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補償 3
    艾略特辦公室的對講機響了,接待員通報說蘭迪-伊斯特先生來了。

    艾略特長長地呼了一口氣,難以控制自己的激動心情:他既感到高興又覺得緊張。要是他能接辦這個案子就好了。他覺得身體有些搖晃,從辦公桌後面的椅子上站立起來,然後向接待室走去。

    兩位摯友長時間未見面,此時互相熱情問候。他們進了艾略特的辦公室以後,蘭迪解開他身上的藍色雙排扣上裝,在辦公桌對面的長沙發椅上坐下。艾略特的秘書送來了咖啡。

    「你好久都沒有到我這裡來了。」艾略特說。

    「嗯——上次來是在你短期休假之前。」

    艾略特咕噥道:「嗯。」

    「哦,沒關係。」蘭迪咧嘴一笑。「我早該按你了,孩子,該揍了。」艾略特笑了。蘭迪一講土話總使他覺得愉快。他們兩人之間的差別很大:艾略特是紐約大都市人,而身材高大、長著鬈發的蘭迪卻是來自田納西州的正宗牛仔。兩人是1971年在越南認識的。那時蘭迪剛剛從後備軍官訓練隊出來,是一名毫無經驗的陸軍少尉,接任艾略特所在的海軍陸戰隊老兵排的指揮官。艾略特當時是一名未滿20歲的新兵,在排裡當無線話務員。蘭迪非常聰明,發現艾略特不善言辭,意識到該如何提出問題,引導這位年僅19歲的話務員幫助自己熟悉情況。在艾略特的協助之下,蘭迪成為一名優秀的排長,他們從此結下了持續多年的友誼。

    艾略特當兵兩年以後於1972年退役。蘭迪被提升為陸軍少校,在70年代末轉回五角大樓擔任文職工作,後來得到現在這個職位——陸軍助理部長。

    艾略特鄭重其事地說:「我一直想要告訴你,自己感到非常抱歉,沒能付還欠你的貸款。」

    「沒關係。你沒錢還我,我同樣覺得高興。」

    「多謝了。」艾略特說,既感到十分尷尬又暗暗內疚。

    「你知道嗎,我也有責任。」蘭迪說罷用困惑的目光注視著艾略特。「我當時知道你有困難,可是卻沒有問你。我以為你自己能夠對付。在越南,你好像是排裡唯一不吸毒的人。」

    艾略特搖了搖頭。「當時我們採用不同的方法來減輕痛苦。我從未真正喜歡過大麻或大麻製品,而是喝啤酒。不過可卡因嘛——那就完全不同了。」

    「嗯,我也聽人這麼說。」蘭迪的身體在沙發椅上不停地挪動。「喬希怎麼樣?」

    「棒極了!」艾略特興致勃勃地說,「他剛滿9歲。我呆在康復中心最難受的就是這一點了——整整6個星期沒有見到他。」

    「那還用說。我自己也想念他。嗯,你父親呢?他怎麼樣?」

    「你是說他怎樣看待這件事情吧?怎麼說呢,他實際上設法幫過我。我出院時,他給我在他公司裡找了一份工作。」

    「太好了!」

    「對。」艾略特咯咯直笑。「不過,你是知道的,我其他什麼事情都幹過——當過兵,當過商船船員,當過處理人身傷害案的律師,可都是和下層社會打交道。他大概以為我終於看到光明,可能會對做企業法律顧問感興趣了。那是和大人物打交道的職位。」

    「你拒絕以後他的反應如何?」

    「你想知道哪方面的反應呢?」

    這時,對講機又響了起來。接待員通報說:「克蘭德爾夫人來了。」

    艾略特拿起電話回答說:「謝謝。我馬上就出來。」他轉身告訴蘭迪:「聽我說,這可能是一件大案子。你的介紹真是太棒了。」

    蘭迪笑著說:「好的,我知道。哦,琳達記得見過你,和你談過醫療事故的問題。你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過,只有上帝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皺了一下眉頭。「坦白說吧,艾略特,我本來覺得應該告訴她你的……問題,可是,卻沒有那樣做。」

    「哦?」艾略特在一本黃色記事簿上心不在焉地亂畫。「為什麼?」

    蘭迪大笑一聲。「因為大多數傢伙需要頭腦清醒,而你麻木遲鈍時可能更好些。」

    艾略特站立起來,走到了沙發椅前。他很想告訴蘭迪這對自己是多麼重要,可是又覺得難以開口,於是俯身拍了一下對方的肩膀說:「謝謝。」

    琳達-克蘭德爾是一位漂亮的黑人婦女,頭髮緊貼兩鬢向後紮起。她優雅地站立起來,然後與艾略特握手。她講起話來嗓音深沉,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很快便給他一種堅強幹練、慣於控制局面的印象。

    他把她領進辦公室以後,蘭迪和她相互擁抱問候。她環顧四周,艾略特這時突然覺得室內的牆紙已經褪色,擺放的又全是些廉價傢俱。他們交談片刻,蘭迪起身告辭,離開了辦公室。艾略特開始詢問。

    琳達以冷靜而務實的方式講述了她丈夫死前的有關情況、她解釋說,克蘭德爾臨死前一天晚上剛出了一次短差回到家裡。

    她談到出事那天清晨他去鍛煉之前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時,已是熱淚盈眶了。「他沒有按時回來,我並沒有著急。可是時間又過了一個小時,我正準備打電話報警時,接到了蘭迪的電話。」

    「蘭迪的?不是醫院的?」

    「嗯,對。醫院的人查明賈斯廷的身份以後,想給我打電話。可是,我們的電話沒有列入號碼簿。所以,他們給賈斯廷的辦公室去了電話。」

    蘭迪和她在醫院裡見了面。他們與一位名叫卡倫-穆爾的女醫生談過,但是沒有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釋或者診斷結果。

    艾略特問道:「穆爾醫生是白人還是黑人?」

    琳達對這個問題看來一點也不感到意外。「白人。」

    「有沒有人說您丈夫是吸毒的?」

    「沒有,沒有直說。他們問過我他的身體情況,是否有心臟病,在服用什麼藥品,以及諸如此類的問題。」

    「那麼您對他們說了些什麼?」

    「我說他的健康狀況良好。」

    「那麼後來——」

    「後來他們告訴我,華盛頓市政府法醫處要解剖屍體以便確定死亡原因。這時,蘭迪說話了。他已經安排在沃爾特裡德陸軍醫院進行解剖。」

    「為什麼?」

    她向後梳理了一下頭髮回答:「因為蘭迪說——我當時也覺得有同感——他不信任華盛頓市的醫生,怕他們做不好。」

    艾略特心想,一個人的頭銜和官架子竟有這麼厲害。法醫處經常放棄解剖屍體的權利——但這往往是對病人死亡所在醫院的病理部而言的。他從來沒聽說過把病人屍體送到別的醫院進行解剖的做法。然而,那個決定是高明的。華盛頓市政府法醫處嚴重缺編且水平不高,養著一大批在那裡混飯吃、等待真正美差的黨棍和外國人。當然,也不能指望首都醫院的病理部會拿出客觀的報告來。「您什麼時候得到解剖報告的?」他問琳達。

    「等了好幾天。蘭迪弄到一份完整的報告。他只給我看了一頁——你知道的,就是封面那一頁。」

    艾略特點了點頭。顯然,蘭迪不想讓她看到描述屍體碎塊的那些內容。「您把報告帶來了吧?」

    「帶來了。」她從手袋裡抽出一個密封紙袋,然後遞給了坐在桌子對面的他。

    艾略特打開紙袋,用目光掃了一眼封面:

    死亡原因:

    1.循環系統衰竭,由中暑虛脫或熱射病引起。

    解剖發現:

    1.冠狀動脈粥樣硬化。

    2.心肌纖維變性。

    死亡方式:

    自然。

    艾略特略讀了報告的其餘部分。克蘭德爾看來受熱過多,他本來就有毛病的心臟承受不了。「您以前不知道他有心臟病嗎?」他問琳達。

    「不知道!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軍隊的所有體檢都是正常的。」她輕蔑地哼了一聲。「軍隊的體檢。」

    他看了她一眼。儘管這僅僅是一種直覺,但是他總覺得他們的夫妻關係中一定存在大量的緊張因素。或許,她現在正對此感到內疚。

    「那麼,下一步怎麼辦?」

    他以標準的語言向她描述了自己調查醫療事故案件的方式:取得有關的醫學記錄,研究涉及到的種種醫學問題,然後把記錄送交專家鑒定。

    他讓她看了律師預聘協議,給她講了收費的標準:協商解決為賠償金額三分之一;開庭審理為賠償金額的百分之四十;上訴以後增加到賠償金額的百分之五十。

    「如果您願意,可以把它帶回家去看看,然後郵寄給我。」他用平板的聲音說。

    「不用了,給我吧。」她用花體字簽上名。「這是賈斯廷死後我幹的第一件有實際意義的事情。」她簽字的時候,艾略特如釋負重地鬆了一口氣。「我也得去工作了,」她補充道,「我是教師。」

    「聽您的口氣這工作不錯。」艾略特說,「哦——我還有一些別的文件需要您簽字。」他從辦公桌的抽屜裡拿出准許查閱醫療和就業情況的授權書,然後擺放在她面前。

    她簽字完畢以後,艾略特鄭重其事地說:「克蘭德爾夫人,在我完成調查、得到專家的意見之前,我不能說可以立案。」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實際上,10個案子中我有9個都不會接。再則,每4個傷害案中有3個的判決都是對醫生而不是對病人有利。」他所說的是全國的平均數。在華盛頓市,原告實際上佔有明顯的優勢——在被告是白人的情況下尤其如此。

    「我明白。」她注視著他的雙眼。「你可能記得,我對醫療事故案件一般是持否定態度的。我覺得不應該為難醫生,對犯錯誤的誠實醫生來說是不公平的。」

    他苦笑著說:「是的,我記得。」

    「怎麼說呢,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改變了看法。如果你告訴我說,他不是死於醫療事故,我也不會感到失望。我對賠償費不感興趣,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艾略特點了點頭。他希望每當委託人聲稱對賠償費不感興趣、只要討個公道時,他自己都能得到一個美元。可是,一旦出現了協商解決方案——一筆可觀而合理的賠償費——委託人總是貪得無厭地希望越多越好。真是不可思議。

    「那才是得體的做法。」他婉轉地說。

    「不過,如果真的存在治療不當的因素——」她的表情變了。「我就要告倒那些混蛋,不論花多少錢我都不在乎。」

    「如果有治療不當的情況,我會查出來的。」

    她立刻顯得高興起來。「蘭迪說得沒錯。」

    「哦?」

    「你具有一種奇妙的本領,使人覺得你非常真誠。那些受害人是不是就因為這一點而喜歡找你?」

    「您認為我待人不真誠?」

    「當然真誠啦。」琳達站立起來,向他伸出了手。「蘭迪說你是最棒的。對我來說,那就行了。」

    他和她一起走到套房門口,目送她遠去。他心裡說,她對丈夫到底有多少留戀之情呢?

    艾略特的律師事務所合夥人西蒙-開普勒正在辦公室裡等候他。開普勒一見他便問:「如何?」

    艾略特故意停頓片刻,然後回答說:「弄到手了。她連價都沒有講。」西蒙握拳在空中一揮。「好極了!真的好極了。」

    「對。看一看解剖報告吧。」

    西蒙接過報告,坐在沙發椅上閱讀,用手撫摸著他左頰上的紅色胎記。他看完以後說:「你要去和這位病理醫生談談?」

    「對,一弄到病歷就談。我會給傑基打電話,讓她親自去取。我不願冒險,讓病歷處的那幫人在影印時亂搞。」傑基-拉蒙特是一名私家偵探,他們承辦人身傷害和刑事案件時請她幫助調查。

    「好主意。」西蒙把報告放在沙發椅上。「艾略特,這個案子我們得動用信貸額度了。」

    「我看是的。」

    西蒙歎了一口氣。「唉,我們可能還得多借一些錢,要不就會出現拿不到工資的情況。除了微薄的個人收入,其他的我是一個子兒也掙不到。」

    「那件卡車事故案的情況怎麼樣——就是卡尼家的那案子?我們還不能結算嗎?」

    西蒙滿臉痛苦。「艾略特,已經結過賬了,差不多是半年以前的事情了。記得吧,你領了一張大額支票。」

    艾略特這時想起來了,覺得臉上發熱。就在他去醫院治療之前,他們結算了那件案子的費用——難怪他只能模糊地記得。他站起來,踱到窗戶前:眼前是第18街的一部分和兩幢鉻鋼骨架的寫字樓,看不到一棵樹。

    此時。他難以按捺內心的激動。這是一件使自己事業成功的案子,具有多種有利因素:被告應負的責任、巨額賠償金,還有——因為涉及種族問題——公眾對此的關注。這是神的賜福,命運的轉變。他雖然覺得受之有愧,不過還是決定抓住機會一搏。

    噢,他需要可卡因。

    艾略特轉過頭來對西蒙說:「好了,我還是幹活吧。」他挪過自己的法律記事簿,然後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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