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補償 4
    艾略特坐在他辦公室附近一家名叫「第五修正案」的餐館內。他剛把那塊「眾議院主席」三明治吃下一半,傑基-拉蒙特在桌子對面坐了下來。

    「你來晚了。」他說。

    「對不起。我剛到實驗室去取了幾張照片。」

    「是嗎?什麼案子?」

    「家庭糾紛。」她說著從女招待手裡接過菜單,看了一眼後說,「我不明白你幹嗎要到這裡來吃飯。這上面全是些令人討厭的三明治,而且價格也不低。」

    艾略特笑了起來。自從離婚以後,「第五修正案」成了他經常光顧之處。這餐館離他辦公室只有一個街區遠,而且他特別喜歡這裡的火雞肉三明治。

    傑基點了一個「多數黨領袖」——大麵包卷加雞肉色拉——和一杯無糖可樂,把身體斜靠在分隔間的座位上,點燃了一支香煙,然後問道:「給我找到活兒了?」

    「對。」艾略特說。傑基30來歲,穿一身傳統的職業套裝,是一位迷人的黑人女性。儘管種族和性別給她帶來了種種限制,只有高中學歷的她卻擁有並且自己運作了一家生意興隆的偵探社。

    他故意停頓片刻以後說:「我已經接受琳達-克蘭德爾的預聘,著手調查她丈夫死亡的案子。」

    傑基吹了一聲口哨。「真的?是你接下了那件案子?」

    「是的。所以我需要你大力協助。我必須從首都大學弄到克蘭德爾的病歷。」

    她掐滅了煙頭。「你幹嗎不直接去要?你覺得他們要拖延時間?」

    「有可能。」

    她考慮了一陣。「我想我能打進去。」

    艾略特俯身遞給她一張紙。「上面是克蘭德爾的姓名、社會保險號碼、出生年月和入院日期。他是以約翰-多伊的名字被收治的——醫院的人是這樣稱呼無名病人的。在那天檔案的『多伊』一欄中可能有他的入院單。」

    「好的。什麼時候的事情?」

    「昨天。」

    「幹嗎這麼急?」

    「這事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了。他們再傻也會猜到自己會被送上法庭。如果那位急診室的住院醫生不想在公眾面前出醜——」

    「明白了。我得費些功夫去弄,不過——沒問題。」

    女招待給傑基送來了三明治。艾略特接著說:「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手頭現金比較緊。所以,我想——」

    「你想結案時才給我錢?」

    「嗯,是的。」

    「真是倒霉。艾略特,我的收費金額還不到去年那件案子的一半。」

    「知道。不過,這可是你賺錢的好機會,大有搞頭。如果我能夠把這案子交給陪審團——不用說了,你知道華盛頓市的陪審團是怎麼一會事——我會連本帶利都付給你的。」他歪著嘴巴笑了。

    傑基面帶怒容,他當時以為她會拒絕的。過了片刻,她笑著伸手抓住他的手臂說:「艾略特,只要你的臉上出現那神態——」

    「你答應了?」

    「我想要賺錢,看來別無其他辦法。」

    「你可以去法院告我。」

    她又笑了。「能得到什麼呢?你的車?那就是你的全部家當了,對吧?」

    「對,至少暫時如此。」

    她點了點頭。「我就在你身上冒一次險,寶貝。不過,費用總得要你付。」

    「成交!」艾略特說著伸出了一隻手。

    傑基握著他的手補充說:「我要你立一個字據。」

    兩天以後,艾略特的辦公桌上擺放著克蘭德爾的全部病歷。秘書複印以後,他把它放進了編號的卷宗夾內。

    和一般的情況類似,這份病歷非常厚。病人只在醫院呆了一個小時時間,而醫護人員就寫下了這麼多東西,真叫人感到驚訝。艾略特逐頁讀了病歷,甚至連那些小小的化驗標記也沒有漏過。

    他看完以後掩卷長思。

    看來,醫院方面——具體說來就是卡倫,穆爾醫生——只作出了吸毒過量的診斷。儘管病人的休表溫度只有37.5度,穆爾醫生還是同意了救護車工作人員的意見,認為克蘭德爾是一名癮君子。當然,克蘭德爾的確是一名黑人,而且當時的確穿著也頗像吸毒的人。穆爾醫生的判斷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正確的。艾略特覺得,對她來說不幸的是,克蘭德爾的情況屬於那百分之十的範圍。

    艾略特撥打當地內科醫生道格拉斯-克蘭辦公室的電話。他想請克蘭審閱一下病歷。那位醫生代人做非正式的甄別,提供初步意見以賺取手續費。艾略特知道,克蘭即使在病歷中發現了醫療不當的地方,也不會出庭作證,而且不能提到他的名字——克蘭醫生不願在當地醫療界成為被遺棄的人。儘管如此,他的意見可以讓艾略特知道,是否值得花錢去請一位能夠出庭作證的醫生審閱病歷。

    艾略特已經作出安排,送了一份報告的影印件給克蘭醫生,而且他不用等待多久就可以聽到回音。當天晚上,克蘭給在家裡的艾略特打了電話。

    「喂,艾略特!我不知道你在幫克蘭德爾家辦案子!」

    「是的,我是在幫克蘭德爾家。」艾略特直率地回答道。

    「我真是服你了。」

    「我剛才還在想你為什麼這麼快就給我回話了。」

    克蘭神經質地笑了。「聽著,我剛剛看完病歷,覺得自己參與了一項具有歷史意義的事件。」

    「好的。你的高見如何?」

    「依我看,診斷沒有什麼大的毛病。」

    艾略特心裡一沉,然而仍以平常的語氣說:「收治時的診斷如阿?他們把克蘭德爾當成了癮君子。」

    「病歷上的症狀與此相符。」

    「那麼,他們在作鑒別診斷時沒有考慮到中暑的可能性,這又如何解釋呢?」

    「嗯。」克蘭支吾道。艾略特可以想像到對方握著長下巴的樣子。「我不是急診專家,當然——不過,如果換成我,是會考慮到那一點的。他的體溫接近正常讀數,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心臟病患者——處在昏迷狀態下——不發高燒的。他們不可能知道他患有心臟病。他的心電圖看來沒有問題。你和醫院的病理醫生談過沒有?」

    「我明天上午去見他。」

    「問問他克蘭德爾的冠狀動脈纖維變性到底有多嚴重。從這份報告上看不出來。」

    「我會的。」

    「艾略特,我——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問題太棘手了。」

    「那你認為我不該繼續幹下去?」

    「不,我沒有那樣說。我覺得,應該請一位急診醫學專家看一下病歷。況且,這是一個大案子。不過,你也不要太樂觀。」

    艾略特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好的,多謝了,道格。把賬單送給我。」

    「好的。如果你還有什麼問題,給我打電話。」

    艾略特輕輕地掛上電話。如果他放任自流,這一情況可以使他失去信心。他走到窗戶前,透過軟百葉窗凝望街景。

    他總是避免辦那些獲勝把握不大的案件——即使賠償金額很大的也不行。許多律師因為指望市裡的陪審團作出有利於原告的裁決,願意接被告責任不大的案子。他對這種做法頗有微詞。

    然而,眼下的情況卻不同。他非常需要這個案子,而且他不準備輕易放棄。

    他記錄下和克蘭醫生的談話要點以後,喝了一杯白蘭地,然後上床睡覺。

    艾略特撥開樹叢,順著小道邊沿前進,想追上伊斯特中尉。他右手提著M-16步槍,左手調整了一下深勒在背上的無線電話機的背帶。氣溫高達40度以上,長在他腋下、腿根、腳踝和趾間的叢林爛瘡今天掉了痂,走動時造成的摩擦使他覺得疼痛難忍。他轉過頭去,觀察剛才停下在路邊小便的大個子黑人士兵克勞利。

    突然,克勞利出現在他身後,正走在小道的中問。艾略特開口剛想大聲發出警告——他實際上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克勞利卻已經踩上了地雷的引爆裝置。

    艾略特的耳鼓被震傷了,所以沒有聽到地雷的爆炸聲。一陣樹葉和黑土猛衝過來,如同一隻巨掌把他拎起來,然後拋向天空。他被重重地摔在地上以後,掙扎著向前躥了幾步,接著便跪倒在地上。他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克勞利踩上的是一顆「彈跳貝蒂」。那是越南人製造的一種地雷,可以從地下鑽出來,然後在人腰部的高度爆炸。

    艾略特吃力地轉過頭去觀察:克勞利坐在小道的中間,歪著臉尖叫他受傷了。他的兩隻胳膊被炸得皮開肉綻,一團血糊糊的肉裡支著破骨頭,下半身滿是血水。他後面的那個人腹部中了彈片,正在掙扎著把流出來的腸子往肚子裡塞。

    艾略特低頭一看,發現自己身體的每個部分都在,懸著的心這才落了下來。他的無線電話機和背包擋住了大部分彈片。背包裡面裝的東西散落了一地——配給的香煙、備用的彈藥、橡膠雨衣、多餘的飯盒、他的那些寶貝平裝本小說等等。然而,他覺得左邊臀部鑽心地疼,於是便低頭仔細檢查。

    他看見了一個血糊糊的洞,中間插著一根小棍似的東西。他當時根本沒有考慮那是什麼,伸手輕輕地將它拔了出來。傷口頓時血流如注,他立刻覺得頭暈目眩,迷迷糊糊地把那東西湊到眼前細看。

    原來是一節骨頭,克勞利身上被炸飛的骨頭。

    他尖叫起來……

    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嘴裡仍在叫喊。

    艾略特坐起來,渾身發抖,赤裸的上半身滿是汗水,眼睛盯著天花板。過了一陣,他慢慢地搖了搖頭,揉了揉眼睛,扭頭看了一下鬧鐘:凌晨4點。

    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做這種噩夢了——上一次是在開始吸食可卡因之前。這麼久了,他以為自己能夠徹底擺脫困擾了。

    艾略特起身下床,把手伸進內褲,本能地摸了摸臀部上的傷疤。

    然後,他進了浴室,打開淋浴的龍頭,脫去內褲,走到噴頭下。他讓自己停止思考,暫時擺脫人世的紛繁。

    那些夢境過去曾經常出現——而且形式也多一些。噩夢。那些已經死去很久的弟兄們每天夜裡在他的夢中一次又一次地倒下,充滿血污和叢林腐敗氣味的記憶在夢中反覆出現。

    現在,他做的夢都是一樣的:克勞利踩上了地雷。克勞利和他的骨頭。

    艾略特又摸了摸臀部上的傷疤。

    他在熱水下站著,直到皮膚開始出現暗紅色才關掉閥門,擦乾身體,披上浴衣。接著,他走進廚房,用壺燒水。

    正是這些噩夢,這些回憶,這些使人感到壓抑的東西,這些充滿血腥的暴力毀掉了他的婚姻,使他差一點失去和自己兒子見面的權利。「講吧,」心理醫生們總是這樣啟發他,「把那些東西都講出來。」他們給他詳細地解釋過,他的問題是一種生存犯罪感,殺戮犯罪感。他們告訴他,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講給我們聽聽。

    他們不明白,他多年來一直在設法忘掉它。他有口難言,所以才求助於麻醉品——開始是酗酒,接著是吸可卡因。

    所以,他已經吸取了教訓。

    水開了,艾略特泡上一杯藥茶,看著茶葉慢慢下沉,禁不住思給聯翩。

    他終於走到了成功的邊緣,終於可以棄舊圖新了。如果能夠協商解決或者打贏這場官司,他就可以在事業上立足,就可以搬遷到一個新的地方,就可以無愧地把喬希接來。他是不會讓越南戰爭的陰影把自己的孩子也給毀了的。

    艾略特端著茶杯進了起居室,把一張索尼-波依-威廉森的唱片放在那台老式便攜式唱機上,然後調低了聲音。在音樂開始之前,他急忙抓起口琴,試了試音,然後背對喇叭坐下。

    艾略特先合奏了《我不知道》,接著是《萬分失望》,然後是一曲《你的葬禮與我的審判》。

    等到唱片的第一面放完時,他心中的痛苦和煩惱也已逐漸消退,心境慢慢地平靜下來。他心裡感歎道,布魯斯音樂的魅力真是神奇。在某些方面,它比毒品還要靈驗。要是他能像索尼-波依那樣演奏,就是死去也覺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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