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 17 柯爾納科娃公爵夫人
    「請進來,」外祖母說,往安樂椅裡更坐進些。

    公爵夫人是個大約四十五歲的女人,身材矮小,瘦弱乾癟,滿臉怨氣,一雙討人厭的灰綠色小眼睛,她的眼神和那張動人得不自然的小嘴上的輪廓顯然很不協調。在她那頂插著鴕鳥翎的絲絨帽子下面露出淡棕色頭髮,襯著她那憔悴的臉色,她的眉毛和睫毛的顏色顯得更淡,更紅了。雖然如此,由於她的雍容大方的舉止,她的小手,由於她整個臉盤出奇的消瘦,她的整個外表還是有一種高貴和剛毅的神情。

    公爵夫人滔滔不絕地講著,按照她那愛說話的性格看來,她屬於那一類人,這種人說話時總好像有人在反駁他,雖然並沒有人說過什麼。她有時抬高嗓門,有時又漸漸壓低聲音,隨後又忽然有聲有色地講起來,環顧著在場的、但是沒有參加談話的人,好像極力用這種眼光來派勵自己似的。

    雖然公爵夫人吻了外祖母的手,不住聲地管她叫 ma bonnetante1,但是我發現外祖母對她並不滿意。外祖母在聽她講為什麼米哈伊洛公爵無論如何不能親自前來給外祖母祝壽,雖然他滿心想來的時候,似乎很特別地揚著眉毛;在用俄語回答公爵夫人的法國話時,她特別拉長了聲調說:——

    1ma bonne tame:法語「我親愛的姑母」。

    「我非常感激您對我的關切,我的親愛的;至於米哈伊洛公爵沒有駕臨,那還用說嗎?……他總是有事情纏身。本來嘛,陪老太婆坐著又有什麼樂趣呢?」

    不容公爵夫人反駁她的話,她就又接著說:

    「你們的孩子們好嗎,我的親愛的?」

    「很好,感謝上帝,ma tante;他們長大了,正在讀書,可是非常淘氣……特別是艾金,最大的那個。他變成那麼一個調皮鬼,簡直難以管教;可是他很聰明,un garcon,qui Promet1。您可以想像, mon cousin2,」她接下去說,只對著我爸爸一個人,因為外祖母對公爵夫人的孩子們絲毫不感興趣,只想誇耀一下自己的外孫,她小心翼翼地從匣子底下拿出我的詩,打開來。「您想想看mon cous in,他前些天幹了什麼把戲呀……」——

    1un qarcon gui promet:法語「是個前程遠大的孩子。」

    2mon cousin:法語「表哥」。

    於是公爵夫人探過身來,興致勃勃地對爸爸講了起來。講完我沒有聽清的那個故事,她就大笑起來,帶著詢問的神情望著爸爸的臉,說:

    「什麼樣的孩子呀,mon cousin?他真該換一頓揍;但是那鬼把戲是那麼聰明有趣,我只好饒了他,mon cousin。」

    於是公爵夫人把眼光盯在外祖母身上,一言不發,繼續微笑著。

    「難道你打自己的孩子嗎,我親愛的?」外祖母問,意味深長地揚起眉毛,特別著重打這個字。

    「啊,ma bonne tante,」公爵夫人很快地掃了爸爸、眼,就用和善的聲調回答說,「我知道您對這事怎麼看法,但是在這點上我同您的看法不同。儘管對這問題我曾經在左思右想,。看過好多書,也向人家請教過,但是我的經驗使我得出結論,用恐嚇來管教孩子是必要的。如果要孩子有出息,就要嚇唬他……不是嗎,mo ncousin?ie voucdemande un peu1,還有比樹條更讓孩子害怕的東西嗎?」——

    1je vous demande unpeu:法語「請問」。

    說著她用疑問的眼光瞅了瞅我們,老實說,不知怎地,我當時心裡很不舒眼。

    「隨便怎麼說,一個十二歲的小子,甚至十四歲的小子,總還是個孩子;至於姑娘們,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幸虧我不是她的兒子。」我暗自思索。

    「是的,那好極啦,我的親愛的,」外祖母說,把我的詩捲起來,放在匣子底下,好像她認為公爵夫人說了這話以後就不配欣賞這樣的作品了。「那太好啦,不過請您說說,在這以後,您還怎麼能要求您的孩子對您有好感呢?」

    外祖母認為這個論證是不容反駁的,為了結束這場談話,她就補充說

    「不過,在這件事上,各有各的看法。」

    公爵夫人沒有回答,只是寬容地笑了笑,好像以此表示,她原諒她十分尊敬的人所抱的這種怪誕的成見。

    「嗅,讓我同你們的年青人認識認識吧。」她說,帶著溫和可親的微笑望著我們。

    我們站起來,凝視著公爵夫人的臉,不知怎麼來行這個見面禮。

    「吻公爵夫人的手呀。」爸爸說。

    「請愛你們的老姑母吧,」她說,吻著沃洛佳的頭髮。「雖然我是你們的遠親,但是我重視友誼的關係,而不重視遠近的程度,」她補充說,主要是對外祖母講的;但是外祖母還是不滿意她,回答說:

    「唉,我的親愛的,難道如今還把這樣的親戚放在眼裡嗎?」

    「我這個孩於會成為善於交際的年青人,」爸爸指著沃洛佳說,「這一個是個詩人,」他補充一句說,這時恰好我在吻公爵夫人的枯乾的小手,彷彿歷歷在目地想像著那隻手裡的樹條,樹條下面的凳子,以及諸如此類的東酉。

    「哪一個?」公爵夫人問,拉住我的胳臂。

    「這個小的,頭上豎著一撮毛的。」爸爸喜笑顏開地回答說。

    「我那撮毛跟他有什麼關係……難道沒有別的話講嗎?」我想道,於是向角落走去。

    我對於美抱著最奇怪的概念,甚至認為卡爾-伊凡內奇是世界第一美男子;但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長得不好看,這一點我絲毫也沒有弄錯,因此一提我的外表,我就感到莫大的侮辱。

    我記得清清楚楚,有一次吃午飯的時候,那時我六歲,他們議論到我的外表,媽媽極力要在我的臉上找出一些美的地方,說我長著聰明的眼睛,笑起來討人喜歡,但是,最後還是對爸爸的論證和顯然的事實讓步,不得不承認我長得難看;後來,當我為了那頓午餐感謝她的時候,她拍拍我的臉蛋說:

    「記住,尼古連卡,沒有人會因為你的相貌愛你;因此你要努力做個聰明的好孩子。」

    這些話不僅使我確信我不是一個美男子,而且也使我相信我一定會做個聰明的好孩子。

    雖然如此,我還是時常悲觀失望:我想像,一個像我這樣長著大鼻子、厚嘴唇和灰色小眼睛的人,在世界上是不會得到幸福的;我請求上帝創造奇跡,使我變成美男子,我情願犧牲我現有的一切和將來能有的一切,來換取一張好看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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