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情只到梨花薄 【伏之卷 片片催零落】 冷鶩
    楊劼出了鴻順堂館,一路走一路憤懣難擋,裴元皓冷漠的聲音還在耳際嗡嗡迴響,震得他眼前昏沉沉的。前面突然閃現伍子的人影,張著嘴巴無聲地朝他做著手勢,一時他不解其意。

    待他徹底明白伍子的意思,已經來不及了,楊府管家帶著幾名僕從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少爺,可找著您了,老爺要您回府。」管家對楊劼一副恭謹樣。

    楊劼已是一腦門的冷汗。

    無可奈何地被押著上轎,不多時到了太守府。守門的宿衛早已得了指令,開了朱漆大門,管家陪著楊劼徑直往廳堂走。

    廳堂外傭人丫鬟黑壓壓跪滿一地,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各自向楊劼投去陌生而怪異的目光。

    一時萬籟俱寂,連樹上的鳥兒也停止了啁啾,只有楊劼自己粗重的呼吸聲,清晰作響。這讓他想起楊府一直以來的森嚴陰寒,楊靖業淡漠的態度,心裡愈發地透了寒意。

    正堂坐著府裡的幾名夫人,楊靖業坐在正中,眼睛死死地盯著他,一簇火苗在冷鶩的眸中升騰。

    「這段日子上哪兒了?」楊靖業陰沉著聲音。見楊劼低垂著頭不說話,怒拍茶案,「吃了豹子膽了!給我跪下!」

    楊劼不情不願地跪了下去。

    「反了你,翅膀長硬了是不是?竟跟那個臭丫頭私奔!這倒好,四處流浪無處安身,還想進窯子嫖女人,瞧瞧這身窮酸樣,把楊家的面子都丟盡了!」

    幾名夫人附和著老爺,紛紛訓誡起楊劼來,有人甚至還提議老爺拿家法懲處。

    原本悶聲不響的七夫人起身,盈盈款款走到楊劼面前。

    請了名醫調治,加上幾個月的精心藥理,臉上被燙開的紅斑淡化了,同時淡化的,便是老爺對她的興趣。她變得無所謂起來,冷哼道:「瞧這頓批的,怎麼有點棒打落水狗的味道?阿劼好歹還是楊家大少爺,罵他幾句就算了,何至於搞得這麼興師動眾?阿劼雖是十八歲了,畢竟是咱們姐妹的晚輩,以教育開導為主,再這樣下去,教他如何在府裡抬頭做人啊?」

    她本是彈唱出身,說話聲調抑揚頓挫,清聲遍。,楊靖業並未再次暴怒,板著的臉鬆弛下來,兀自沉吟思索著。另外的幾名夫人猜不透老爺的心思,生怕說出去觸怒了他,皆默然噤聲。

    七夫人看在眼裡,無聲地輕笑,彎身朝楊劼道:「大少爺,你就給老爺磕三個頭,發誓以後不再做傻事了。老爺仁慈,會原諒你的。」

    這句話其實暗示楊劼,事到如今反抗也是枉然,暫且妥協,見機行事。楊劼聽出了意思,無奈給楊靖業磕了三個響頭。

    楊靖業過了半晌,才緩緩道:「起來吧,先去把自己拾掇乾淨了,晚上再訓你。」

    然後揮手讓眾侍妾都退出,召喚管家,「去把美香叫來。」

    七夫人跟著眾人出了廳堂,目視楊劼垂著頭離去。她在廊柱旁站了一會兒,正看見管家出了廳堂,一路小跑著去叫美香。七夫人心思一轉,便明白了。

    她捏緊手中的絲帕,壓抑著胸膛裡狂燒的火焰,幾乎是惡狠狠地罵,「老狐狸變得可真快,這府裡不缺的就是女人!想這樣甩了我,沒門!」

    天已近上弦,又是一彎冷月掛天邊。鴻順堂館內燈火通明,觀香樓精心準備的浣紗舞隊進入了館內。

    柳蔭空地光影側聚,盞盞琉璃紗燈將周邊景致燃得通明。月點波心,風來水面,美酒果汁香氣襲人,笙樂管笛催起繁華麗景。大批內侍、宮婢由洲邊到亭下,端盤子的,提紗燈的,整個鴻順堂館望上去如瑤宮仙境,縹緲無際。

    冰藍站在芷媚後面,彷彿是醉了。

    「天哪,良辰美景,能在皇上面前舞一曲,此生足矣。」

    旁邊幾名舞妓猜透她的心思,便取笑道:「冰藍姐如此一來,又得鹹魚翻身了。」

    冰藍一臉得意,「想我冰藍本來就是觀香樓紅人,芷媚現在的位置,想當初還是我坐的呢。」

    芷媚沉默地站著,不去應和,眼光漫過人群,觀望前面的動靜。

    不見阿梨的影子,甚至那個抱走阿梨的裴大人也不見蹤影。她暗自歎了口氣,卻聽得內侍尖著喉嚨喊:「皇上駕到!」接著統正皇帝在眾嬪妃的簇擁下,緩步朝這邊走來。

    芷媚率眾舞妓匍匐在地,周圍鴉雀無聲,就是平時潑辣的冰藍,也垂眼縮著脖子不作一聲。

    明黃色的袍角浮動,接著一隻手攙扶住芷媚。芷媚不禁抬眼,驚了驚。

    統正皇帝站在她的面前,儀態怡然,面含笑意。一束明亮的眼光凝在她的臉上,又像是想融化她,飽含光輝。

    「都起來吧,芷媚姑娘,朕正等著你們的浣紗舞呢。」

    「是。」芷媚從容地應喏,緩緩後退,帶著那幫舞妓魚貫進入準備好的圍幛裡。

    彷彿聽到一聲婉轉的鶯啼,統正皇帝竟惘然地站著不動。離去的伊人艷如嬌花,淡若煙柳,裙幅拖走滿地細碎搖曳的月光。

    「佳人難得……」他暗自輕贊。

    月夜風聲細微,笛聲悠遠,官府樂工正在彈奏《平沙落雁》,清幽的夜曲中,彷彿一江春水正向東流。

    圍幛裡的舞妓們換上了登場的百褶舞衣,裙幅如水蕩漾,連頭頂上暈黃的燭光也隨著輕輕顫動。

    冰藍嘴角含著笑,無法抑制住心內的興奮。

    只需用一點點碎銀賄賂丫鬟麝月,她就毒倒了阿梨。

    女人一旦過了三十,她冰藍花期就盡,到時連閔生那樣的男子也會輕慢於她。她必須為自己的未來著想,也許這次是上天給她的最後一次機會。

    「阿梨,你鋒芒太露,又有芷媚護著你,休怪我冰藍心狠。」她心中冷冷地笑,挑起一抹胭脂輕捻在眼梢。

    此刻,誰都不會想到,圍幛外出現了兩個人。

    不知是誰首先驚呼,「阿梨!」幛內的人驀地回首,眼光全都集中在那兩個人身上。

    芷媚聞聲看去,臉上蕩起欣慰的笑意。

    阿梨一身同樣的舞裙,沒有矜持沒有羞怯,淡淡的笑像春水在唇角漾開。那場急病似乎只是她和大家開的一個小小玩笑,現今她又突然出現,卻出落得比兩天前更潤澤更秀麗了。

    「進去吧。」身邊的裴元皓輕輕地說。

    阿梨溫順地點點頭,裴元皓目視她進了幛內,臉上也沒有特別的表情,回身離開。

    接著,內監尖細的聲音再度響起,「皇上諭旨,浣紗舞必須原班人馬,此番不得有誤,欽此!」

    一隻胭脂盒骨碌碌掉在了地面上。

    絲竹聲聲,熟悉的樂曲在夜空盤繞,圍幛的簾子掀起,浣紗女攏著長袖翩躚而出。外面的光影穿過,明暗之間,裡面冰藍眼角的恨意清晰猶如刀刻。

    簪花散著,淚水在濃艷的眼簾下滑開道道溝壑,冰藍臉色灰敗,已是半憔悴的模樣。

    外面舞風正起,歌聲悠揚,只餘她被遺棄在陰暗角落,從骨髓到身心,不斷地噴吐著毒氣。

    這是個奇妙的夜。阿梨衣袖如蝶振翅飄飄,心中跳起一串串清婉、歡悅的音韻。燭光如翡翠水晶,映過來淌出去。四周拂著鮮花佳釀的清香,夾雜持續不斷的喝彩聲讚歎聲,美妙到了極處。

    浣紗舞完美落幕。

    一切宛如夢境,在場的舞妓都得到了封賞,每人一幅蠟染的皇家織錦綢緞。眾舞女跪地謝恩,皇帝笑聲爽朗,合著龍涎微幽的氣息,親筆御書「觀香樓」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

    匾額已經紮好了紅綢,由十幾名御林侍衛隨馬車一併送到觀香樓去。

    阿梨手捧綢緞,隨著眾人魚貫出柳蔭回觀香樓,不知為何,她回了頭。

    夜色暗藍,幾近透明。

    樹下有個修長的身影,臨風佇立。光線淡薄得看不清他的臉,但阿梨知道,他一定在凝望著她。

    她收起眼,回身繼續往前走,而後接連趕上幾個舞妓,好像有人在後面追逐著她。

    這一夜,芷媚被留在了鴻順堂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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