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八卷 宿命 輪迴(六)
    為了安全起見忽必烈的御輦距離炮兵非常遠。所以黎貴達接到命令後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趕了過來。一路上看到的情景讓他感覺如在夢裡大隊的士兵穿著蒙古式布袍頂著圓帽嘴裡卻用漢語哼唱著北方民歌。大隊的戰俘衣衫襤褸被繩索串成一串眼神中散出來的卻是蒙古牧人特有的孤獨。

    他在距離御輦二十步左右的地方下了馬解下自己的佩刀交給侍衛經過怯薛們的通報後爬上了忽必烈的馬車。大車上的佈置很奢華也很舒適。對於年齡已經快到七十歲的老人來說這點享受並不為過。更何況忽必烈剛剛在遼東打了一個大勝仗正是該輕鬆一下好好品味勝利喜悅的時候。

    「黎將軍過來坐!朕賜你的那幾個女奴伺候得周到麼你的管家奴才可稱職?」忽必烈看見黎貴達很熱情地問道。

    黎貴達很明顯地楞了一下這種客氣的態度他可不習慣。在他的設想中一國之君不是山大王正式召見臣子時根本不應該關心臣子的家事。但他很快醒悟過來這是蒙古人的傳統忽必烈能這麼問是對自己青眼有加並沒有什麼讓自己難堪的意思。

    怯薛完澤的臉上帶出了幾分譏笑黎貴達的表情他全看在眼裡。蒙古人裡的漢族高官就如白羊群內混進了黑羊般不倫不類雙方從語言、風俗習慣和文化上都很難融合到一處。

    「臣奴奴婢謝陛下掛念那些奴才都本分。臣被他們伺候得很好!」黎貴達用世界上最純潔的眼睛翻了完澤一下低聲答道。

    來到北方這麼久了他依然不習慣像葉李等人那樣用奴婢來自稱。每次回答忽必烈的話時不知不覺間就會磕絆一下。

    「你坐好吧真正有本事的人不必自稱奴婢。如果你心裡站著想必自稱奴婢也跪不下去!」忽必烈擺擺手大度地說道。

    「奴臣臣不敢!」黎貴達感激地磕了個頭然後坐直了身子。老實說忽必烈是他見過最英明的君主睿智、大度、賞罰分明。雖然眼下自己還是個三等漢人帳篷裡卻有四名純正的蒙古族女奴。忽必烈賜予的領地上管家、牧奴也都是位居一等的蒙古人。

    但黎貴達依舊覺得自己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他做不到先前投靠忽必烈的大儒、名士那樣奴顏婢膝也無法讓自己如蒙古兒郎一樣自信。短短幾年的破虜軍生涯在他精神上打下了無法磨滅的烙印。雖然在軍中時總覺得受到壓抑、委屈可離開了福建後他卻現那段日子是自己平生中最輕鬆的時光。

    「卿不辭辛苦為朕趕造野戰火炮。朕能這麼快蕩平反賊卿居功致偉。若朕麾下能多有幾個卿般英豪天下又有何處不可去得!」忽必烈也感覺到了氣氛地尷尬略一沉吟立刻明白了其中緣由換了些斯文的說辭勉勵道。

    「臣無德無能蒙陛下賞識一直無以為報」黎貴達謙虛地回答這才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君前問對套路。但不知道為什麼這種載於史冊上的君臣問對方式依然讓他覺得心裡膩膩的彷彿塗了了層牛油般難受。「所以常恐辜負聖恩益增臣罪。奉旨督造火炮以來愚心任事不避艱難。托萬歲洪福同僚協力終有些許小成。若陛下不嫌臣粗鄙願永督百工效力如犬馬!」

    「百工坊本來就該歸你管這次回京後工部侍郎一職也由你承擔!」忽必烈耐著性子把黎貴達的套路話聽完點點頭說道。他本來想賞黎貴達一個工部尚書的職位蒙古人對開河、築城、修路、架橋的事情都不熟悉所以工部尚書這個位置大伙也不稀罕。聽了黎貴達謙虛的話又想起了大儒許衡說的「馭下之道」話到嘴邊的時候又把準備給黎貴達的官職降了一級剩下的一級留在他將來立了新功後再做打算。

    「奴臣謝陛下隆恩!」黎貴達頓稱謝。低下頭的剎那眼神裡露出些許失望。「如果當日果斷突圍恐怕在南方的職位不低於此了吧。如今大宋疆土慢慢恢復……」這種想法讓他愈覺得身上的蒙古袍彆扭遠不及破虜軍制式鎧甲穿得舒服。

    「不用謝這是你自己拼出來的!」忽必烈笑著說道。儘管自幼受到儒學熏陶蒙古人打江山分紅利的思維方式還深深影響著他以至於每次在他封賞大臣時不知不覺間就回歸傳統習慣。他揮手叫過近侍命人記錄皇帝聖旨給黎貴達的牧奴再增加五十戶又在遼東新征服的土地上劃出一小塊草場作為養身地賜給了黎貴達。待黎貴達感激的語無倫次後方才指著桌案上的諜報問道:「有幾分南方來的情報朕甚覺得奇怪你來說說這文天祥到底玩得哪般花樣?」

    文天祥?黎貴達聽到這個名字後眼神頓時一亮。他一直認為自己混到今天這個不人不鬼的境地全賴文天祥所賜那種又妒、又恨還帶著幾分佩服的感覺讓他每聽說與文天祥有關的事情心情就難以平靜。

    向忽必烈告了個罪黎貴達拿起桌上的諜報仔細翻看起來。諜報上的很多名字他都非常熟悉有的曾經是他的屬下有的曾經和他共事還有的屬於他看不慣也不願意搭理那一類。如今這些人都成了大元細作重點關注對像在漢人口中的聲望遠非他這個北元工部侍郎可比。

    懷著忌妒、羨慕交織的心情將諜報看了一遍黎貴達坐直了身軀輕輕地歎了口氣「如果李治亭真的奉了大汗旨意伯顏丞相再晚過江半個月…」他搖搖頭把後邊的話嚥回了肚子。

    「哼!」在旁邊伺候忽必烈筆墨的完澤忍不住冷笑了一聲。『所謂漢人中的智者不過如此。萬歲怎可能與殘宋講和伯顏丞相再晚些過江豈不遂了亂賊的意!』他豎起耳朵等著聽忽必烈對黎貴達的斥責。

    出忽完澤的意料忽必烈並沒有被黎貴達不切實際的假設所激怒。而是笑了笑不無遺憾地回應:「是啊如果李治亭真的是朕派去的又沒伯顏這二十萬大軍壓境。恐怕反賊的內訌不會這麼快結束那些南人向來勇於內鬥怯於公戰……」

    說到這忽必烈用歉意地眼光看了看黎貴達補充道:「卿不同於那些南人是個真正的豪傑!」

    這句話很傷黎貴達自尊雖然他眼下已經位居大元高官之列可內心深處卻依然認同自己為南方漢人。想了想慎重地回答道:「大宋向來有不殺士大夫的傳統破虜軍軍規中亦有『刀口不對內』的信條。所以這次內爭無論哪一方獲勝想必殺戮都不會太重。臣剛才想說的是如果李治亭真的是陛下所派而伯顏丞相的兵馬還沒過江。破虜軍將領既然已經把文賊推到了護國公位置上想必也不在乎繼續向前推一步。而文賊為人又太重視虛名如此一來恐怕不是幾個人加官進爵那麼簡單!」

    加官進爵這四個字被黎貴達咬得很重。劉子俊等人被調離核心位置可以說是陞遷也可以說被剝奪了一部分權力。以黎貴達對大都督府的瞭解他認為這肯定與刺客事件有關。眾人不可能做對文天祥不利的事情所以大規模官員調動的答案只有一個就是眾人做了自以為對文天祥有利卻不能為文天祥接受的舉動。

    「有道理!」忽必烈拍案笑道自動忽略了黎貴達話語中為南人品性辯護的意味。「若是文賊不當皇帝肯定讓很多人寒心。若是文賊當了皇帝哈哈他的忠義形象盡毀那些跟著破虜軍的被蒙蔽者不散了才怪!」

    「關鍵是各地土匪流寇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文賊再想以大義之名號令他們恐怕沒幾個人搭理!」黎貴達搖頭冷笑不知道是惋惜伯顏的計策終差一步還是鄙夷文天祥做事沽名釣譽畏畏尾。

    「如目前情況文賊部將會生二心否?」忽必烈笑夠了心思又轉到眼前戰事上來。他不認可黎貴達關於任何一方獲勝都不會引大規模殺戮的見解在他的印象中殘宋在沒南渡前內政還算斯文南渡後一旦有內爭人頭落地的肯定不僅僅是失敗方領軍人物一個。文天祥能把一場內部混亂控制在如此地步實屬不易換了忽必烈自己亦沒這種可能。但控制完局勢後再打壓自己追隨者的行為就令人費解了這不是自斷臂膀麼?這樣做將來誰還會再如此忠心地追隨他?一旦把功臣逼出異心來怎麼辦?

    這些謎團以忽必烈的人生經驗猜不出答案所以他才迫切地把黎貴達找來希望這個在破虜軍內呆得時間最長對大都督府內部運作瞭解最深的人能給他一個確切的分析結果。讓他知道文天祥這樣做對大都督府的穩定和破虜軍的戰鬥力影響有多大?然後才能針對性地做一些推波助瀾工作。

    黎貴達的目光從劉子俊、曾寰、杜規等人的名字上掃過文天祥終於和他的追隨者之間起了衝突這個消息讓黎貴達感覺很快意。但在剎那的快意過後他心頭又湧起莫名其妙的擔憂。那種感覺就好像看到別人手裡的珍寶在不能擁有時感到忌妒眼睜睜地看著它被人打碎卻又替它感到惋惜。仔細想了一會兒他鄭重地分析道:「劉子俊追隨文賊十餘年杜規和曾寰都是文賊從草莽中提拔起來的至於陳龍復更是與文天祥情誼深厚說肝膽相照都不為過。眼下他們雖然生了嫌隙卻不至於反目成仇陛下請看….」

    黎貴達把諜報擺在忽必烈面前指著上面的人名說道「劉子俊去了廣南西路任安撫使曾寰去江南西路任安撫使這兩個人都是文天祥得力臂膀去了地方只會加強廣南和江西二地實力。特別是曾賊破虜軍幾次大戰都是他背後謀劃。他去了江西剛好彌補了鄒將軍和張將軍謀劃能力方面的不足!」

    「此人朕亦曾聞其名如此說來伯顏之計對破虜軍內部影響甚微反而幫了文賊大忙了?」忽必烈皺著眉頭說道。從黎貴達的對人的稱呼上他聽出此人對鄒洬和張唐還有袍澤之情否則也不會稱文天祥、曾寰等人為賊稱鄒洬、張唐為將軍了。

    「鄒將軍待人寬厚但性子略嫌粗疏。張將軍果斷剛毅但不擅長出奇制勝。曾賊狡詐陰險剛好與他們奇正互補。」黎貴達埋於情報堆中一時沒留心忽必烈說話的語氣解釋了幾句後繼續分析道:「臣在賊處時曾見其於邵武設軍校、指揮學院和政務學院各一所如今歷時四年多其中學子必有堪用者。文賊以國家之說教導他們四載剛好提拔起來彌補曾、劉等人留下的空缺!」

    「黎將軍太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吧!」完澤實在忍受不了黎貴達繼續為殘宋唱讚歌的行為在一旁冷笑著質問。

    「臣不敢!」黎貴達不理睬完澤反而對著忽必烈深施一禮「陛下有所問應之以實是人臣的本分。臣雖與文賊有仇卻不敢把他的力量說小了蒙蔽陛下視聽!」

    「完澤休得無禮!」忽必烈借痛斥完澤來向黎貴達表示歉意。方纔他也對黎貴達的話感到十分不滿照此人描述眼下文賊的大都督府簡直就像他們賴以致勝的破虜弓般精密哪個零件壞了再換上一個新的照樣可以揮威力。

    這樣的情況可能麼忽必烈根本不相信。以他的親身經歷來看內亂對一個國家的傷害遠遠大於外戰。一旦君臣不能同一種語調說話國家就處於了癱瘓的邊緣根本不可能凝聚起全部力量應對外敵。

    但他又不得不承認黎貴達說得有一定道理文天祥注重人才培養沒出邵武之前就開始設立學校來培養後備人才。與曾、劉、陳、杜等老將相比後人經驗不足但對文天祥的意志瞭解更透徹執行他的命令也更果斷。在這個時刻勇於提拔新銳的確可以把泉州事件給大都督府帶來的損失降到最低。

    「可惜他不是朕的丞相!」忽必烈輕歎了一聲見黎貴達不再繼續說話換了種鼓勵的口氣問道:「卿之言令人茅塞頓開接著呢?曾賊到了江西後伯顏有取勝之機麼?」

    「伯顏丞相用兵能力遠在三人之上!」黎貴達也意識到江西和江南西路的區別趕緊把立場轉換到自己人一邊「論及用正用奇敵將加在一起亦不是伯顏丞相的對手。況且趙氏威信掃地後江南西路的流寇未必都與破虜軍同心伯顏將軍以重兵威之以高官厚祿結之必可尋機突破鄒賊防線!屆時雄關、高山皆不可持雙方拼得就是誰應變快誰的士卒多調動迅了!」

    「嗯!」忽必烈低低應了一聲黎貴達這句話說到了點子上。伯顏一番計策雖然對文賊的破虜軍和大杜督府效果不明顯但對趙氏的打擊是巨大的。先有了謝太后等人投降再有趙孟頫為大元歌功頌德接著再唱一折小皇帝謀害功臣的戲文出來那些本來就有「皇帝輪流做的」想法的山賊草寇們恐怕早把趙氏招牌踩到了腳底下。而眼下在江西山賊流寇的兵馬是破虜軍的五倍他們若是先被伯顏打散破虜軍戰鬥力再強也獨木難支了。

    想到這忽必烈終於覺得心裡有些寬慰。幾十名細作沒白死伯顏的計策也沒落空。看看天色將晚就命人準備烈酒、烤羊背、奶豆腐、炒米、黃油等物賜黎貴達於自己一同進膳。

    與大汗一起喝酒吃肉對於蒙古武將來說也是個難得的恩寵。漢臣之中黎貴達追隨忽必烈最晚卻已經跟著大汗吃過兩次飯了不得不說是忽必烈對他青眼有加。但黎貴達自己卻受不了半生不熟的味道叩頭謝恩過後草草嚼了兩片女奴撕來的脊條便打算告辭回營。剛剛伸直了脊背又聽忽必烈笑著問:「黎將軍依然受不了這羊肉味道麼?這可是當年的幼羊滋補好過魚翅燕窩的朕已近古稀耳不朧眼不花全憑了此物!」

    黎貴達知道忽必烈沒有騙他也知道蒙古人的食譜雖然粗陋但無論添肚子還是養身的功效都遠遠過江南大菜。況且在這行軍途中哪裡有可能找到做江南美食的材料!但是順著羊骨頭流出來的血津依舊讓他極不適應強壓住胃腸翻滾的感覺他喃喃地回答「臣臣不敢!臣只是呃…….」

    「哈哈哈哈!」忽必烈被黎貴達難過的樣子逗得哈哈大笑接過女奴遞來的絲巾抹了下嘴巴笑著叮囑:「黎將軍朕還準備要你入蒙古籍呢。你披了蒙古戰袍卻生了幅江南胃腸可不像話。你下去吧平時記得多喝些奶茶多吃些羊肉少放些香料就好了。來人賜黎將軍五十隻肥羊讓他路上慢慢吃!」

    「謝陛下!」黎貴達再次謝恩倒退著爬下了御輦。天色已經晚了夜幕中高大的御輦就像座山一樣被數匹挽馬拉著駛向南方。馬蹄踏爛的草地上留下了兩道深深的車轍。

    「我真的希望江面遍地膻腥麼?」黎貴達聞著呼吸間的羊膻味問自己。沒人能給他答案曠野中無數旌旗遙遙地指向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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