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秘史【完結】 女兒身,男兒志。 上官婉兒與李賢
    暮春,又到了牡丹盛放的季節。

    我才想起自己已許久不曾去照看那叢牡丹,匆匆起身前去探看,眼前只見一方迷霞錯錦。

    我瞇縫了眼,伸手輕觸。幽黯深濃的色,迷離斑駁,妖艷華麗,開得過艷,在盛放背後有些微嘲諷的寓意,似將開到強駑之末,有了深深的倦意。

    無風,枝葉間卻有了異樣的微聲,一抹黑影踏過枝葉飛掠而下,輕如鴻毛,無聲無息地落在我面前,他單膝跪下,向我行禮。

    我亦不抬頭,只輕聲問他:「如何?」

    「在已故太子的遺物中,確有一封褚遂良死前留給他的書信,上頭列舉了皇后娘娘的許多罪狀,同時還規勸他要與賢皇子要聯手,不可讓江山落入外姓手中。」他面無表情地稟報著,「賢皇子做了太子,一入東宮便養了許多門客,每日都有佩劍提刀的江湖遊俠前去投奔,不少大臣下了朝便直奔東宮,形跡匆匆,且太子私下曾命人秘密追查已故太子的死因。」他從袖中去出一份紙疏,「近來與太子交往過密的人,皆錄於此。」

    我雙眼稍稍瞥了下他奉上的紙疏,上頭所列名單與我所料十分相近,卻也有幾個令我意外的名字。

    「看來賢兒亦是不甘寂寞。」我想起那日太子冊封大典上,李賢眼裡那深深跳動的那兩簇火焰,我看懂了他的野心。他從來沒有放棄爭奪過帝位,從一開始就不曾放棄。當皇子時便是如此,如今他當上了太子,這是一個新的起點,他選擇了與眾不同的奪權方式。只可惜他太過激進,不願做個太平太子,一意孤行,等不及地便要從懸崖攀上絕頂,選擇了一條最為艱險的道路。

    「真是個傻孩子……」我搖頭歎息。是該擇機出手了,因為確實亦沒時日能再浪費,看似平衡微妙的政局往往在轉瞬間便會被打破。

    「你去吧。」我輕揮手。

    「是。」只一瞬,那抹黑影便如鬼魅般消逝不見。

    我舉步往寢殿去,路過荷花池,隨手折了一枝微綻的白蓮,低頭輕嗅,近處微風拂過枝葉,漾出細碎的微聲,

    李賢沿青石小路臨風而來,前方爛漫花叢中,上官婉兒抱琴而來。春色臨水輕柔,投下跌宕離合的光影,一個是流金錦袍,一個是碧綃衣衫,二人皆風姿出眾。上官婉兒平靜地施禮後,便起身與李賢擦肩而過。

    風起,落花如雨紛揚飄下,恰有一朵落於上官婉兒的衣肩,李賢抬手輕輕拈起,放於她的掌心。

    她仰首盈笑,他亦輕笑起來,那笑意如陽光傾瀉,耀眼得令我有些恍惚,只因我已多年未見他有如此笑容。

    就在這相對靜默的片刻,悠緩纏綿在他們的眸中漾開。

    他威儀不凡,她笑可傾城,確好似一對璧人。

    望著李賢遠去的背影,上官婉兒仍在垂眸輕笑。她鮮少有快活的笑容,那些屬於少女的頑皮狡黠、促狹天真她早已逝去。她輕輕將那朵花別在髮髻上。純白花色映著烏黑青絲,清儀雅姿,使得她多了一絲嫵媚。

    我深知,這是女子在情愛中不自覺生出的嫵媚。情思遙系,情弦暗牽,隱隱撓心,這世間最動人的,莫過於女子那初時羞澀的幸福。

    我的腳步放緩放輕,卻仍發出微聲,驚醒了這個陷入古老情愛中的女子。

    「娘娘!」上官婉兒見是我,乍驚之後,立即下跪行禮,「婢子參見娘娘!」

    我笑意微微,並無異樣:「這琴是給我的麼?」

    「是。」上官婉兒隨即雙手將琴奉上。

    「我今日興致起了,想彈奏一曲《廣陵散》。《廣陵散》不是悠揚的曲子,它如一塊黑色的綢緞,輕輕拂面,世人卻不知它其中暗藏著毒針,那黑色的仇恨可遮天蔽日。」我伸手將琴接了過來,撫琴而笑,「戰國聶政為報父仇,入深山學琴十年,身成絕技,名揚韓國,入宮殺韓王后,毀容而死。其實我並不瞭解這些古人,他們的思緒很奇特,許多尖利仇恨幾乎都成了夢想,而如此黑色的夢想必須要用一生去實現。」

    「娘娘,別再說了……」上官婉兒眉間有不定的猶疑。

    「婉兒,我知你當日來到我身邊,是為取我性命。」我伸指調弦,靜靜續道,「如今,還仍如此想麼?」

    「不。」上官婉兒飛快答道。

    我含笑追問:「為何如今不了?」

    「當年之事,始終不明。仇恨是暗生的火種,若不能撲滅,只會令它蔓延得更快。年幼時,只要我心中有一絲的閒情,看到家人卻都是一張張苦大仇深的臉。」她眸光深遠,苦笑以對,「逝者已矣……皇后娘娘,不管您信與不信,我已不知道自己曾有多麼離奇的過去。我只知道,自己是皇后娘娘無意撿回來的一個孤兒,願意與您終日廝守,鞍前馬後。」

    「我知道。」我輕輕闔上眼,忽地說道,「太子確實風儀無雙,神駿瀟灑。」

    「娘娘……」上官婉兒艱澀地喚著,她的額上滲出細汗,如不經意沾染露珠的花蕊。

    「婉兒,在這深宮中要學會不動心。你的臉即便沒戴上面具,也要喜怒莫測,千萬別讓人輕易看透心事。」我微微一笑,將手中方才摘的白蓮棄之於地,「這白蓮是我隨手採下的,原以為它只是初綻,正等著它開到到最美,成為淒艷絕色。可惜未及成為佳話,那燦爛便已凋謝了。婉兒,你想不想多些日子留在我身邊?」

    上官婉兒幽幽張眼,終是頷首。

    「乖孩子。」我輕輕笑了,在恍惚中覺得跪在那裡的是年少時的自己。在感業寺的淒冷夜空下,抱膝長歎,陰暗的夜色模糊了我的面容。

    唯有一流淡漠的月光,照見眼角的那一道濕潤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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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來了,暑氣撲面而來,灼熱逼人,呼吸間全是悶熱的氣息,令人透不過氣。

    夜幕降下,那暑氣才稍稍散去一些。寢殿外樹木成蔭,綠影層疊,清香氤氳,自生幽涼。

    我正緩步走著,小徑盡頭,隱隱出現一名女子,她著一身緋色紫籐纏枝外袍,面若芙蓉,青絲流雲,手中挑了一盞琉璃宮燈,她猶如遠遊歸來,施施然而來。

    「母后!」望見我,她面容上露出驚喜,笑逐顏開地將燈盞交予身後的宮人,飛奔著撲入我的懷中。

    「都已出嫁了,怎還是如此淘氣?」如從前那般,我笑著摟緊她,「去見過你父皇了?」

    「嗯!父皇的眼睛好多了呢!」太平歡快地說道,「我還看見給他治病的那個明崇儼了!那人留著長長的鬍子,袍子又黑又舊,真是個怪人!但是他又是那麼博學,他甚至知道我身上穿的是凝光衣,是由江南青蠶所吐的絲織成的。母后,他究竟是什麼人啊?」

    「明崇儼是一個方士,自幼學得奇門遁甲、治病救人之術,有役使鬼神之能,精善岐黃,因為他曾治好了刺史之女的絕症,母后便招他入宮為陛下看病。」我輕描淡寫地說道,「他入宮後,向陛下獻了一顆藥丸,陛下服後病情大有好轉,龍心大悅,便將他留在宮中。」

    「哦……」太平似懂非懂地點頭。

    「不說這些了,」我拉起她的手,「薛紹對你好麼?」

    「好,他對我很好!」太平喜滋滋地大聲回答,而後她拉著我的手,開始絮叨她與薛紹婚後生活的點點滴滴,「母后,薛紹對我很好,體貼溫柔,無微不至,我心中塌實安穩,如此,是不是就是幸福?」

    我靜靜地望著太平,她此時已是新婦,少了一分少女的羞澀,愈見美艷與高貴,顯出誘人風韻。那韻味不屬於少女,少女的青澀挑不起這份嫵媚。其實她的改變極其微妙,旁人未必看得出,我卻看得分明。我是那般瞭解她,她的一顰一笑、我太熟悉,太瞭解了,不差分毫。我忽然醒悟,太平已真正成為了一個女人——我的太平,我捧在手心、親眼看著一寸寸地長大的太平,如今已經不再是我一個人珍寶,而是成為了別人美麗而婀娜的妻子。

    我懶洋洋望著她的小腹,打趣道:「如何,那裡有動靜了麼?」

    「什麼?您說的是……」太平一愣,而後輕輕點頭,她紅了臉,白皙的面上如同宣紙染了一抹紅,嬌艷地化做一朵盛開的紅蓮。

    我長聲歎息:「連你都要做母親了……」

    太平見我如此,先是靜默,而後狡獪的雙眼晶晶閃亮:「母后,在您面前,我永遠是您掌心裡捧著的寶貝,永遠是最幸福的人。這是一生的情意、一生的緣份,它永遠在。」

    我輕笑著將太平摟住,笑意靜好,浮光掠影。

    原來,在不知覺中,我成了一個手揮五弦的琴者。歲月不居,時節如流,而女兒在我指尖縱情流淌。她所有的青澀、奔放、哀愁、喜悅都被我寫進了那張隱含古韻的親情之琴中。

    太平走後,我緩步向前,向中宮迤邐行去。

    大殿空曠,青銅爐中香靄撩人。

    湘簾半卷,玉簟透涼,明崇儼正在侃侃而談:「陛下,這是上辟寒香,是由東海抹鯨中得來的。夜晚若是點上一支,陛下便能很快消除焦躁,安然入夢。」

    「這香確是好聞……」李治雙眸一亮,若有所悟。

    「其實香亦似人,聞香可識人。」明崇儼又道,「譬如天子染龍涎香,這便是天地獨有。」

    「聞香可識人?」李治笑了,「倒是有趣。」

    明崇儼答道:「顯皇子慣用沉香,沉香穩重,有大福大貴之意,若想求得江山社稷穩定,顯皇子是最合適的人選。」

    李治幾不可聞地嗯哼一聲,又問:「那太子喜用的辟邪香又有何講究?」

    「辟邪便是披荊斬邪之意,隱有刀斧之氣,殺伐太厲,恐怕將來難以自制,會損已而傷人。」

    李治眼皮一跳:「那旦用的麟腦香呢?」

    「麟腦香氣清淡,如浮雲流水,有祥瑞之意,卻又蹤影難辨,變化多端,隱隱有風雨之勢,卻不是齊家治國之意。」

    李治抬首,似才見我入內,漫然問道:「皇后可都聽見了?」

    「臣妾聽見了。」我微施禮,而後輕抬袖,示意一旁的明崇儼不必多禮。

    李治瞥了我一眼:「皇后有何想法?」

    我垂目:「天意向來難測,兒孫自有兒孫福,臣妾亦無話可說。」

    「呵……皇后最近真是惜字如金。」李治諱莫如深地笑著。

    「太子到——」殿外忽傳來內侍的通報聲。

    「兒臣見過父皇、母后。」李賢大踏步入殿,跪地行禮。

    「賢兒,父皇母后皆忙於政事,許久不見你了,你最近都在做些什麼呢?」李治和顏悅色地問道。

    李賢恭敬答道:「回父皇,兒臣已是太子,不能如皇子時那般嬉鬧玩耍,我如今是監國,亦有許多政務要處理。」

    我勾起一抹笑意:「每日與那些江湖遊俠、亡命門客廝混,莫非這也算做太子政務麼?」

    李賢呆愣了下,而後惱怒開腔:「母后,他們並不是什麼我亡命政客,他們皆年輕有為,是真正的人才俊傑!」  

    「是麼?」我眉梢一挑,「既是人才,那你應當上書舉薦,我自然會給他們官職,使他們真正為國民效力。朝野對你廣納門客一舉,已有非議。你日後少與這些人廝混,以免得再惹非議,給居心不良的人留下話柄。明白麼?」  

    李賢冷淡應允:「母后,兒臣明白。」

    「東宮有一官員,曾上書,勸你不要縱情聲色。」我回身坐下,自斟了一杯茶,「所以我前日遣人送去了《少陽正范》與 《孝子傳》給你,你看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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