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八卷 宿命 輪迴(七)
    夜色漸漸散去清晨的陽光透過碎花玻璃窗斜射進房間內在塗了石灰的牆壁曬出一片秋日的燦爛。

    文天祥合上手裡的案卷輕輕吹熄了架子上的蠟燭。棉線做的燈芯冒出縷縷青煙霧一般在他眼前縈繞。又是一個不眠之夜自從將曾寰、劉子俊等人派往地方後需要大都督親自處理的事情就漸漸多了起來。新提拔上來的學子雖然熱情高漲但處理日常政務顯然沒他們的前任熟煉很多白天積壓的事情只好在晚上來做。

    「我做錯了麼?」望著自己留在牆壁上孤獨的身影文天祥忍不住捫心自問。這個問題他一時難以給出答案。在他的一再要求下劉子俊、曾寰等人收回了辭呈但跟大都督的關係卻明顯疏遠。特別是劉子俊在去廣南西路赴任前連告別的招呼都沒打接了任命書後就飄然而去彷彿老朋友文天祥將來是生是死已經全然與他無關了一般。

    文天祥知道眾人心裡有怨氣雖然他已經在不違背律法的前提內盡力開脫當事人的責任。但刺客事件給大都督帶來的震盪遠遠不像表面上那樣輕微。經歷這樣一場風波後很多隱藏在暗中的矛盾完全走到了明處原來可以含糊處理的事情也必須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

    「如果不是你等提及行朝就神色緊張我怎會想到火槍營調動異常這件事?你等欲贈黃袍於我不過是為了國家長治久安。我不披這件黃袍亦是為了國家安寧。道不同卻不至於無法相謀。」文天祥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自言自語道。邵武工廠開出來的茶壺巢子遠達不到文忠記憶中的保溫水平昨晚新灌的開水已經失去溫度無法用來沖茶勉強可以暖手而已。

    他沒有打算深究劉子俊等人的「陽謀」但也不能故意縱容讓類似的事件再次生。現在把幾個腦人物分散去地方一則可以暫時消弱「倒皇派」的力量二則可以充實廣南西路和江南西路兩個地方的防務。文天祥期待這樣做還能帶來第三個好處那就是通過地方實際問題的處理讓劉子俊和曾寰等人瞭解自己的苦衷明白「堯舜禪讓」並非披一件黃袍那麼簡單的行為。

    堯舜相代並沒有外敵環伺。而眼下幾十萬蒙古軍虎視眈眈。對如今這個風雨飄搖的華夏而言新政也好約法也罷為的是讓一個國家避免於滅亡的命運。為的是保存一個擁有數千年文明的民族不集體淪為入侵者的奴隸。如果背離了這個目標如果單純為了新政而新政新政也好約法也罷就統統失去了其意義。

    文天祥放下水杯懷著滿腹心事慢慢走出了屋子。大部分幕僚還沒有起床靜悄悄的院落裡可以聽見剛剛孵化的幼鳥在巢中鳴叫。一隻羽毛褐黑翅膀尖端帶著幾點白色的母鳥叼著食物從半空中落下幼鳥的鳴叫聲更大吱吱喳喳地試圖把同胞兄弟擠到旁邊多為自己爭一口食物。

    在這個時候多吃一口就意味著在將來出巢後能多幾分成活希望。自然界的生物都有其生存法則很殘忍也很簡單。

    「這個時代世界各國都在慢慢走出黑暗與蒙昧誰快一步在將來的世界裡優勢就更大一些。所以我們不能一次次重複明君清官的老路而是要尋找一種可不斷自我完善的展方式!」文天祥記得自己不止一次向周圍的人灌輸過類似道理可周圍的聽眾通常笑一笑把他理解為大都督從天書上得到的某種預言而無法把預言和現實世界緊密聯繫起來。

    沒有人像他一樣經歷過兩場生死也沒有人像他一樣用後世的眼光看現在的世界所以即便是跟文天祥關係最親近的人也無法理解他心中的堅持以及由於堅持而帶來的孤獨。

    儘管在這個時代人類第一條憲法已經出現七十多年佛羅倫薩共和國已經走過了兩百年歷程文藝復興已經開始在黑暗的西方冒出火苗馬上要讓一直落後於東方的西方世界獲得騰飛的動力。但那都生於遙遠的萬里之外西方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除了從阿拉伯商人那能聽到些模糊的消息大伙得不到其他任何印象。沒有切實印象就很難理解文天祥所講述的文明之間的競爭。

    所以孤獨從百丈嶺上醒來的那一刻就注定要陪伴著他直到生命的盡頭。

    幾聲輕輕的腳步從背後的甬道上傳來慢慢向自己靠近。文天祥聞聲回頭看見代理參謀長宋清濁和幾個年青幕僚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悄悄跟在了自己身後。

    由於需要經常騎馬的緣故大都督的年青幕僚都不喜歡穿長袍。仿照破虜軍鎧甲樣式裁減的緊袖散腿便裝就成了他們穿著的選。福州靠海天氣很潮濕用引進天竺棉紡織的棉布吸汗透氣最適合在這樣的天氣裡穿。仲秋的陽光下一身剪裁得體的棉布便裝讓宋清濁等人看上去十分精幹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年青人獨有的朝氣。

    「參見大都督!」宋清濁見文天祥回頭趕緊上前打施禮。

    「宋參謀起得好早!」文天祥點頭還禮目光上下打量一周最後落到了宋清濁青黑色得眼眶上。「宋參謀又熬夜了身體受得住麼?讓廚房熬些參湯來最近公事多大伙都補一補!」

    「謝丞相!」宋清濁有些感動地回答道。比起他自幼的成長環境破虜軍大都督府的生活簡直可以用寒酸簡陋來形容。但在這種環境中他卻感到分外的充實。因為這裡不但給予了他盡情揮自己能力的空間而且讓他明白了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目標而做。

    「謝什麼大伙都不生病才有精力去對付韃子!」文天祥笑著說道。他跟年青人們平時交往不多所以彼此之間還有些生分。幾個年青參謀也感覺到了這一點本來準備好的話題也不知道從哪裡說起了吱吱嗚嗚地氣氛一時有點尷尬。

    「既然大家都沒睡就一起跑幾步吧。跑步能提神還能讓人胃口大開早餐時多吃些東西!」文天祥用鼓勵的語氣邀請道。早晨起來跑步是很多從百丈嶺下來的「老將」身上保留下來的傳統。平時這個時候文天祥可以在大都督府後花園的甬道上遇到劉子俊、曾寰、杜規、陳龍復幾個大夥一圈步跑罷白天需要注意的主要事情也交流完了相互配合起來格外順利。

    「嗯!」宋清濁等人彼此用目光交流了一下邁開腳步跟在了文天祥身後。雖然在年齡上文天祥與參謀們比起來沒有任何優勢但這樣的晨練他已經堅持了近六年所以呼吸均勻腳步利落片刻後反而讓幾個年青人喘起了粗氣。

    「偽鈔散得怎麼樣了北方有消息回來麼?」文天祥跑了一會兒習慣性地問道。平時遇到這種情況陳子敬肯定跟上來一邊調整著呼吸一邊給出他需要的答案。但今天他卻沒聽到熟悉的聲音。

    文天祥楞了一下猛然意識到負責向北方進行假鈔散工作的陳子敬還在泉州處理『刺客事件』的善後工作歉意地放慢了腳步回過頭衝著大伙叮囑「跟上喘一喘就好了不能停越停越累!」

    「遵遵命!」宋清濁氣喘吁吁地說道。在指揮學院中他也奉教官要求每天跑步但由於加入參謀部後好長時間內沒鍛煉的緣故突然重新跑起來筋骨和內臟都有些跟不上節奏。

    「丞相大人剛才問的可否是大元交鈔!」另一個高個子、寬肩膀的年青人緊跑兩步跟到文天祥身邊喘息著反問。

    「嗯!散出去有半個多月了有反應麼?」文天祥點頭道。用偽鈔來破壞北元的物資流通這個辦法是杜規想出來的新花樣。具體效果如何大伙誰都沒把握。

    「陳將軍去泉州前把事情交付給了屬下。從目前送來的消息看效果非常好。在保定、西京、隆興、德州等路交鈔已經買不到東西了。大都路由於北元朝廷的強令交鈔還在流通但只有官府、衙門的人才能購得貨物並且物價比先前又漲了三倍多一百貫鈔無法買不到半袋米!連日來黃河以北出現大量流民敵情司已經派出人手組織流民向江南逃荒!」高個子參謀回答得很有條理不但匯報了假鈔戰略的成效而且回答了敵情司的具體後續措施。

    「很好!」文天祥高興地說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伯顏的陰損招術讓大都督府看清楚了敵人用心依然無法招架大都督府也必須出招攻擊敵軍弱點。就國家制度而言北元與大宋誰都不完善。在這個層面上你來我往比的就是誰的漏洞更少自我調節能力更強了。

    「陳吊眼將軍呢他那裡情況怎麼樣?杜滸將軍跟他聯繫上沒有?」瞭解完交鈔戰略的情況後文天祥繼續問道。

    參謀們受到了高個子年青人的鼓勵紛紛回答出自己負責部分的情況。「陳吊眼將軍已經順利殺到東平路濟南路守將試圖阻擋我軍前進被陳吊眼擊敗元將達魯不花戰死。」

    「水師昨夜傳回的消息杜滸將軍殺向寧海州附近將根據守軍情況決定何時登岸。紅襖軍得到我方提供的糧食和兵器後聲勢大漲目前正在徐州附近和北元騎兵周旋掩護陳吊眼將軍的後路。八字軍出了太行山有一股約五千人的隊伍攻打了真定戰敗後轉向了冀寧……」

    從參謀們總結的情報上看北元腹地形勢因陳吊眼部的北上而變被攪得一片大亂。如果忽必烈試圖南下的話他必須先解決交鈔信用危機和大都安全。短時間內破虜軍在江南戰場還不必面臨兩線同時作戰的局面在伯顏咄咄逼人的攻勢前應對也從容得多。

    文天祥苦悶的心情感到了一絲欣慰年青的幕僚們雖然沒有劉子俊等人熟練但學習的度相當快照這種情況大都督府很快就能從「刺客事件」的打擊下恢復元氣。並且在經歷一次調整後抗衝擊能力更強穩定性也會更高。

    「屬下末將末將有一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問?」又交流了幾處急需注意的細節後拘束的感覺漸去。代理參謀長宋清濁上前幾步試探著問道。

    「說吧!」文天祥坦然道。他知道宋清濁打算問什麼有些話題本來就是無法禁絕的索性向大伙解釋個明白。「前日大伙送曾將軍遠行事後有些謠傳。屬下末將想知道曾將軍是否犯了什麼過失所以丞相才放他去江南西路。參謀部參謀部沒有曾將軍在畢竟畢竟有很大不便!」宋清濁支支吾吾地問道不知道是因為跑步累還是因為緊張腦門上全是汗被清晨的日光一照顆顆粒粒格外清晰。

    「適之你認為呢?」文天祥猛然停住腳步叫著宋清濁的字反問道。關於處罰曾寰等人的事情他心中一直很痛苦也很迷茫。他甚至不敢確信自己做得一定正確可以說自從百丈嶺整軍以來這是第一次讓他失去信心又不得不做出的決定。

    「有人議論說說曾將軍他們雖然誤解了丞相但是出自一番好心並且在當時的情況下也是不得不做的反擊。事後丞相大人輕易放過敵手卻重處了自己人好像好像有些…」宋清濁說話很委婉照顧到文天祥的感受刻意把大多數人的感覺說成了個別人私下的議論並且刻意把「處理不公」四個字嚥回了肚子。

    說完了他抬起頭看文天祥希望由大都督的表情上來決定自己是否繼續進諫。讓他失望的是文天祥的臉色只是微微變了變隨後就恢復了平靜。沒有後悔更談不上惱怒只是一種難以描述的平靜彷彿風暴過後的湖面又像早潮未起前的大海。

    沉默了片刻文天祥對著眾幕僚詢問道「你們呢你們怎麼看這件事情?或是有什麼更好的處理建議!」

    大都督府沒有因言而罪人的習慣所以幕僚們雖然心情緊張還是紛紛表達了自己的看法。有幾個年青幕僚語氣很委婉但態度很明確地認為大都督府對行朝太寬容。陳宜中不過是替罪羊即使不追究幼帝責任也應該把前段時間跟陳宜中交往過密的幾個人如卓可、張敬之等繩之以法。這樣才可能避免傚尤者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

    但也有幾個年青幕僚認為陳宜中一死所有線索都已經斷掉。盲目追究下去只會央及無辜。但是他們同時也認為文天祥對劉子俊和曾寰等人處罰過重雖然劉、曾幾人都進了爵並到地方出任高官但在大都督府內和大都督府外的作用畢竟不一樣。

    文天祥靜靜地聽著他很理解大家的想法。士大夫自古有留戀中央的習慣大多數人寧可做一個四品侍郎也不願到地方去做二品布政使。在得到文忠記憶之前他也有同樣的想法畢竟在朝和在外距離權力中樞的遠近不同對國家決策的影響力度大不一樣。

    「你們不認為劉將軍和曾將軍去前線能揮的作用更大些?」聽完了大伙的諫言文天祥低聲問道。「那兩路都靠近前線得到的情報更快作出的反應也更及時。當然任何人做錯了事情都需要承擔責任。只是他們謀而未行所以責任也沒有那麼大!」

    年青的幕僚們有些不服氣但又覺得文天祥的話不無道理。江南西路的戰局生變化後情報傳到福州最快也需要兩到三天時間等大都督府作出相應指示反饋回前線什麼事情都晚了。

    眾人議論了幾句不得不認可了文天祥的說法但對寬待「謀反」參與者的事情還是有些牴觸。「解決任何事情不可能一勞永逸。大都督從開始到現在就在一片置疑和反對聲不斷壯大。你不能因為別人置疑或反對就殺了他們那無異於殺人滅口的強盜行徑。況且他們畢竟還是咱自己的同胞而不是外敵!」文天祥看著眾位滿臉求知慾望的年青人很認真的解釋道。

    當年他跟劉子俊、曾寰等人也沒少進行類似的溝通但最終大伙還是無法全部理解他的理想。如今身邊換了一群年青人經歷過新政熏陶和學校教育的年青人文天祥期望自己的想法能讓他們理解更多些。

    他不敢奢求別人的思維完全與自己一致他只希望彼此之間有一個溝通和妥協的交點。

    「韃子殺人屠城因為他們沒把我們當成*人。在明知對方不把自己當同類的情況下還有那麼多人爭先恐後地去當漢奸這是為什麼?」文天祥低聲問然後自己給出相應的答案:「因為我們的朝廷和官員拿自己人也沒當過同類。如果我們希望華夏百姓在外敵面前能保護自己和國家的尊嚴先在自己的國家內要讓他們有頭腦有尊嚴地活著!」

    文天祥慢慢地說著無數記憶閃現在眼前。十三世紀後西方漸漸野蠻走向文明東方的展腳步卻一次次被異族的鐵蹄打斷由文明一點點墜入野蠻。

    是炎黃子孫真的比那些海盜的後代差麼還是華夏文明自己走入了死胡同。他不相信這個答案亦不相信文忠記憶中那個大同世界。如果一個民族連獨立生存的能力都沒有除非他去做奴隸否則根本永遠無法與別人去大同。

    這個誕生了孔子、司馬遷、老聃、韓非的國度絕不應是對內殘忍對外無比柔弱。這個擁有李廣、班、馬援的四千年古國也不應該一次又一次次墜入輪迴。

    如果這個國家的英雄豪傑把內鬥的勇敢放到抵禦外辱上把對外的寬容大度反過來放到自己人中間。讓儒家的嚴謹、道家的包容、法家的仔細、墨家的真誠走到一處像堅守自己的信仰一樣堅守彼此之間曾經的承諾這個民族無需浴那三百年地獄烈火依然能重生。

    他慢慢的解釋著自百丈嶺醒來後第一次如此仔細地像別人解釋自己的夢想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國度。有沒有皇帝不是大問題誰來當皇帝亦不是關鍵。關鍵是看這個國家能不能最大限度讓自己的百姓享受到平等待遇能不能自我完善不再墜入輪迴。五胡亂華我們的民族面臨第一次滅種男人成為人家的奴隸女人成為人家的玩物和肉乾。經歷了唐的強盛、宋的寬容又幾乎被蒙古人所滅城市被焚燬農田被變成牧場男人女人統統變成四等奴隸生命的價值不抵一頭驢。

    「從漢到唐再到我大宋一盛一衰之輪迴從明君開始從昏君走向結束。成不過一家福芷敗卻要賭上整個華夏的命運。這種一盛一衰的循環已經夠多了不需要再重複…」文天祥耐心的解釋著在他的記憶中除了這些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文明被野蠻征服。然後是南京大屠殺三十萬生命化作一捧黃土。

    「新政不是目的是為了讓一個國家強大的手段。約法也不是目的是為了讓國家的制度有一個自我完善的開始。沒有一勞永逸的可能只有同時傾聽支持者和反對者的聲音制度才有自我完善的機會和可能…….」

    幕僚們靜靜地聽著有些觀點他們在學校聽教授們講過。有些觀點卻是他們平生聞所未聞。有些觀點他們能接受有些觀點他們根本不贊同。但是贊同也好反對也罷文天祥說得對大伙的目的都是為了國家強大目標一致的情況下觀點和方法有什麼不可溝通的呢?

    「嘀嘀-噠噠-嗒」早飯的號聲響了幕僚們戀戀不捨地散去。文天祥拖著疲憊的身軀向回走猛然間現自己的肩膀已經不像原來般沉重。

    「謝謝丞相大人!」宋清濁找了個機會走到文天祥身邊低聲說道。

    「謝什麼?我應該謝謝你們!」文天祥坦誠地回答。這是一句真話如果沒有年青幕僚們的質問心中有些鬱結他還不知道自己要過多久才能打開。

    「丞相與他人不同丞相我其實姓趙!」宋清濁壓低聲音有些慚愧地說道。自從入伍以來他一直不願意告訴別人自己的真實姓名。

    「趙刑皇上的遠房兄弟是麼?」文天祥微笑著問滿臉都是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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