要你替大局想、替祖宗想,可你呢?誰替你想?誰替你開不開心快不快樂想?」

    「這些我自個兒會想。」望江關接過任雲娘遞來的解酒茶,一飲而盡。「雲姊,麻煩幫我照顧——,抱歉得緊,把你屋子弄髒了。」舉止匆忙,刻意不看她。

    「不妨,」她望著地上丫頭,知解歎氣:「去吧,太叔公和鈿嫂來了,在西廂偏廳等你。」——

    低泣。

    「是啊是啊,雲娘和我會勸她,多個娘親也沒啥不好,家人家人,住久了習慣了就不彆扭了,親親愛愛就好似你和你爹現在這樣,對吧,——?」當下唯一搞不清楚狀況的潭十洲猛打哈哈。

    任雲娘生平第一次對著身旁「愚」夫笑不出來,氣氛極冷。

    「你、你還沒回答我……」只有她置若未聞,追著那欲走之人要答案。

    以前不是沒有其他苗家要寨提議聯姻,若真僅為望苗關係偏安一隅,望江關胸臆間當有無數對策,沒理由走到這步棋。

    「作啥是錚錚你便答應了呢?」她仰望,眼淚撲簌落撒,「你真愛她?」

    「不,」他即答,面對她下意識實話出口。「……可我欠她許多。」

    企圖去愛,也算償還。

    「呵……」霍然慘笑,她對著滿地殘藉大哭。

    望江關早走,狠了心不留。

    ※        ※       ※

    結果,那呆子還是沒為自己想。

    她瞭然,氣苦也莫可奈何。

    一個人到底能把自己困鎖到怎樣地步?少女時代她總對著不自覺便深蹙眉頭的菡姊兒納悶,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妲己耶,至少御風咒一起,姊妹倆遍出皇城絕無問題,可菡姊兒總說:「太天真了,——,咱不行的……」輕哄她睡,一夜一夜。

    後來,她的生命遇上望江關,寬懷溫柔,堅強頑固,另一種上天下地無所不能,他帶她走進世界,從夢中醒來。

    頭一年,望江關幾乎取代菡姊兒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或者更多,漸漸,她在他瀟灑自性下看出矛盾,漸漸,她看透他苦。

    原來又是個困鎖之人,擔了太多,解脫不開。

    然而,執縛妲己的是親情、是無處仰賴的膽小,執縛望江關的又是什麼?

    「別逼他,」任雲娘為她斟酒,「想他大半輩子都是這麼無情無慾為別人過了,也許……」頓了頓。

    「也許他早就不知該如何為自己活……」她接口,狂飲數盅。

    「你知解就好,知解就別逼他,」任雲娘歎氣,再開新壇。「你別看賊表弟好像溫柔敦厚,和煦親切,其實他最是無心……」

    無心之人是不懂愛的,無心之人連自己都不愛。

    「醉吧,醉吧,雲姑姑陪你喝,事到如今,無論你高興痛苦,錚錚都是非娶不可,」咕嚕咕嚕。「總之你聽雲姑姑過來人一言,感情真是可以相處培養的,倘若賊表弟真打算愛錚錚,及早了斷這磨人情思,對你對他都好……」

    「我……我不……」酒力上衝,她腦袋明白,語言卻不聽使喚。

    「別跟我說你不愛他,」任雲娘也有些醉了,倚著潭十洲嫵媚咯笑。「想當年,咱也是轟轟烈烈鬧上一場來的,許是錚錚也看出你爺倆相處古怪,這才半推半就讓太公和鈿嫂逼婚。」

    「我……我沒……」唉,她說不清楚,丟了酒盞搖搖站起。

    「記住啊,別逼他,感情可以一時激動,關係卻圖的是長長久久,」任雲娘身後叮嚀:「人嘛,除了親子天性,其他關係都說不得准,緣份情份,想修還不容易嗎?不過就是倆心倆意兜在一道……要兜在一道吶……」

    嗚,這道理她還不懂嗎?路邊遊走,她情淚肆流。

    可望江關就決意和錚錚兜在一道了,他決意呵……連自己的心都不好好一問。

    可她也決意和望江關兜在一道了啊!好早好早,她便沒了自己。

    「回來啦!!」望江關掀簾見她,好開心表情一亮。「船廠那兒有趣嗎?遲家姑娘可好?」

    「嗯!」她正打水洗臉,回來前雖然已經換去酒衫,但幾日來精神委靡,怕是讓他發現就糟了。

    「你瘦了?」他端詳,盯著她看了又看:「船廠那兒伙食不好嗎?怎麼才去六天就……」

    「你竟知我離開多久?」她忽問。出門前她只說想去遲末末新工作的地方探探,說不準幾日回來。

    「欸……」望江關一愣,沒注意自己下意識便這麼惦著她不在的日子。

    一種古怪、陌生又亂糟糟的感覺隱約在腦間成形。

    「喔,我知道了,沒人煩你的生活很好喔?」不忍見他迷惘,她說反話;拎了包袱往屋裡邊走邊說,故意俏皮:「清清靜靜,自自在在,想寫情書給錚錚也少了討厭鬼在旁捉……唔……」

    他突然身後抱她,靠近才覺好大酒氣。

    「別說了,——,你知事實並非如此,」下頷抵住她頭頂,大手輕抓她倉皇間無處擺放的掌心,扣實環緊。「你知自己是與錚錚不同的,」磨蹭她發,望江關沉沉吐息:「這屋裡少了你,連根針掉了都聽得見……」

    「可你還要娶她……」她不敢問,怕一問讓望江關理智清醒,好不容易戀她的手便要放了。

    「——……——?你還在嗎?」咕噥著。

    嗚,他明明就把她勒得透不過氣,還說醉話!

    「嗯。」她答,淚流滿面,好幾日委屈的份。

    望江關歎氣,迷迷糊糊抹著她臉上水珠,抱了更緊。「下回惱我就直接來罵我吧,不要三天兩頭就失蹤走人,你總自由地像小鳥一樣想飛就飛,我卻只能人前鎮定私下發急……」

    可惡,這人,她想咬他,卻無力稍動。

    「總之……你回來真好……」他的身子漸漸癱軟下來,重壓她往屋裡跌去。「你回來我就安心了……」

    「你……」她傻住,趴在地上看見屋裡一片凌亂。

    好幾罈老酒空倒,屋角點了眠香。他到底苦惱了幾夜未寢?要這樣對付自己?

    背上,望江關依著她體溫睡沈。

    她不覺便隨了他滿足而笑。

    「望……江關……」她低喃,第一次輕喚他名。「你可知我根本無法惱你?你可知我根本無法生氣?」甚至無力指責他注定的負心薄倖,無論對錚錚,或她。

    她已經戀他戀到分不出親疏遠近了,是爹爹,是主子,是兄長,是知己;他是她生命全部、唯一,她的愛驚世駭俗,甘願自鎖,但求同悲同喜。

    ※        ※       ※

    後來,他們都不喝酒了。連錚錚這名字也默契不提。

    她不再問他是是非非,不想見他苦惱;她要他記得與她一起的每件事都快快樂樂,她要他每天開心不完;離望苗大婚還有一年期限,在那之前,他是她的。

    「欸,聽說巒山上野櫻初開……」清早,望江關吐納練功,她喂撒庭中小雞。

    「是啊,野櫻從初開、盛放到落盡都美,我一直想讓你好好見見,可惜前幾年都剛好有事。」練罷收工,望江關擦汗著衣,她習慣遞水,順手抹他額上未淨。

    「怎樣?我看我把豐島之行挪了吧,這大半月先往木村和船廠那頭忙,趁空還可以往山裡踅踅?」他興沖沖提議。

    「……」她訥然。不經意提起,原是當話題閒聊。

    這幾月望江關寵她過頭,怕是連他自個兒都沒發現。

    「不想去?」見她發呆,他猜。

    「唔。」搖頭。輕輕往他懷裡偎去。

    「——?」捨不得拒絕,他只一僵。「我渾身臭汗。」

    「不,很暖……」她輕蹭,依著感覺行事。能這樣恣意妄為的時間不多了,旁人見怪就讓旁人猜吧,她知望江關不會多問,問了兩人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

    「唉。」他歎氣,柔柔環緊,也不知他心底怎想,終是任她。

    一會兒……

    「對了,天缺那信我回了喔!」她離開,賴夠了拿起掃帚。

    「嗯,說了什麼?」背對她整衣,看不見表情。

    明眼人都看出天缺那信是來求親的,可被——一放月餘,前幾日他忽然想起問她,還無端惹她一頓脾氣,誰知這會兒她自己提起,望江關心下惴惴,些微緊張。

    胸口處微酸沉悶,不知是何意緒。

    「唔,照你叮囑,誠心誠意實話實說地答囉,」她邊忙,回想著書信內容:「我說我就喜歡望家寨,就喜歡這間屋子,就喜歡喂貓餵狗喂雞餵馬,就喜歡和那些罵我醜丫頭的死小孩臭八婆吵架,就喜歡把自己搞得渾身髒兮兮不像公主……」

    她回頭,看見他怔忡表情驀地一頓。「我、我這樣說不好嗎?」

    「不……不是不好……」刻意撇開為這答案感動莫名的情緒不管,望江關只覺頭痛。每回扯到天缺她就裝傻,扯到未來她也裝傻,再扯下去兩人氣氛就怪了,怪到他不敢深想。

    「那就沒問題囉!」微笑作結,她執著掃帚輕快走開。

    院裡照例飛來許多信鴿,忙碌的一天又開始了。

    很快,日子在一種極曖昧的危險平衡間渡過,這時離大婚就只四月。

    荷月初夏,主屋內難得擺酒,宴請望太公與鈿鈿二老。夕陽迂迴。

    「嗯,鞏固商線當然是重要的事,但你……」望太公手上旱煙一管,徐徐吐息。「芙月便要北上大婚,這事有這麼急嗎?」

    「是啊,主子何須事必躬親,」鈿鈿幫腔:「更何況,不是前月才出過海?」也是帶著那小丫頭,她斜睇。

    「那時是與西南洋代表在豐島會盟,這回是為了南海商線,」望江關耐心解釋:「再說雲娘最近得臥床安胎,除了我親跑一趟,怕是陣不住南海霸商。」

    「也是……」望太公點頭:「我瞧十洲那小子最近開會怎麼老是魂不守舍,原來是這麼回事……」

    「可你去就去,作啥隨時都帶著那小丫頭?」眼見望江關堅持出海,鈿鈿忍不住,趁著——往廚房忙去時將女兒信裡的疑惑提了。「該不會你連婚後都要拉著她與錚錚同住吧?小丫頭今年到底多大歲數?咱是不是也該替她找個婆家啦?」

    「多謝鈿嫂關心,」唉,早猜到兩老不會這麼輕易放人,他拱手,按著先前編好的謊話說道:「其實,此番帶著——,便是要將她交予天缺,小倆口年歲相近,咱作長輩的也是樂見其成。」

    至於他心下另有打算,那是連——都還不知曉的事情。

    「是嗎……——,恭喜啦!」鈿鈿朝著廚房作嚷,沒料到這棘手問題如此容易解決,衷心笑開。

    看來是女兒婚前多慮,一會兒得命望江關捎封情書安她心才好。

    「不過,這天缺……」沉吟間,望太公別有想法。「我瞧他近年在海外發展勢力越大,咱當年那養虎為患的顧慮是否……」

    「讓讓讓讓,切西瓜啦!」砰咚,人頭般一顆西瓜插了把大刀亮晃上桌。

    「你你……你這丫頭想作啥?!」鈿鈿看著那卡在瓜皮上要落不落的大刀,一向柔美溫雅的語音也不禁拔高起來。

    望太公看似沉穩,連人帶椅卻不住後退……

    「沒什麼呀,」她哈哈,輕舔手上紅汁。「我個小力弱,這刀讓我砍下去就拔不出來啦,只得央求爹爹幫忙。」

    「——,下回就直接拿刀拿瓜出來好了,」望江關問笑,表面努力正經。「瞧,這刀被你弄鈍,還沒有我手掌好用。」啪──

    大紅西瓜應聲兩半。

    一左一右,正對望太公與鈿鈿兩臉。

    於是,這頓宴無好宴很快便完事結束了。

    餘暉猶染,家門前兩人對吃甜瓜,樂極歡暢。

    ※        ※       ※

    天清高,風微暖,女兒獨倚,夜將沈。

    其實,她一直不明白望江關為何此趟出海。

    南海巡遊老早結束,所謂「霸商」也不過嗓門大一點、身材粗勇點,醉起來連她這種徹底毀容的醜東西也會不小心放肆輕薄、然後教望江關怒拳打暈的場面混亂點……

    呵,她笑了。

    其實她一點也不介意望江關此趟為何出海,為何突然換了商船改客船,為何由南往東,還沿路追蹤一艘名為「菡萏」的樓船去向,漸趨東北──

    他們的時間不多,海上陸上,相陪一刻便是一刻。

    「在想什麼?」望江關回了鴿信,執衣靠來,圈攏了便順勢沒放。

    「沒有啊。」見到他,就只有更開心的份了,誰還記得方才胡想什麼?

    「還說沒有,」他遠望,跟著她看向海月初升。「瞧你,笑得這麼高興……」

    「喔,我笑得高興礙著你啦?」

    「當然不是,」望江關環緊。「真希望將來你一輩子都這麼高興快活。」

    他又歎氣。唉,這趟最煞風景的便是他老歎氣。

    「對了,之前你正說的故事還沒說完呢,」轉移話題,想分他心,此時此景,將來太遠。「望太公他們作啥老是猜忌天缺?說什麼養虎為患……」

    「因為……因為天缺他爹娘是教望家寨所有人逼死的……」糟,提錯話題了,他下意識摟著她更密。

    「嗯……」她手覆他指,一節一節,輕暖摩挲。

    望江關理解,溫存貼她額鬢,出海後受她影響,行事但憑當下意欲。

    似乎,自從去夏屋頂一談,他便慢慢依賴起身旁這朵解語花;奇妙行事,特異個性,體貼更甚美麗。

    「我沒事,只想讓你多明白天缺一些……」他說。

    瞭解了,讓她轉份對待心思,心轉了,她的未來至少便有份著落,天缺對她是真心誠意,他……即使不捨也可以放心。

    「你又……」她知他的,老想把她往天缺那兒推。

    「聽我說吧,」他也知她,換了理由:「這些話我放在肚裡發酵發爛也好多年了,有你在,說出來也容易些。」

    可惡,這人,好容易便吃定她。可惡,她攪他手指。

    望江關低笑,任她。「你可知,天缺其實只聾了一耳,說話是不成問題的?」

    「欸?」成功引去她注意。

    「當年天缺他爹娘違犯禁令,造成天缺這生來帶殘體弱早產的孩子,本來,頭人們只決議將孩子處死,讓天缺他爹另取苗妾殘忍了事,但……」

    但望騏堅不另娶,護兒心切的爹娘更是連夜闖進主屋綁架當時才十一歲的望江關,最後,在眾人圍剿間,望騏夫婦雙雙慘死。

    喔,她懂了,所以當年參與的長老頭人們都對天缺有分又愧又懼的矛盾情結。

    「望騏夫婦死後,天缺的去留重新成為爭執問題,小小幼童當然無害,但等他長大成人,又知曉自己身世……」

    「好了好了,別說了……」她心底吶喊,感同身受的酸楚油然而生。這傻豐兒,又跟遲末末那事一樣,明明不干己事,卻因為被人推上了主位,莫名其妙擔了責任,憂憂抑抑扛了大半輩子還不得解脫。

    望江關哪知她全副心思早放在他身上,認定不改,遑論轉移。

    他續說,慇勤懇切。「那時頭人們猜忌望騏夫婦都是一代名門,天缺想必也天賦異稟。我以身作保,收了天缺做僮僕,私調啞水讓他在人前說不得話,欺瞞身世,不教他文字武功,直到寨裡情勢開放,這才安排他讓任老收了作義子,學書學話,學武學商,漸漸讓他明白了自己過去包袱……」

    「所以,」他低看她:「今日天缺有此傲人成就,比起常人格外不易……」

    「那又如何?」她回望。「天缺是好人我便一定要嫁嗎?不問我高不高興?」

    「——!」

    「而且,聽你這麼一說,我更不能依他,」她掙開,又惱又苦氣壞的表情。「你不覺得天缺喜歡我的心思很扭曲嗎?我外表醜怪,個性也不討喜溫柔,這些年我和他真正相處的時間也不過數月,他憑哪點愛我?」

    「你這呆子,」她推他,施力不輕。「天缺戀上的只是「丑」——而不是「真」——,我要這自卑大於自信的夫婿作啥?我要那虛假夢幻的未來幹嘛?!」火大了補上兩腳,說著跑開。

    「你……」沒想過她如此通透。

    這——,越讓他明白瞭解,越教他割捨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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