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 18 伊凡·伊凡內奇公爵
    當公爵夫人聽了那首詩,對作者大加讚揚的時候,外祖母的臉色變得溫和了,開始同她說法國話,不再稱她您,我的親愛的,而且請她晚上把所有的孩子都帶到我們家來。公爵夫人表示同意,又坐了一會兒,就坐車走了。

    那天真是賓客盈門,院子裡,大門口,整個上午總有幾輛馬車同時停在那裡。

    「Bonjour,chere cousine1,」有一個客人走進屋,吻著外祖母的手說——

    1Bonjour,chere cousine:法語「您好,親愛的表妹」。

    這是個七十來歲的人,身材高大,穿著軍裝,佩著大肩章,領口下面露出一隻很大的白色十字架,神色平靜而坦然。他那種豪爽隨便的舉動使我很驚異。雖然他的後腦勺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半圈頭髮,雖然他的上嘴唇的樣子已經清楚地說明他掉了牙,但是他的相貌依舊漂亮極了。

    上世紀末葉,伊凡-伊凡內奇由於他的高尚的性格、漂亮的儀表、過人的勇氣、權貴的親戚,特別是由於他的好運氣,使他在還很年輕的時候就飛黃騰達起來。他繼續服務,不久他就名利雙收,在這方面不再有什麼希求了。從小他的舉止就彷彿他已準備在社會交界佔有後來命運給他安排的顯赫的地位;因此,雖然在他那顯赫的、有些講究虛榮的一生中,像所有別人一樣,也有過不幸、失望和悔恨,但是他從來沒有改變過他那始終非常泰然自若的風度、他那崇高的思想方式、他那基本的宗教和道德原則。他贏得普遍的尊敬,並不是由於他的顯赫地位,而是由幹他那始終如一的言行和不屈不撓的精神。他並不太聰明,但是由於他的地位使他能看不起人生的一切虛榮,因而他的思想是崇高的。他心地善良,富於感情,但是待人接物卻那麼冷淡,而且有幾分傲慢。這是由於他處的地位可以對許多人都有所幫助,因此他極力用冷淡的態度來自衛,來抵擋那種淨想依仗他的勢力的人們的不住的糾纏和花言巧語。然而,這種冷淡卻由於上流社會人物的彬彬有禮的風度而沖淡了。他很有教養,博學多識;但是他的教養只是在年青時,也就是上世紀末得到的。他讀過十八世紀法國哲學和修辭學方面所有的好作品,熟諳法國文學中所有的優秀作品,因此他常常能夠而且喜歡引用拉辛1、高乃依、布瓦洛、莫裡哀、蒙泰涅和費納龍的詞句;他通曉神話學,而且根據法文譯本研究過古代著名史詩,頗有心得;對歷史有充分的知識,這是他從塞格爾那裡得來的;但是除了算術而外,他對數學一無所知,對物理和現代文學更是一竅不通。在談話中他知道怎樣沉默寡言,或者對歌德、席勒和拜倫泛泛地評論幾句,但是他從來沒有讀過他的作品。儘管他受過這種古典的法國教育(這種類型的人現在已經如鳳毛麟角了),但是他的談吐總是平易近人的,這種單純既掩飾了他對某些事物的無知,也表現了他的良好風度和寬容。他非常仇恨一切別出心裁的見解,說別出心裁是沒有教養的人的狡猾手段。社交對於他是不可缺少的,無論他住在哪兒,在莫斯科或者在國外,他總是非常好客,在一定的日子招待全城。他在城裡交遊極廣,人們甚至可以拿他的請貼當作進入任何客廳的出入證。許多年輕美貌的婦女心甘情願地把紅潤的臉頰獻給他,而他就彷彿慈父一樣地吻一吻;有些顯然十分重要和體面的人物在被准許參加公爵的招待會時,那份高興是難以形容的——

    1拉辛(1639-1690):和下面所說的高乃依(1606-1684)、布瓦洛(1636-1711)、莫裡哀(1622-1673)、蒙泰涅(1533-1692)。費納龍(1651一1715)、塞格爾(1780-1873)均為法國作家。塞格爾也是外交家和歷史學家。

    象外祖母這樣,和他屬於同一圈子裡,受過同樣教育,見解相同,年齡相仿的人,對公爵來說已經寥寥無幾了;因此他特別重視他同她的老交情,總是向她表示很大的敬意。

    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公爵:大家對他表示的敬意、他的大肩章、外祖母看見他時流露出來的特別的喜悅,以及顯然只有他一個人不怕她,同她相處十分隨便,甚至膽敢稱呼她ma cousine,這一切使我對他懷著與對外祖母同樣的敬意,如果不是更多的話。讓他看我的詩的時候,他把我叫到跟前,說:

    「怎麼能知道呢,ma cousine,也許他會是傑爾查文第二呀!」

    說著,他狠狠地捏了我的臉蛋一把,如果說我沒有大叫起來,那只是因為我猜想這是愛撫的表示。

    客人們散去了。爸爸和沃洛佳走出屋去;客廳裡只剩下公爵、外祖母和我。

    「為什麼我們那可愛的娜達麗雅-尼古拉耶芙娜沒有來?」停頓了片刻以後,伊凡-伊凡內奇公爵突然問道。

    「Ah!mon cher,1」外祖母壓低了聲音回答說,把手放在他的制服袖口上,「要是她能隨心所欲的話,她一定會來的。她給我的信上說:『彼埃爾勸她來,但是她自己不肯來,因為他們今年一年一點沒有進項;』她又說:『況且,我今年用不著帶著全家到莫斯科來。柳博奇卡還太小,至於男孩子們,可以住在您那裡,那比他們跟我在一起,我還放心哩。』「這一切自然很好羅!」外祖母接下去說,她的口氣清清楚楚表現出她覺得這一點也不好。「男孩子們早就應該送到這兒來,好讓他們能夠學點東西,習慣社交界的情況;要不然,在鄉下他們能受到什麼教育?……要知道,大的快十三歲,另一個十一歲了……您看看, mon cousin,他們在這裡完全像野孩子……連怎麼進客廳都不會。」——

    1「Ah!mon cher」:法語「唉!我的親愛的。」

    「不過,我不明白,」公爵回答說,「為什麼老抱怨家境不好?他有一份很大的家業,對於娜達麗雅的哈巴洛夫卡(過去你我曾在那兒演過戲),我是瞭若指掌的,那份領地好極了,一向有可觀的收入。」

    「我把您當作知己,對您講講吧,」外祖母帶著憂傷的神情,打斷他的話頭說,「我覺得,這只是借口,讓他可以單身住在這兒,常去俱樂部、赴宴會和幹些天曉得的勾當;而她卻絲毫也不懷疑。您知道她那天使一般的善良,她一切都相信他。他使她相信,孩子們應當帶到莫斯科,她應當跟那個愚蠢的家庭女教師留在鄉下——而她也就相信了。如果他對她講,孩子們應當象瓦爾瓦拉-伊裡尼契娜打她的孩子們一樣挨打,我想連這個她也會同意的,」外祖母說,帶著十分輕蔑的神色在安樂椅上轉動著。「是的,我的朋友,」她停頓了一會兒,又接下去說,拿起她那兩塊手帕中的一塊,來擦流出來的一滴眼淚,「我時常想,他既不重視她,也不瞭解她,儘管她心地善良,她愛他,她極力掩飾自己的悲哀,這一點我知道得很清楚,她跟他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記住我的話,如果他不……」

    外祖母用手帕摀住臉。

    「Eh!ma bonne amie,1」公爵用責備的口吻說,「我看,您一點也沒有變得更明智,您總是自尋煩惱,為了想像出來的傷心事哭泣。哦,您不難為情嗎?我早就認識他了,曉得他是個慇勤周到、善於體貼的、出色的丈夫,主要的是——一個非常高尚的人,un parfait honnete homme2。」——

    1「Eh!ma bonne amie」:法語「唉!我的好朋友。」

    2un barfaie nonnete homme:法語「一個非常正派的人」。

    無意中聽到一場我不該聽的話以後,我就踮著腳從屋裡溜出去,心情非常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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