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 19 伊文家的孩子們
    「沃洛佳,沃洛佳!伊文家的孩子們來了!」我從窗口看到三個穿著水獺皮領的藍大衣的男孩子,就喊叫道。他們跟著一個漂亮的年青教師,從對面的人行道向我們家走來。

    伊文家的孩子們是我們的親戚,和我們年紀相仿;我們到莫斯科不久就同他們熟識了,跟他們很合得來。

    伊文家的第二個孩子,謝遼沙,是一個皮膚黝黑的鬈發男孩,長著倔強的小小的翹鼻子,十分鮮潤的紅嘴唇很少能完全蓋住他那有點突出的潔白的上牙,深藍色的眼睛非常漂亮,面部表情異常活潑。他從來不微笑,不是顯得非常嚴肅,就是盡情大笑,發出一種響亮、清脆、非常動人的笑聲。乍一見,他那獨特的美就使我吃驚;我情不自禁地被他迷住了。看見他就足以使我高興;有個時期,我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到這種願望上,隔三、四天不見他,我就感到寂寞,憂鬱得要哭。我的一切夢想,不管是醒著還是做夢,都是關於他的。臨睡前,我希望夢見他;合上眼睛,我就看見他在我面前,我把這種幻想當作最大的樂趣。這種感情我不能向世上的任何人吐露,我是那麼珍重它。也許因為他討厭我那不安的眼神不斷地凝視他,或者只是因為他對我並沒有好感,他分明更願意跟沃洛佳玩耍和聊天,而不願意同我在一起;儘管如此,我還是心滿意足,毫無奢望,毫無所求,情願為他犧牲一切。除了他在我心頭引起的這種熱情的迷戀以外,他一來還在我心中引起另一種同樣強烈的情緒,那就是怕惹他不快,怕得罪他,或者使他不高興。也許因為他臉上有一種傲慢的神情,或者因為我瞧不起自己的外表,過分重視別人美的優點,或者更確切地說,因為這是愛的必然征侯,我多麼愛他,就多麼怕他。謝遼沙第一次同我講話時,我因為受寵若驚,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什麼也回答不上來。他有個壞習慣,在他想心事的時候,總把眼睛盯在一個地方,翹著鼻子,揚著眉毛,一個勁兒地眨眼睛。大家都覺得,他的這種習慣大大損壞了他的容貌,但是我卻覺得這是那麼可愛,不由得也養成了同樣的習慣,我同他認識了幾天之後,外祖母就問我是不是眼睛疼,因為我像隻貓頭鷹似地眨著眼睛。我們之間沒有談過一句愛慕的話;但是他感覺到他有力量控制我,於是就在我們童稚的關係上,不自覺地,但是暴虐地運用這種權力;而我,儘管渴望向他傾吐心曲,但是因為太怕他,不敢公開說出來;只裝出好像不在意的樣子,毫無怨言地服從他。有時我覺得他的權威太大,令人難以忍受;但是我卻無力擺脫。

    這種無私的、無限的、新鮮而美好的感情,沒有傾吐出來,沒有獲得同情就破滅了,想起來真令人難過。

    奇怪的是,不知為什麼在我小的時候,我極力裝得像個大人;而當我已經不再是小孩的時候,我又希望像個孩子。在同謝遼沙的關係上,我不願意像個孩子,這種願望常遏止了那種要傾訴的感情,使我變得虛假起來。我不但不敢吻他(儘管有時我非常想這樣做),不敢拉他的手,也不敢講我看見他是多麼高興,甚至也不敢叫他謝遼沙,總是叫謝爾蓋1,這成了我們的規矩。每一種感情的流露都證明行為的幼稚,誰要犯這種過錯,那他就還是個孩子。還沒有嘗到那種使成年人在待人接物上謹慎小心,冷酷無情的痛苦滋味,因為僅僅是出於要模仿大人的奇怪的願望,我們就使自己失去了那種溫柔的、天真眷戀的純潔的快樂——

    1謝遼沙:謝爾蓋的小名。

    我在僕人房裡就遇見伊文家的孩子們,向他們問好之後,就匆匆忙忙跑去通知外祖母,告訴她伊文家的人來了,我說話的口氣,好像這消息一定會使她十分高興似的。隨後,就目不轉睛地盯著謝遼沙,跟著他走進客廳,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當外祖母說他長大了好多,用她那敏銳的眼光打量他的時候,我體會到那種又是害怕又是期待的心清,就像一個藝術家等待一位可敬的鑒賞家對他的作品下判斷時的心清一樣。

    伊文家年青的家庭教師 Herr Frosl1,得到外祖母的許可,同我們一起到花園裡去。他坐在綠凳子上,很神氣地架起腿來,把他那包著青銅頭的手杖挾在兩腿中間,帶著非常欣賞自己舉止的人的神氣,點上一支雪茄煙——

    1Herr Frost:德語「弗勞斯特先生」。

    Herr Frost是德國人,但是與我們心地善良的卡爾-伊凡內奇完全不一樣。首先,他俄語說得很正確,而法語發音卻很糟;他在一般人中間,特別是在婦女中間,享有博學多識的名聲。其次,他留著兩撇紅色小鬍子,把圍巾的兩端塞到背帶下面,在圍巾上別著一杖紅寶石扣針,他穿著一條閃光的、鑲著飾帶的淡藍色褲子。第三,他很年青,儀表堂堂、沾沾自喜,長著兩條優美的、肌肉發達的大腿。他分明特別看重最後這個優點,認為它對女性的吸引力是無法抗拒的,想必是為了這種目的,總是設法把他的腿擺在最惹人注目的地方,不論坐著或站著,總一個勁兒抖動著小腿肚。他是一個典型俄羅斯式的德國青年,一心想做風流人物和花花公子。

    我們在花園裡玩得有意思極了,捉強盜的遊戲玩得再好也沒有;但是出了一件事,幾乎破壞了一切。謝遼沙做強盜:他追逐旅客的時候,絆了一跤,猛地把膝頭撞在樹幹上,撞得那麼厲害,我簡直以為他把膝頭撞碎了。儘管我是憲兵,我的責任是要逮住他,但我卻走上前去,關切地問他痛不痛。謝遼沙很生我的氣;他攥著拳頭,頓著腳,用一種明明證實他懂得很痛的聲音對我喊道:

    「咳,這是怎麼回事?怎麼能這樣玩法!喂,你為什麼不捉我?你為什麼不提我?」他說了好幾遍,斜眼望著在小路上一邊跳一邊跑著、扮演旅客的沃洛佳和伊文家的老大;隨後突然尖叫一聲,大笑著跑去捉他們。

    我無法表達這種英雄行為使我多麼驚異和迷惑:儘管疼得要命,他不但沒有哭一聲,甚至沒有露出疼痛的模樣,一會兒都沒有忘了遊戲的事。

    過了不久,當伊林卡-格拉普加入我們這一夥,我們在吃午飯前一起上樓去的時候,謝遼沙又有個機會以他那驚人的勇氣和堅強的性格命名我倍加驚異,倍加迷惑。

    伊林卡-格拉普是一個窮外國人的兒子,他父親以前曾經在我外祖父家住過,受過他的恩惠,因此認為現在常常打發他的兒子來看望我們是他應盡的義務。如果他認為他的兒子同我們來往能夠獲得一些尊敬和樂趣,那他就大錯特錯了,因為我們不但不跟伊林卡要好,而且我們只有在想拿他尋開心的時候才理睬他。伊林卡-格拉普是個大約十三歲的男孩,身材瘦長,臉色蒼白,臉長得像鳥臉,表情善良溫順。他衣著十分寒酸,可是頭髮卻總塗著很厚一層生發油,以致我們相信,大晴天他頭上的生發油一定會融化,會滴到他的短外套上。現在我回憶起他的時候,我覺得他是一個非常慇勤、安靜善良的男孩;但是當時我卻覺得他是那麼一個不足掛齒的人,不值得同情,甚至不值得去想他。

    玩完捉強盜的遊戲,我們就上樓去,開始玩鬧,互相炫耀種種體育上的玩藝。伊林卡帶著膽怯而驚奇的笑容觀看著我們,當我們邀請他也來露一手的時候,他就推托說他一點力氣也沒有。謝遼沙可愛極了;他脫掉短外套,容光煥發,眼睛閃閃發光,他不斷地哈哈大笑,發明一些新把戲;跳過三把並排擺著的椅子,滿屋子翻觔斗,把塔奇雪夫編的辭典擺在屋子中間當托架,在上面拿大頂,同時兩隻腳還做了一些滑稽得要命的動作,使人不能不發笑。玩過這最後一套把戲,他思索了一下,眨眨眼睛,帶著十分正經的神情突然走到伊林卡面前,說:「試試這個吧,真的,這並不難。」格拉普見大家都注意看著他,臉就紅了,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他怎麼也做不來這個。

    「哦,真的,他為什麼一點也不願意表演呢?他又不是個姑娘……一定要他拿個大頂!」

    於是謝遼沙拉住他的手。

    「一定,一定要拿個大頂!」我們異口同聲喊道,把伊林卡包圍起來,他那時顯然嚇了一跳,臉色發白了。我們揪住他的胳臂,把他拉到辭典那裡。

    「放開我,我自己來!你們會把我的衣眼撒破的!」那個不幸的受難者喊道。但是這種絕望的喊叫使人們更來勁。我們笑得要死。他的綠色短上衣的衣縫全都綻開了。

    沃洛佳和伊文家的老大把他的頭按下去,放在辭典上;我和謝遼沙就揪住那個可憐孩子的亂踢亂蹬的細腿,把他的褲腿捲到膝頭上,大笑著把他的腿舉上去,伊文家最小的孩子扶著他,使他的全身保持平衡。

    大笑了一陣以後,我們突然都沉默下來,屋裡是那麼寂靜,只聽見可憐的格拉普沉重的喘息聲。在這一瞬間,我完全不相信這一切是很好玩、很可笑的事。

    「哦,現在你是個好漢了!」謝遼沙拍了他一巴掌說。

    伊林卡默不作聲,亂踢亂蹬,拚命要掙脫身子。在他不顧死活地亂踢亂蹬的當兒,他的鞋後跟猛地踢著了謝遼沙的眼睛,謝遼沙疼得立刻放下他的腿,一邊摀住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的眼睛,一邊用力推了伊林卡一把。伊林卡不再由我們扶著,像一具沒有生命的東西一樣彭的一聲倒在地上,被淚水噎得只能嘟囔說:

    「你們為什麼欺侮我?」

    可憐的伊林卡,滿面淚痕,頭髮蓬亂,褲腿捲著,從褲腿下面露出他那沒有擦油的靴筒,他這副慘相打動了我們的心;我們都默不作聲了,極力勉強笑著。

    首先鎮靜下來的是謝遼沙。

    「老娘們!好哭的傢伙!」他說,用腳輕輕地踢了踢伊林卡。「簡直不能同他開玩笑……喂,得啦,起來吧!」

    「我告訴你,你是個壞孩子!」伊林卡惡狠狠地說,走到一邊,大聲痛哭起來。

    「哎呀,他用鞋後跟踢入,還破口大罵!」謝遼沙大叫一聲,用手抓住那本辭典,就在那個不幸的男孩頭上揮舞,那個男孩甚至都不想法自衛,只用手抱著頭。

    「瞧你!瞧你!要是他連開玩笑都不懂,我們就不要他……下樓去吧。」謝遼沙說著,不自然地笑了起來。

    我同情地望了望那個可憐的男孩,他躺到地板上,把臉藏在辭典中間,哭得那麼傷心,好像再哭一陣,那種使他全身抽搐的嗚咽就會送他的命。

    「唉,謝遼沙!」我對他說,「你為什麼來這一手?」

    「這很好啊!……今天我險些兒把骨頭跌斷了,我都沒有哭。」

    「是的,這是實情,」我暗自沉思,「伊林卡只不過是個好哭的傢伙,而謝遼沙才是個好漢……他是個多麼了不起的好漢啊!……」

    我並沒有考慮到,那個可憐的男孩所以哭,很可能不是因為肉體上的痛苦,而是因為他想到,也許是他很喜歡的這五個男孩,竟會無原無故地串通一氣來憎惡人,欺侮他。

    我簡直無法說明我的行為是多麼殘酷。我為什麼不走上前去,保護他,安慰他呢?我一看見一隻從巢裡被扔出去的小烏鴉,或者一隻被扔到籬笆外的小狗,或者被小廚子捉去做湯的一隻母雞,就會哽咽著大聲哭泣,現在把那份同情心丟到哪兒去了呢?

    難道由於我對謝遼沙的愛和想在他的眼裡顯得跟他一樣勇敢的願望,這樣美好的感情就被窒息了嗎?這種愛和想充好漢的願望畢竟是不值得羨慕的啊!它們在我童年的回憶上留下了唯一的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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