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秘史【完結】 女兒身,男兒志。 李弘之死
    紅妝十里,奢華如幻,望之驚心動魄。全副鸞駕鳳儀,是冊後時才能有的。太平的妝奩豐厚,早已逾了儀制。雖有朝臣覺得不妥,曾上書諫言,卻一一被我駁回,而後再無人提出異議。

    太平走上前與薛紹並排站了,眉目流轉,言笑淡淡,堪稱雙璧,真如神仙中人。

    「父皇,母后,」太平跪在玉階下,她仰首,出嫁的羞澀與喜悅盡斂,眉梢眼底忽籠上一層薄薄的愁煙,「女兒走了。」

    李治微顫地擺了擺手,唇角抽動數下,卻也無言。

    「好孩子……」我幽幽地說道,帶淚也在微笑,刺痛亦是欣慰。

    「太平……」李顯最是不捨,拉了太平的手便不放開。

    李旦神色雖平靜,輕顫的手卻顯示出他內心的慌亂。李賢撫著太平的衣袖,似是不為所動,只是故作從容的舉止反而透露了他的不捨。

    只有李弘在旁沉默不語,若有所思,令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我輕聲喚道:「弘兒,太平今日出嫁,做為兄長,你沒有什麼話要對她說的麼?」

    李弘聲音平靜地隨風傳來:「母后,您認為我要與太平說什麼呢?」

    「婚姻是一個女子的終身大事,你是太平的兄長,莫非不該給她祝福?」我雙眉微蹙。

    「弘兒,究竟出了什麼事?」李治面露擔憂,「你的臉色為何如此難看。」

    李弘面容險如山崖,沉痛地答道:「公主出嫁,本是該普天同慶,我卻只覺心如刀割。」

    隱隱嗅到風雨欲來那不同尋常的氣息,我仍平靜地凝視著他:「弘兒,你想說什麼?」

    李弘愣神半晌,歎道:「太平作為公主,風光出嫁,那麼,曾禁於苑中的義陽與宣城公主呢?」

    我心如電轉,剎時便明白李弘真正的用意,只不動聲色地問道:「兩位公主的婚後生活還好麼?」

    「好與不好,將她們下嫁與翊衛之時,母后便已是心中有數。公主配於侍衛,這是何等的諷刺。以您的聰慧,想必不會不懂,要真正折磨一個人,不是取走她的性命,而是令她生不如死。」李弘眼神漸漸凌厲,「同時大唐的公主,她們與太平的境遇卻差若天壤!」  

    李顯驚慌地拉住李弘的衣袖:「弘!你忘了今日是太平的大喜之日了麼?!」  

    李弘的身子頓住,他緩緩地回轉身凝望太平。太平蒼白著臉,眼眸中儘是純真無邪的失措,她那一身細心的裝扮在這一瞬亦頹然朽盡了顏色。

    李弘眉頭深鎖,一臉苦楚,想來他亦是後悔說重了話,傷了太平的心,可惜話已出口,錯已鑄就,一切皆已成真,那是扼腕也挽不回的痛。

    「自你先前上奏,我便立即為義陽與宣城公主選定了駙馬。不錯,他們是翊衛,但是翊衛是陛下身邊的親近侍衛,祖上必須有人任過三品以上大員,子孫方才有當翊衛的資格。」我靜若止水,處變不驚地道,「且婚後,我便立即將那兩個翊衛升了官,一個是袁州刺史,一個是穎州刺史,皆有四品,兩位公主配給他們,想來亦是不委屈了。」

    「這……」李弘一愣,身子僵住。

    我長歎一聲,柔聲說道:「弘兒,你是大唐的太子,日後便是大唐的君主,做事務必慎之又慎,三思而行。上蒼既給予了你無上的榮耀,自然也給予了你潛在的苦難。你的身份與顏面,早已不屬於你自己,而是屬於整個大唐。這點,無論何時何地,你都要銘記於心。」

    李弘怔怔望著我,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在心中概歎:曾經我多麼喜歡李弘那顆無遮無攔的赤子之心。將胸懷敞開,敢愛敢恨,大悲大喜,性情隨意坦露,任世人詬病而不聞不問。如今才知,如此的隨意,如此的放縱,真實,卻愚蠢。

    「時辰不早了,起駕吧。」我雲淡風清地說著,卻驚醒了所有人。

    「起駕!」內侍尖細的聲音響起。

    緋紅紗衣飄然輕擺,腰間瓔珞環珮叮噹輕響宛若清泉,太平回眸再望一眼,便登上了鳳羽鸞車。

    珠簾錦幔簌簌飛捲,鸞車轆轆,緩緩駛出重重宮門。

    滿城繁華,紅塵瀰漫,薰風盈袖,巍峨宮城華麗炫美得宛如夢境。天邊雲蒸霞蔚,璀璨得可灼人眼眸,卻也比不過這人間的奢華迷離。

    夕陽漸收,霞光緩緩暗淡,涼月初升,寒冷的星辰將人世所有的溫暖淹沒,沒有什麼能逃過上天的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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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曠的大殿內,龍涎香的氣息太過濃郁,熏得我有些神志恍惚。

    「弘兒呢?」李治滿面憂慮,他四下張望,「今日仍是病臥不能早朝?」

    立即有朝臣出列奏道道:「太子殿下癆瘵愈深,已不能下榻,多日不見朝臣,負責他起居飲食的典膳丞已有異議,甚至上書抗議。」

    「弘兒的病,竟到如此地步了?」李治沉默良久,才艱澀地問道。

    「御醫說癆瘵無法痊癒,唯能保全性命……」

    「朕決定,不日便將帝位禪讓與李弘。」李治默認片刻,突然說出石破天驚的話語。

    「陛下!」群臣嘩然,連我亦是一驚。

    「自古帝王便是真龍天子,有百靈護體……」李治輕輕地道,眼中卻是空洞,「或許弘兒登上帝位,他的病也會……」

    群臣見他如此感傷,便也都垂首禁言。

    下了朝去,我默不作聲地隨李治回了寢宮,倒是他忍不住先開口問道:「你對朕將禪位於弘兒有何諫言?」

    我在簾幕前駐足,淡淡地說道:「臣妾無言可諫。」

    李治如釋重負,慨然一歎,只是眉宇間愁思不減。殿內一時死寂,甚至聽得見香爐中香料輕爆的微聲。

    晦暗中,龍涎香的氣息如流水般滑過我身旁,華郁而沉重。

    我接過宮人遞上的茶盅,親自烹茶。

    清香浮動,茶色暖暖,澄淨透碧。我盈滿一杯,回身遞給李治:「陛下。」

    李治頓了下,終還是接了過去,他飲下小半杯,卻再也喝不下了,伸手又遞給我。

    我看了看他,又低頭看著那半杯殘茶,淡然一笑,仰首飲盡。我放下杯子,起身想走,卻被他抓住了手腕。

    「皓腕冰指,一如當年……」李治輕撫我的手指,「媚娘,我們有多少年不曾如此牽手了……」

    我一愣,他溫和的聲音響在耳畔,這聲音曾在我的心湖中激起淡淡漣漪。

    李治修長的手指掠過我的鬢角,撫著我的眉眼:「如此美艷的雙眸中,究竟藏著什麼?」

    我無聲歎息,卻不答話,只輕輕倚靠在他懷裡。

    繾綣的溫柔氤氳了記憶,化作花上浮金,晶瑩欲流,但這光,仍照不亮我心底最深的那一抹幽暗。

    心中的淒涼是一杯深品的苦茗,單薄茶葉慢慢在杯中天旋地轉,色澤漸淡,一如秋天天光。

    這盅茶終是要飲盡了。

    我輕掙開李治的懷抱,笑意溫柔:「臣妾再為陛下烹一盅茶來。」

    我舉步欲走,殿外卻有嘈雜之聲。

    我蹙眉望去,一個年輕內侍已快步奔入殿來,撲倒跪地。

    我認得他,他是自小便跟隨李弘的內侍,幾乎是片刻不離。

    他的聲調微微哽咽:「陛下,皇后,太子,去了……」

    砰的一聲,李治手中的茶杯跌落於地,茶液四濺,污了我的衣裙。

    前一刻的旖旎異色、眷戀情深,在這一剎那被抽離,如大夢初醒般。以為痛楚會奔湧而出,我輕按住心口,但心中卻只有一片空茫的平靜,如茫茫曠野,淒淒冷風,無悲無喜。

    「你,下去吧。」我的聲音出奇的平靜,我回身望向李治,微微伸出手,竟感暈眩,「陛下……」

    淚水滑過李治的臉頰,微顫,滴落。聽見我的叫喚,他一言不發,目光惡狼般銳利地盯住我,像是要一口將我吞噬:「是你?!」

    我心中一顫,疼痛猶如刀絞:「在陛下心中,臣妾果真如此不堪麼?」

    李治怔了片刻,冷硬的面容陡然崩潰。他的身子顫了幾下,而後頹喪地靠回榻上,他抬袖遮了臉,強忍嗚咽之聲。

    長夜悄至,暗影重重,滿地斑駁,如水夜色漫了上來。

    泠然清風拍打我的衣袖,燭火飄搖,映著我的影子,模糊而蒼老,我靜立不動,恍惚笑了,冷漠夜色或許是我最好的掩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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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宮本就清簡,如今人去樓空,又撤去了一些陳設,更顯空寂,已失去了往日的活氣與神采,望之蕭條,觸目冰冷。立於其中,恍若置身冰窖冷宮。

    遣退了一干宮女內侍,我倚坐窗下。窗前一株雪白的桂花,迤邐垂下,零露瀼瀼,香氣華濃。

    我站立許久,抬頭時已是月色蒼涼,落花滿地,香染半衫。我懶懶回身,驚見上官婉兒仍一動不動地在我身後。

    「你退下吧。」此時我只想一個人靜靜。

    上官婉兒卻不走,她固執地站在我的身後,堅定地說道:「不,婉兒想在這陪娘娘。」

    我輕拈起一瓣落花,對花頻語:「如今朝中有人非議,太子是被我鳩殺的,莫非你不怕我連你也殺了?」

    上官婉兒淡淡地說道:「我知道不是您。」

    我有些意外,仰首看她。

    「太子自小體弱,本就多病,但凡懂些醫術的人都知曉,癆瘵之症,終身不得痊癒。前些日子,數位御醫出入東宮,各種昂貴藥物也接連不斷地送入東宮,太子的病卻一直不見起色。」上官婉兒甚是鎮定,神情自若,「太子纏綿病榻,已是無藥可救,即使無人害他,他亦很快就會撒手人寰。」

    我自嘲地撲哧一笑:「為何你不說是我怨恨他為宣城義陽兩位公主而一再忤逆我,陛下又說要將帝位禪讓於他,為爭權勢,所以我便迫不及待地動手了?」

    「我知道不是您。雖說太子八歲開始監國,是陛下培養了十數年的繼承人,他擁有的是來自多位朝中重臣的鼎力支持,」上官婉兒搖頭,平靜道,「而這些人,這些李唐王室是能與您抗衡的最有威脅的力量。」她頓了下,終是繼續說道,「太子病逝,去得安穩,想來亦是欣慰,若太子不死……」

    我知道,餘下的話她再也說不出口:若太子不死,他日亦是要與我同室操戈,骨肉相殘……

    「母后,猜猜我是誰?」那年,稚氣孩童用軟軟熱熱的小手蒙住我的雙眼。

    「母后……您不再疼愛弘兒了麼?莫非完美的君主便是再無眷戀,再無依靠?」那年,小小少年,卻已比我高一個頭,瘦弱的臂彎輕輕圈著我。

    脈脈溫情,輕語呢喃,戲謔笑聲,猶在耳畔,一幕幕宛如昨日。只是那昨日,卻再已回不去了。

    他太過天真了。

    天真的人便是真人。擯棄那些繁枝冗節精密的謀劃,是以為真。完美,其實便是隨意天真。隨意天真的人才會永葆青春,隨意天真的人值得讚美,隨意天真的人生卻從不適意。

    哀莫大於心死,這是一個母親的心死。華美,卻悲哀。心底有淚。而如此的淚,慢慢也會少了,直至枯槁。這漸漸失去溫暖的過程,令人心中有說不出的苦與忍無可忍的悔,比灼目之痛,更甚三分。

    「弘兒……」終是輕喚出聲,聲聲淒淒,一滴遲來的淚打在我的衣袂上,幽涼如冰霜,杳然遠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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