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補償 13
    西福德社區醫院規模不大,看上去更像一家經過改頭換面的街道診所。急診室入口的環形車道通向一扇寬大的玻璃門。一輛老式卡迪拉克救護車——如果漆成黑色,那車就可以當靈車了——停放在門前。救護車司機正靠在方向盤上呼呼大睡。

    卡倫從救護車旁經過,穿過大門,走進一間狹小的候診室。室內放著骯髒的白色塑料椅,一個人影也看不見。她走到鑲嵌在牆上的一個小窗戶前,一名身著制服、正讀著言情小說的護士看見了她。

    「要幫忙嗎?」她和顏悅色地問。

    「我是穆爾醫生,和弗裡德曼醫生約好1點鐘見面,來早了一點——」

    「約了弗裡德曼醫生?請等一下。」她把小說放在櫃檯上,進了旁邊的一扇小門。卡倫剛剛坐下拿起一本早已過期的《人物》雜誌,這時旁邊的另外一扇門開了,一位個頭矮小的禿頂男子冒了出來。他那球莖狀的鼻子與尖下巴形成鮮明的對比,一對短小的眉毛貼在兩個眼睛上方。

    「你好。」他說著伸出一隻手來。「我是喬納斯-弗裡德曼。」

    「很高興見到你,我是卡倫-穆爾。」

    「沒想到你這麼早就來了。一路開車來的?」

    「哦,不,我搭飛機到了羅利達累姆,然後租車開來的。」

    弗裡德曼用手揉了揉額頭。「好辦法。我自己討厭開車。來吧,跟我來。」

    他領著她穿過兩間空著的治療室,進了一個房問。房門上有五個已經褪色的手寫體字樣:「急診室主任」。弗裡德曼推開門,她跟著他走進一間狹窄的辦公室。室內擺放著一張破舊的木桌和幾把骯髒的維尼綸面椅子。他在桌子的一角旁坐下,然後示意她在一把椅子上就座。

    他說:「我不想讓你覺得像是在看三流電影,但是在我們這裡很難見到城裡的醫生。」

    她哈哈一笑。「可是聽你的口音卻是紐約人。」

    「哈哈。看來我不像你心目中的鄉村醫生。12年以前,我實習結束以後就到了這裡,當上了公共保健服務醫生。服務期滿後,我留了下來。紐約使我留念的東西大概只有鹹牛肉了。」

    卡倫覺得自己喜歡眼前這位模樣滑稽的小個子男人。「我能理解你為什麼留了下來——這裡的田園風光很美。」

    「對,而且這裡的人也不錯。」

    「我可以肯定是這樣。嗯,醫生,我不想浪費你的時間——」

    「哦,別擔心。你瞧,我們現在不忙。平常沒有多少病人,可是一到星期五晚上——」

    「嗯,對。」卡倫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頭,以免他開口講述小鎮急診室的重重難處。「我在電話裡跟你說過,希望能夠比較詳細地談談你在文章中提到的那個病例。」

    「沒問題。我已經把那份病歷給你找了出來。」

    「你找到了?謝謝,讓你費心了。」

    他轉到桌子後面,從抽屜裡取出一個卷宗,遞給她,然後坐下來。他坐在那張寬大的桌子後面的模樣就像一個小孩子。

    卡倫打開卷宗,翻閱了收治記錄。病人的姓名已經被抹去。她很快地瀏覽了病歷,後來看到了化驗單,於是花了幾分鐘一一細看。她抬起頭來。「弗裡德曼大夫,能不能談談你記得的有關那個病例的情況?」

    「這個,我不知道能夠補充多少情況。我們一直沒能作出診斷。我沒有見過任何類似的病例,不論在那以前或者以後都沒有見過。病人處於深度昏迷之中,是休克狀態,心搏停止——可後來卻什麼事情也沒有。既不知道病因,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好轉。你從病歷上可以看到,我們考慮了各種符合他生命特徵、症狀和化驗情況的診斷結果。」

    「所以你肯定不是吸毒過量或者吸毒反應?除了血小板減少這一點,那樣的診斷符合他的臨床特徵。」

    弗裡德曼歎了一口氣。「不,我對此根本沒有把握。雖然毒品檢測呈陰性,可你知道那並不能充分說明問題。儘管病人的情況看來不像,不過我確實認為很可能是吸毒過量造成的。」

    「不像?為什麼?」

    「這個嘛,他屬於中產階級人士。」他看了一眼她的表情以後繼續說道,「嗯,對,我知道這一點在你們那個地方說明不了什麼。不過,在這裡情況就不同了。而且,他是在工作中發病的。」

    「你考慮過高溫綜合症沒有?」

    「高溫綜合症?」弗裡德曼臉上現出了困惑的神色,過了片刻以後才恢復常態。「對,這就對了。克蘭德爾部長就是因此死去的。」

    卡倫說:「當然,還有冠狀動脈纖維變性。至少,解剖報告的結論是這樣的。」

    「明白了。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肯定不會那樣診斷。當時是3月中旬,除非——」他思索片刻以後繼續道,「除非他工作場所的溫度很高。」

    「他在哪裡工作?你知道那地方嗎?」

    弗裡德曼有些猶豫地說:「我真的不能告訴你,穆爾醫生。這是一個小鎮,如果我告訴你他的工作場所,你就能夠找到他。你是知道的,我不能讓你那樣做。」卡倫早就考慮到了這一點。不過,她得設法讓這位好心的醫生透露病人的秘密。她梳理了一下頭髮,然後說:「弗裡德曼大夫,我已經給你講了我的案子,你知道我來這裡的原因。你的病人可以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從我已經瞭解到的情況來判斷,他的生命特徵和症狀與我的病人完全相同——」

    「你已經得到了病歷,為什麼還要見他本人呢?」弗裡德曼臉上已經露出了不願輕易讓步的神情。

    「情況是這樣的:如果我能找到他昏迷的原因,它將有助於使我的案子——」

    「如果常規毒品檢查無法找到原因——那麼,你的診斷就能站住腳了。不過,那樣的話我的病人是不會——喜歡的。而且,他肯定不願聽到你是從我這裡弄到他的名字的。」

    卡倫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過了片刻,她輕聲地問道:「在把病案記錄交付發表之前,你得到了病人的同意嗎?」

    弗裡德曼兩眼注視著她,又開始用手揉起了額頭,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明白了。」卡倫說。

    「聽我說,我也無法找到他。我試過。他不久就離開了這個地方,他的公寓裡也沒有留下他要去的地址。」

    卡倫聽後心裡涼了半截,但還是問道:「要是那樣,為什麼不把他的姓名告訴我?那樣做對你有什麼害處?」

    「害處?你的辦法多得很。說不定,你會請個私家偵探去找他。不行,對不起,雖然我對你的處境表示同情,但是我不能那樣幹。」

    弗裡德曼醫生的臉上真的露出了遺憾的神情。卡倫再次問道:「他們在接到你提供發表的病案記錄時,按道理應該確認你得到了病人的許可,對不對?」

    弗裡德曼明白了她語中隱含的威脅,臉上現出了嚴肅的神情,可是那卻使他看上去更加滑稽可笑。他慢慢地說:「你不會那樣做,對不對?所有這一切僅僅是為了一樁討厭的醫療事故案?」

    當然,她不會那樣做,然而她告訴他:「你可以打賭我會的。這事對我非常重要。」

    他出人意料地咧嘴笑了。「聽我說,我母親曾經告訴過我——絕對不要相信淺黑型的女人。」

    卡倫笑著說:「她是對的。」

    他雙手交叉在胸前。「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他這是在逼她攤牌。她兩眼盯著他。這傢伙到底吃哪一套呢?

    她一言不發,只是讓自己的眼淚湧上眼眶,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接著,她慢慢地打開手袋,掏出了一張面巾紙,擦了擦眼睛後說:「對不起,可我面對的壓力太大了——」

    弗裡德曼立刻說道:「你還在住院實習,是嗎?」

    「是的。這是最後一年。本想明年在哪個醫院找一份工作,可是現在——」

    「你會有很多機會的,我敢肯定。」他看了一下手錶。「你瞧,就到此為止吧,我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他站了起來。

    卡倫心裡說,這傢伙比看上去要精明得多。或許,怪我的表演不好。她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而這次可是真的。

    弗裡德曼繞過桌子走到門口。他抬起了一隻手,好像要向她道別,可是卻突然冒了一句:「噢,真見鬼。」他快步回到桌前,打開抽屜,取出了一份病歷,端端正正地擺放在桌子中間,然後走到卡倫跟前說,「和你談話非常愉快。我真的要去看病人了。離開的時候請你關上房門。」他轉過身走了。

    卡倫木然地點了點頭,抓起了病歷。那是給她看的複印本的原件,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病人的姓名:布魯斯-R.懷曼。

    她笑著從手袋裡取出一個記事簿,抄下了需要的內容。病人的工作單位是克羅姆股份有限公司。

    克羅姆公司正面的鋼絲圍欄高達8英尺,上端的兩英尺向外傾斜,安有尖銳的鋼刺。圍欄與主幹道平行,到了一條寬大的車道處向內凹陷進去20餘英尺與大門連接,再凸出來順著主幹道延伸下去。開著的大門左側有一個僅夠容納兩人的小門房。圍欄上的大標牌上有紅色標記:注意!圍欄有電!下面是一行小字:克羅姆股份有限公司,遊客到此止步。

    天下起了傾盆大雨,卡倫開著租借的小車到了門口,然後降下了車窗玻璃。大風刮著雨點打在她的臉上。一名身著制服、手拿書寫板的門衛走出了門房。他掃視了一下汽車的內部,然後生硬地問道:「姓名?」

    「卡倫-穆爾醫生。」

    門衛用手指著書寫板看了一遍名單。「這上面沒有你的名字。約過沒有?」

    「嗯,沒有。不過,我要去你們的人事部。」

    那名三十來歲、面帶凶相的門衛彎下腰盯著她。雨水順著他帶帽舌的帽子流下,淌在肩膀上。「你是醫生?」

    「對。」

    「你來這裡幹什麼?找工作嗎?」

    「不。我找一名原來的僱員。」

    門衛過了一陣才反應過來,問道:「你有身份證件嗎?」

    「當然有。」卡倫把附有照片的首都大學工作證交給他。「在這裡等著。」他說罷進了門房。卡倫關上車窗,透過門房的窗戶,看見那人在打電話。

    經過漫長的5分鐘,他掛上電話,拿起什麼東西,然後回到車前。

    她再次把車窗玻璃降下。門衛把工作證和一個寫著「訪客」字樣的覆膜標牌遞給了她。「請把它夾在襯衣上。」

    卡倫按照門衛指示的方向,把車開了進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幢幢綠樹環抱的實驗室。她在自己要找的那幢大樓附近停了車,走進了一個鋪著淺灰色地毯、擺著小型接待櫃檯的門廳。

    接待員帶領她上了二樓,來到一個門上寫著「人力資源」四個字的房問。房間裡的櫃檯上有一沓標有「約見僱員情況表」字樣的表格。卡倫盡可能完整地填寫好表格上的內容——她既不知道懷曼的工作證號碼,也不知道他的社會保險編號——然後把它交給了那名無所事事;長著淺黃色頭髮的辦事員。

    辦事員看了一眼表格,然後把它扔了回來。「你得附上《僱員授權表》。」她說著,嚼了嚼嘴裡的綠色口香糖。

    「我沒有。」卡倫回答說,「我是醫生,必須和這個人取得聯繫。」

    這下把那位辦事員難住了——她的腦袋裡沒有輸入這道程序。「如果你沒有得到授權,我就不能給你提供任何情況。」她後來說道。

    卡倫靠近了櫃檯。「難道你沒有聽見我的話?我跟你說了這非常重要。」

    那位女士一副倔強的樣子。

    卡倫歎了一口氣。「你可能應該去把你的上司找來。」

    那位女士點了點頭,鬆了一口氣。「請等一下。」她說罷拿起放在櫃檯上的表格,然後走向身後的那些辦公桌。卡倫在櫃檯旁邊唯一的一張椅子上坐下。還好,書報架上還有一些新雜誌。

    過了20分鐘以後,她被叫到一個房裡塞滿文件櫃、四周沒有窗戶的辦公室。在擺放著兩台電腦終端的桌子後面是一位長著大鼻子、蓄著灰色頭髮的中年男子。她的申請表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站起來,伸出了一隻手。

    「我是傑克-格拉德斯通,人力資源部副主任。你是——」

    卡倫握住他的手。「卡倫-穆爾醫生。」

    「你從哪裡來的,醫生?我沒見過你的名字。」

    「啊——從華盛頓來。我在首都大學醫院工作。」

    格拉德斯通點了點頭,好像她的回答使他明白了什麼東西。他問道:「你來這裡幹什麼,醫生?」

    「我想找一位幾年前在這裡工作過的人。這個辦公室是管這個的吧,對嗎?」

    「是的。人力資源包括人事方面的事務。可是,我想你是理解的,穆爾大夫,沒有得到僱員本人許可我們是不能提供任何個人資料的。這不僅是公司的規定,而且也是本州的法律。我樂意幫助你可是除非——」

    「格拉德斯通先生,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我是醫生,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必須和這位病人取得聯繫。我知道他曾經在這裡工作過。」

    他考慮了一陣。「我得看看是否能夠確認這一點。請在這裡等一下。」他站了起來,穿過大廳,進了另外一間辦公室。她看見他拿起了電話,接著關上了房門。通話的時間很長。他回來以後,用鉛筆敲著桌子。「告訴我,」他說道,「你怎麼知道懷曼先生在這裡工作過?」

    這個問題聽起來有些奇怪。卡倫回答說:「我是在醫院知道他的名字的。他去年在工作中發病,在醫院裡接受了治療。」

    格拉德斯通點了點頭,似乎早已知道她會這樣回答。「醫院裡的什麼人告訴你的?他的醫生嗎?」

    「我不想透露。話說回來,那有什麼關係呢?」

    「哦,沒有關係,」他隨即說道,「我只是好奇而已。能夠決定是否提供情況的負責人現在不在。不過,如果你可以等一會兒的話——」

    「當然可以,」她立刻接過話頭。「沒有關係。」

    「好的。」他領著她到了房間外面的小過廳,給她倒了咖啡,然後離開。

    卡倫本以為等不了多久,可是過了近1個小時以後格拉德斯通才露了面。她已經翻遍了書報架上的所有雜誌。格拉德斯通笑容滿面地把她領回到他的辦公室,然後對她說:「穆爾醫生,我可以確認懷曼先生確實曾經為我們幹過,干了兩年。」

    卡倫舒了一口氣。「謝謝你,太麻煩你了。那麼,他一定留下了地址——以便寄送諸如《稅務申請表》之類的東西。請你告訴我好嗎?」

    格拉德斯通搖了搖頭。「必須得有該僱員的書面授權。」

    「可是,正是因為沒有,我才一直等在這裡的!我還以為你給某個上司打電話,以便免去僱員的書面授權!」

    「不,那樣做只是為了得到許可,以便向你證實懷曼先生在這裡幹過。」他的舌頭咯咯作響幾聲。「說真的,那一點我們都不該做,明白吧?」

    卡倫覺得怒火中燒。「你的意思是叫我等了這麼長的時間,以便你能夠證實我已經知道的東西?」

    「你要那樣看,我覺得遺憾,穆爾醫生。」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聽著,要是我能夠得到懷曼先生的授權,就根本用不著需要什麼情況了!」

    「抱歉,不過這是規定。」

    「你是說由於某種官僚主義的無稽之談,你願意用一個人的生命去冒險?」

    話剛出口,卡倫便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她幾乎可以看見格拉德斯通的背部挺了一下。「這不是官僚主義的無稽之談,」他厲聲反駁道,「我已經跟你說過了,這是本州的法律,《保護隱私權法案》。」

    「好了,好了,我只有去要法院的命令了。」她講話時竭力提高自己的聲音。

    格拉德斯通用力地點著頭。「很好,」他說,「那正是我們需要的。」他站起來,伸出了手。「再見吧,醫生。」

    卡倫出了辦公室,朝出口走去,這時她才意識到她實際上完全被人給愚弄了。

    有什麼辦法?她沒有錢請私家偵探,而且她也不該請——那是律師的事情。

    她走到汽車旁邊,環顧綠化得漂漂亮亮的庭院。到處都可以看到駕駛著小巧的高爾夫球車巡邏的警衛人員,庭院裡設立了多處門衛和檢查點。她很想知道這個實驗室究竟在研究什麼。

    卡倫把車開上道路,出了鋼絲圍欄,上了國道。雙向行駛的瀝青道路在樹林中畫出一道弧線,一直通向小鎮。

    在汽車的後視鏡裡,卡倫看見一輛藍色麵包車跟在自己的車後,正沿著與主幹道平行的道路維修專用道行駛。那輛車開得很快,好像要趕在她的前面到達前方半英里處的交叉道口。她心裡一直想著怎樣才能找到懷曼,不經意地發現它從右邊超車過去了。

    麵包車到了交叉道口,然後掉頭朝克羅姆公司方向駛來,車輪在尚未乾透的路面上摩擦發出吱吱的聲音。她心裡說,那個開車的可能忘記了什麼東西。

    麵包車離她越來越近,她發現它的車窗上裝著單面透光的黑色玻璃。麵包車行駛到她前方50碼處突然拐進了她的車道。

    這一切發生在一瞬問。她意識到將要和它迎面相撞時,第一個動作是將方向盤往右猛地一打。右邊沒有路肩,她的車飛過人行道,越過排水溝,衝進一片剛剛犁過的田地,前保險槓深深地陷進一個土堆裡。

    巨大的力量掙斷了繫在卡倫肩上的安全帶,她的上身猛撞在方向盤上,頭部碰上了前面的擋風玻璃,幸虧下面的一道安全帶控制住了她的臀部,把她又拉了回來。

    藍色麵包車放慢了速度,然後又一轟油門,消失在道路的拐彎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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