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六卷 爭輝 第四章 初(十)
    初(十)

    屋子裡的氣氛剎那間有些黯然,所有人都不再說話,一股憂傷而又無奈的感覺慢慢擴散開去,充斥於天地之間,讓人感到難以呼吸。

    最近三年來,隨著福建、兩廣的漸漸穩定,破虜軍高級將領們紛紛娶妻,成家。空坑之戰在心中留下的傷痛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平復。惟獨文天祥還一直還是形影相吊。用林錚老漢的話來形容說,「老文日子過得難,大冬天連個暖被窩的人都沒有!」

    鄒洬、吳希奭、陳龍復都曾私下跟文天祥提起過,想幫他再娶個妻子。如果他心裡實在覺得對不住空坑之戰失散的家人,納一房小妾也好。反正以目前文天祥的地位和名聲,很多好人家會爭著把女兒送上門來。

    對此,文天祥總是笑而不答。實在被眾人逼得緊了,就以沒有時間考慮為說辭搪塞。可這種理由又如何說得通,「娶個妾麼,要什麼時間,拜了堂就是你的人,抓過來洗腳暖被就是了!」自詡為粗痞的張唐曾經這樣講。結果被醫護營的女兵女將們群起而攻之,差點「犧牲」在疆場之外。

    「文大人眼光高啊,尋常脂粉怎能配得上!」陳龍復新娶的妾侍如此評價。這話說得甚有道理,跟文天祥患難過的老人都贊同。但誰都明白,普天之下真正配得上文天祥的人,他娶不起。

    雖然他在百姓眼中幾乎無所不能。

    雖然他可以憑一人之力,讓破虜軍死而復生。可以憑一隅之地,抵禦北元十萬鐵騎。可以通過一部約法,將殘宋內部支離破碎的力量整合起來,讓華夏慢慢恢復昔日的生機。

    但他無力穿越世人的目光去娶自己想娶的女人。

    大宋素重禮法,作為破虜軍的核心,萬眾矚目的焦點,文天祥在個人道德方面必須沒有任何暇癖。任何私人方面的暇癖,都足以在有心人的誇大和推動下,成為致命的缺點。都會給外敵和內部的權力窺視者提供可乘之機。到那時,帶來的衝擊和動盪,比破虜軍打了敗仗還巨大。

    「丞,丞相若無其他吩咐,末,末將去籌備出征事宜了!」杜滸受不了屋子裡這種尷尬氣氛,結結巴巴地說道。

    「去吧,抓緊時間準備。南洋不比廣西,情況要複雜得多。水師速去速回,滅掉葛朗郡國,給商團打下落腳地後,就立刻趕回來。等你回來時,咱破虜軍各標士兵也修養補充得差不多了……」文天祥終於抓住一個機會,把話題引向軍事安排方面。從南洋水師的戰術動作說到破虜軍兵源的補充,東一句,西一句,根本沒有任何條理。

    「如此,末將告辭了!」杜滸強打精神說了一句。他知道文天祥的心現在很亂,但他亦知道自己無法幫丞相任何忙。每個人心裡都有自己的坎,如何面對得看他自己的悟性,別人怎麼著急都沒有用。

    「末將去營裡邊巡視一下,剛剛從前線撤回來,那幫野小子別惹出什麼是非!」

    「末將去看看火槍兵演練,那東西誰都第一次碰,馬虎不得!」

    「末將去檢查一下軍糧儲備,嗨,一天不看,還真不放心!」

    鄒洬、曾寰、陳龍復等人紛紛找借口告辭,逃命般離開了文天祥的書房。無意間一語惹出事端來的吳希奭走在最後,臨出門前,回過頭,非常無奈地安慰道:「丞,丞相,其,其實……」

    「你去看看軍校新畢業的炮兵學員吧,其他事情,我自有分寸!」文天祥苦笑著推了吳希奭肩膀一把,說道。

    「如此,那我等就放心了!」吳希奭畢竟是拿得起亦放得下的人物,意味深長地看了文天祥一眼,轉身離去。

    文天祥衝著眾人的背影連連搖頭,眾人的擔心顯然是太多餘了。自己身為一國丞相,難道這點兒女私情都看不開麼?況且自己什麼時候說過喜歡許夫人,許夫人又什麼時候說過喜歡自己?

    冬日的陽光透過花格子玻璃窗灑了進來,照得書房內溫暖如春。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已經來臨了,透過一葉葉小小的玻璃片,可以看到院子內的梅樹在寒風中顫抖著虯枝。在黑色的枝椏邊緣隱隱透出幾天暗暗的紅,那是初生的花苞。不經意間,它就會綻放,給寒冷的冬夜增添一縷俏麗的顏色。

    眼前的花格子玻璃窗是科學院最近才推出的一項民用發明。以目前邵武的技術能力,大塊平板玻璃的價格還無法降到普通人家買得起的程度,蕭資和杜規也不願意通過大幅度提高產量將其價格降下來。但小塊的雜色邊角料已經不再成為珍品,為了讓這些邊角料不被浪費,科學院推出了小格玻璃窗。通過在窗稜間增加不規則小木格的方法,將玻璃生產中的面積較大,厚度相對均勻的殘次品利用起來。鑲嵌了碎玻璃的小格木窗非但比紙窗、紗窗保溫效果好,透光性也提高甚多。

    為了讓客戶滿意,在實際生產過程中,聰明的商人們還將不同顏色小玻璃塊排出不同的花色。這樣,站在窗子後從向外看,可以看見出人意料的繽紛世界。

    「丞相!」完顏靖遠倒了杯茶,放在了文天祥身後,低聲嘟囔道:「其實丞相喜歡誰,娶誰,是自家的事情。跟別人根本沒關係。任何人說三道四,都是沒事找事。丞相完全不用理睬!」

    「靖遠,你不懂!」文天祥笑著搖頭,沒做任何解釋。完顏靖遠的話,就像站在碎花玻璃窗後向外看,由於站的角度不同,陽光亦是不同的顏色。

    女真人崛起的時間短,衰亡的速度太快。對問題的看法還保留著原始的古樸、實用階段。在草原民族中,寡婦再嫁,甚至兄亡,弟娶其嫂,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女人能在嚴苛的環境中生存下去。而中原不同,幾千年文化傳承留給了華夏民族豐富的遺產,同時也留給了它沉重的負擔。

    「那有什麼不懂。丞相不說過『參與立約的民族,都是華夏子民,人人平等麼?』漢家的風俗,在這一點上,我沒看出比我們女真高明出多少來。用我們女真人眼光看,許夫人家族財力巨大,本人在福建各族百姓之間又頗具影響,加上她麾下那幾萬興宋軍。丞相喜歡她,娶了她,只會給破虜軍和大都督府帶來好處,大伙跟著高興還來不及……」完顏靖遠不服氣地反駁道。

    他不明白,為什麼文天祥娶不得自己欣賞的人?這事兒在大金國就是一筆非常划算的政治聯姻。所有幕僚和朋友都會千方百計地勸文天祥把握時機。怎麼在大宋就成了大逆不道,陳龍復、鄒洬、吳希奭,這些平素以遠見著稱者明裡暗裡紛紛婉言勸諫,不希望文天祥的行為超越雷池一步?

    「靖遠,你真的不懂!」文天祥擺手,打斷了完顏靖遠的話。想跟完顏靖遠解釋一下宋人和金人因為生活地域不同,習俗之間也有所差異。突然間又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解釋的必要。

    我真的非常喜歡許夫人麼?文天祥捫心自問。自從兵出邵武以來,三年時光匆匆而過。戰爭一場接著一場,內部爭端一波接著一波,自己從來沒有閒時間好好考慮一下這個問題。如今,隨著約法的建立和官制的初步調整成功,大宋內部矛盾稍微緩和。終於有了點兒閒暇時間,文天祥卻發現自己其實很迷茫。

    如果說對許夫人一點好感都沒有,那是騙人的話。否則,陳龍復、鄒洬、吳希奭也不會看出端倪來,慌不急待地試圖防患於未然。可自己真的喜歡陳家碧娘到可以不顧一切的地步麼。真的為了娶她可以不惜為她而與整個儒林為敵,不惜在剛剛穩定下來大宋內部製造一場分裂麼?文天祥驀然發現,其實自己心裡根本沒有答案。

    「對,我不懂。不懂你們眼中的大英雄,為什麼一定是不食人間煙火!」完顏靖遠憤然道。作為侍衛長和朋友,他真心期望文天祥能快樂。生活中除了戰爭和權謀外,還能擁有些別的什麼東西。

    文天祥歎了口氣,沒有回答完顏靖遠的疑問。如果人們的傳統觀點能輕易地改變,吳希奭將軍又何必枉做惡人。約法和新政推行過程中沒遭到過大的反彈,一方面是因為破虜軍實力足夠強大,另一方面是因為它使大多數人從其中受益。而自己如果真的違背了眾人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恐怕屆時與自己為敵的,不僅僅是幾個儒林人物。

    欲改變一個民族的思維方式,只能像院子中的那幾株寒梅,在不知不覺間積蓄力量一部分理想,文忠對愛的渴望,雖然美好,但既然他的靈魂跟著自己的靈魂來到這個世界,就必須受到這個世界的左右。

    不知不覺間,文天祥下意識地把對許夫人的好感歸咎到文忠的頭上。找到逃避辦法的心漸漸平靜,目光所及處,花苞在寒風中透出暗暗的紅。

    突然間,他看見有一道火炭般的身影在寒梅樹前閃過。文天祥眨了眨眼,不敢相信地發現許夫人帶著兩個女侍衛,一邊與院子裡的幕僚們打著招呼,一邊向自己的書房行來。

    「靖遠!」文天祥低呼了一聲,無端覺得有些緊張,匆忙從窗前轉過身,走到書案之後。

    「屬下在!丞相有何吩咐!」完顏靖遠顯然也看到了「有人」正向丞相大人的辦公之所靠近,促狹地回答。

    「倒幾杯清茶來!如果有人求見,直接請他進來吧!」文天祥的命令毫無條理。目光落在桌案許夫人關於整軍的條陳上,入眼是一排清麗的小字。

    許夫人的表現還是像三年前一樣落落大方。因為身上具有部分畬家人血統的緣故,她的瞳孔顏色偏深,呈一種明澈的亮黑色。每當目光向人掃來,即如泉水般,讓人感覺到其中的甘冽滋味。

    多年的戎馬生涯,磨去了她臉上三十多歲女子應有的風韻,代之是一種堅毅與剛強,就像一束寒梅佇立於風中,令人無法不矚目其奪目的冷艷。

    「夫人為何而來?」文天祥盡力將目光從許夫人身上收回,以不似自己般的聲音問道。

    「當然是整軍之事情,不知丞相考慮得如何了?」許夫人笑了笑,低聲問。隨即,促狹地追問了一句,「難道無事時,我即不可進丞相府麼?」

    「當然,當然可以!」直到此刻,文天祥才發覺自己原來如此笨拙。看著許夫人盈盈的笑臉和挺拔的身軀,內心深處突然升起了一股無法訴說的慾望。

    「夫人以一品誥命,興宋軍統制的身份,當然可以隨時到大都督府來議事。地方治安,還有很多仰仗夫人的地方!」想了半天,文天祥終於找到一句自己認為合適的說辭,低聲回答。

    「如果碧娘不做這興宋軍統制,一品誥命夫人呢?」許夫人彷彿沒注意到文天祥的尷尬,以無比明澈的大眼睛望著文天祥,追問了一句。

    「當然也可以,夫人乃女中豪傑,大宋女子之楷模,如今諸事皆在草創之際,宋瑞歡迎夫人隨時前來賜教!」文天祥的話突然流利起來,彷彿衝破了內心一道魔障般,站起來,落落大方地回答。

    許夫人又笑了,明媚的笑容如陽光般瞬間照亮了這個屋子。接著,她微微搖了搖頭,彷彿已經了悟到什麼天機般淡然說道:「這次冒昧前來,一是關於興宋軍整編的事情,想跟丞相探討一下其中細節。第二是關於舍弟陳吊眼的事情,他最近給我寫了封信,說自己遇到了些麻煩!」

    「整編的事情,我正與大伙商議。明天一早,夫人請帶幾個興宋軍將領到議事廳來,我想多聽聽他們的意思。興宋軍為國爭戰多年,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寒了心!」文天祥微笑著回答,「至於吊眼,他在兩浙不是打得很好麼?有什麼事情還需要你這當姐姐的出面?」

    「自然是他的家事了,他來信說,喜歡上了一個姓曾的參謀。偏偏他這個笨人不知道人家是女子,所以內心恐慌得不得了。我想這位曾姑娘與參謀長曾寰必然有些聯繫,所以想給他們做個媒,順便請丞相去信將曾參謀的身份說明一下,免得吊眼心裡總是忐忑不安!」許夫人顯然對族弟的「糗」事覺得很好笑,一邊說,一邊擦去臉上笑出來的眼淚。

    「原來如此,這個吊眼?」文天祥搖頭,微笑。「當從夫人之命,曾家小姐若不反對,宋瑞也願意替吊眼做一回媒人!」

    彷彿多年未見的老朋友般,經歷了開頭的生疏,文天祥與許夫人的交流越來越融洽。關於陳吊眼的婚事,關於興宋軍的安排,關於南洋戰事以及高麗方面隱藏的威脅,關於遼東局勢和江南戰場的下一步舉措,二人談談說說,彼此之間補充著對方看法的欠缺與不足,不知不覺談到了傍晚。

    晚鐘聲從天際外傳來,許夫人站起身,向文天祥告辭。

    文天祥寫了封信,喚進完顏靖遠,吩咐他快馬送往陳吊眼處。然後,親自送許夫人走出丞相府,揮手作別。

    「真是什麼人帶什麼兵,這個文丞相,跟張狗蛋一樣虛偽!」許夫人的侍衛紅葉打馬跑出了幾十步,小聲罵道。

    「噓,別讓夫人聽見了,否則,又要罵咱們多事了!再說,狗蛋他也是沒辦法,破虜軍剛剛站穩腳跟,天下大半還在韃子手裡!」女侍衛海棠把手指放在嘴唇邊,低聲抗意道。

    「還、沒、嫁、入、人家,就替人家說話,羞、也、不羞!」女侍衛紅葉伶牙俐齒,笑著奚落。

    「縱被無情棄,不知羞!」海棠用剛剛學會沒幾天的漢詩回了一句,提了提韁繩,快速追向漸漸去遠的許夫人和幾個同伴。

    「呸!」紅葉啐了一口,打馬跟上,邊追,邊小聲嘀咕,「明明喜歡咱們夫人,明明能看出夫人不會拒絕他,就是沒膽子說。繞來繞去的,他們漢人,唉!真麻煩!也不知道夫人怎麼想的,居然由著他來繞***!」

    「你不懂,紅葉!」海棠搖頭,輕歎。

    「不懂什麼?」跟在許夫人身邊的其他幾個女侍衛剛巧聽到這句話,在齊齊轉過頭來問。

    「不懂?」海棠看了看許夫人平靜無波的面孔,不知該怎麼向大家解釋如此繁瑣的問題。跟張狗蛋接觸久了,她已經多少明白了一些漢人的習俗和傳統,雖然不贊同,卻也知道很多事情,並不是男歡女愛這麼簡單。

    「如果有來生,讓我在未嫁時與你相逢!」黑暗深處,傳來一句低低的戲此。下班了,此刻正是街頭戲班子的黃金時間。寫詞的人顯然有些功底,婉轉處,道出了很多無奈與心酸。

    「如果有來生,

    讓我在未嫁時與你相逢。

    當我送你雙明珠時,

    希望換回的不僅僅是眼淚……」

    夜幕中,傳來旦與生低低的共唱。分不清誰起的第一句,也聽不到結尾。

    「夫人,真的有來生麼?」叫做海棠的女孩突然覺得心裡有些冷,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

    酒徒註:祝大家情人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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