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七卷 逐鹿 第一章 狩(一)
    狩(一)

    寒風呼嘯著從北國大地上掠過,將硝煙漸漸吹散。廝殺了數日的戰場上,橫七豎八躺滿了將士們的屍體。蒙古人的、漢人的、女真人的、契丹人的,黑色的頭髮,黃色的面孔,臉貼著臉,肩膀挨著肩膀,分不清誰是哪個民族。無數雙不能瞑目的雙眼盯著硝煙散盡的天空,身體下的泥土吸收足了血跡,居然在日光照射下冒出縷縷白煙,彷彿纏綿於冰冷身軀上戀戀不去的魂魄。

    血一層層在灰色的大地上蔓延開來,因為天氣太冷,沒淌多遠便被凍成了黑色的冰。後邊新鮮的血液卻不肯停止,繼續沿著冰面向遠方蔓延,層層疊疊,在冬日的陽光下散發出綺麗的顏色。

    偶而有一塊黯淡的地方,那是炮彈炸裂後留下的彈坑。刀劍、長矛、斷臂、殘肢,破碎地落在彈坑旁。一些餘燼未熄的彈坑冒著淡淡的清煙,染滿黑色的血痕,彷彿魔鬼猛然從地面下探出了頭,張著了吞噬生命的大口在喘息。

    風掃過,雪花夾著血沫捲向半空,紛紛揚揚,飄灑出別樣的紅。

    「噦--噦--」不遠處,幾匹失去主人的戰馬悲鳴著,拖著韁繩在雪野中往來徘徊。它們試圖尋找自己的家園,但陽光下的原野已經不復就是模樣。所有的標記都被硝煙染黑了,它們分辨不出家園在哪裡,主人在哪裡。

    幾匹老馬俯下身軀,臥倒在已經渾身是血的主人身邊。試圖將那冰冷的身體掛上自己的背。但它們的努力白廢了,昔日的主人再不可能與它們一起在原野中馳騁,再也不可能對著朝陽縱聲高歌。

    「陛下,您小心些,冰天雪地的!」有人類的聲音從遠方傳來,無主的老馬警覺地抬起頭,看見一桿羊毛大纛緩緩從遠方靠近。彷彿通人性般,幾匹失去主人的戰馬同時跳了起來,撒開四蹄向遠方奔去。

    它們認出了那桿羊毛大纛,就是那桿大纛的主人,讓整個草原變成了地獄。

    「小心什麼,朕是大元天子,諸神庇佑!」大纛下,忽必烈不滿地回答了一句。單手遮住日光向遠方看了看,用馬鞭指著正向遠方逃竄的戰馬命令道:「把失散的戰馬全抓回來,誰負責清理的戰場,這麼草率!」

    「萬歲,是李庭將軍。昨夜北風太大,乃顏連夜撤走,所以李將軍才沒來得及收攏戰馬!」一個貼身侍衛躬身答道。

    三天前這場硬仗打得過於慘烈,蒙古軍、探馬赤軍和漢軍輪番衝擊,打了兩天兩夜,最後全憑人填,才把乃顏的防線沖潰了。事後諸軍皆無力再戰,只好把打掃戰場這個肥差讓給了漢軍。但漢軍裝備差,御寒衣物不足,想必李庭不願意士兵因嚴寒損失過大,所以匆匆忙忙收了兵。

    「沒用的東西!」忽必烈悻悻地罵了一句。在蒙古馬中,遼東馬向來是上上之品。即便這些戰馬不能再上戰場,賣到中原去也是百十貫銅錢的身價。李庭放走了一匹戰馬,就是任由上百貫錢、數十石米跑掉。大元目前財政吃緊,他這樣做,不是明顯暴殄天物麼!

    葉李、趙孟頫(趙匡胤十一代孫)、胡夢魁、萬一鶚等幾個隨軍漢臣聽見了,臉上不禁泛起幾分尷尬。李庭是接替張弘范的漢軍都元帥,雖然其本人是個漢人與女真人的雜種,但其擔任了漢軍都元帥,自然應歸為漢臣一類。忽必烈當著眾人之面罵李庭,大伙跟著也覺得面上不光彩。

    掛名的尚書右丞葉李向來臉皮厚,見諸位漢臣這般模樣,打馬上前幾步,靠近忽必烈身邊俯首道「萬歲聽臣一言,漢人不善騎馬。昨夜風大,想必,想必李將軍有心追趕,也抓不住這些無主的馬。而戰場上一安靜,這些馬兒眷戀故主,自然又跑了回來!」

    「嗯,好一句眷戀故主啊!」忽必烈點點頭,若有所思。

    趙孟頫、葉李等人刷地一下變了臉色,雙眼死死瞪向葉李,恨不得將其踹下馬去。遼東戰事進展不利,本來計劃中幾個月就結束的平叛任務打了將近一年依然看不出分曉。此刻忽必烈滿腔怒火無處宣洩,蒙古軍、漢軍將領之間也因相互間配合不利矛盾重重。這時候葉李還不開眼說出什麼眷戀故主的混話,不是上趕著找死麼?

    葉李不屑地聳聳肩,從夥伴的目光中,他看出了大家在想些什麼。但自己的心思又豈是這些庸人所能猜度的。看了看忽必烈的臉色,他又說道:「所以臣以為,日後清理戰場的事情,還由蒙古軍來做為好。漢軍皆視陛下為主,臨陣奮勇,當蓄養其力!」

    「噢?」忽必烈詫異地抬起頭,看了葉李一眼。幾個跟在忽必烈身邊的蒙古系大臣發出一陣「嗤嗤」的譏笑聲,心中暗罵葉李自不量力,這時候還想著替漢官出頭,與蒙古人爭榮爭寵。

    關於蒙古軍與漢軍誰為主力問題,北上以來,一直存有爭議。五十萬大軍中,漢軍人數佔了八成以上,每次與乃顏交手都是決定勝負的力量。但漢軍的體力、裝備和行軍速度,皆比不上蒙古軍。所以忽必烈內心深處一直很猶豫,一方面,他怕漢軍功勞太大,將來不好羈絆。另一方面,他又不滿於蒙古軍對乃顏總是手下留情,甚至幾度在關鍵時刻不肯痛下殺手。

    「陛下,請看!」葉李跳下戰馬,翻開一具凍得發硬的士兵遺體,用袍袖墊著,從皮甲上拔出一根銀亮亮的無尾短弩來,高舉過頂。

    「嗯!」忽必烈臉色發黑,悶哼了一聲,不做任何評價。

    呼圖特穆爾狠狠地瞪了葉李一眼,氣他這個時候了還不長些眼色。這種半尺長的短弩是乃顏的殺手鑭,上面塗有劇毒,發射時毫無徵兆。乃顏麾下的輕騎兵將這種短弩的威力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們往往在非常近的距離突然發難,然後拔刀衝上。元軍將士即便逃過躲閃過弩箭偷襲,在接下來的肉搏中也喪失了先手。

    此外,乃顏軍中還有床子弩、萬火集等遠程兵器助戰,在軍械精良程度上,元軍占的優勢不大。特別是最近幾戰中,乃顏居然出動了火炮與大元的炮師對轟,此舉更是出乎了忽必烈君臣的意料之外。(萬火集,是唐宋時軍中的一種高科技武器。將數十枝火箭集中在鐵架子上,用火藥推射出去,對付騎兵,能起到密集打擊的效果。)

    這些騎兵弩、萬火集和火炮肯定是文天祥賣給乃顏的。對忽必烈君臣來說,乃顏與南方的殘宋有勾結的事並不算什麼秘密。但忽必烈不願看到乃顏與文天祥居然勾結到如此程度,殘宋連保命的火炮都肯賣給他。在忽必烈心中,乃顏再該殺,他也是黃金家族的後代,骨子裡留著蒙古人高貴的血液。而文天祥的殘宋卻是漢人,漢人中最低賤的南人!憑什麼黃金家族與黃金家族互相廝殺,而南人卻站在一邊看熱鬧!

    為此,忽必烈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願意給身邊的漢臣好臉色看。內心深處,隱隱覺得既然蒙古人都和南人勾結了,漢臣的忠誠更不可信。但偶爾轉念一想,他又覺得身邊只有漢臣可信。就像葉李等人,他們已經背叛了故國,除了死心塌地的追隨在自己身後,的確沒有什麼更好的出路。

    忽必烈這種矛盾的心態被很多人看了出來。所以蒙、漢、色目大臣們明裡暗裡又開始了新一輪權力爭鬥。雖然有呼圖特穆爾這個左丞相鎮壓著,大伙沒能鬧得太厲害,但也給諸事決策增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陛下,您不覺得最近十字軍的炮火越來越密,用弩也用得越來越多了麼。」葉李毫不氣餒,又翻開一具屍體,從翎根甲縫隙中,接連拔出了四根短弩。(乃顏信奉基督教,軍中打十字旗,所以葉李稱其為十字軍)

    忽必烈楞了一下,目光落在葉李翻動的屍體上。這具屍體的鎧甲還沒被檢視戰場的士兵回收掉,從甲葉的精細度上,可以看出死者生前應該有一個不太低的職位。

    翎根甲是一種優質鎧甲,以細長鋼條覆蓋在皮甲外邊,價格昂貴,非望族消費不起。幾個機靈的侍衛跳下馬,用衣袖擦去屍體臉上的血污,一張年青英俊的面孔出現在眾人面前。「是阿爾斯楞(獅子)的兒子查乾巴拉(白虎)!」有人驚訝地叫出聲音來。阿爾斯楞曾經是忽必烈的侍衛,在忽必烈與阿里不哥的爭位戰中,陣亡於和林城下。查乾巴拉因為父親的功績而被提拔進了怯薛軍,成為有前途的下級軍官。怯薛軍是歷代大汗的直屬部隊,蒙古各軍中的千戶以上級別軍官,十有八九出身於怯薛軍。甚至朝廷現任官員,也多有出身於怯薛軍者。所以像呼圖特穆爾這樣的蒙古重臣,出於各種考慮,對怯薛軍的每個可造之材都瞭如指掌。大伙都知道查乾巴拉前途無量,卻沒想到昨夜的激戰中,他已經以身殉國。

    「我軍出塞後第一戰,只有一成陣亡者死於短弩。如今,陣亡的將士十之八九……」葉李根本不考慮眾人心情,自顧說道。

    「夠了!」忽必烈一聲大喝,打斷了葉李的話。他知道葉李想表達什麼意思,但他心裡實在太亂,不想聽此人絮煩。

    葉李聳聳肩膀,閃到了一邊上。忽必烈跳下馬,不顧寒冷,親手給查乾巴拉整頓身上的鎧甲。這副翎根甲是他親自賜給查乾巴拉的,密實的條型甲葉可以擋住角弓在一百步左右射來的羽箭。蒙古人的馳射術,多從這個距離發難。逃過了羽箭漫射,忽必烈相信,以查乾巴拉的武技,他能在兩軍廝殺中保得性命。

    但現在草原上的戰術已經變了,忽必烈閉上雙眼,腦海中出現了兩支打著不同旗號蒙古輕騎對陣的情景。

    兩軍先是互相用羽箭在遠距離互相問候,然後策馬對沖,在極近距離拔出成吉思汗親自設計的彎刀,這時候,乃顏麾下的十字軍戰士從懷中掏出了事先上好了弦的短弩…….

    「大汗…」已經僵硬的查乾巴拉突然動了動,喃喃地叫道。

    即便是英雄蓋世的忽必烈,也被這來自地獄的呼喚嚇得倒退了幾步,右手緊緊按住了刀柄。幾個御前侍衛跳過去,緊緊護在忽必烈身前。更多的士兵衝了過來,在查乾巴拉身邊架起一排刀林。

    「救,救我!」查乾巴拉吃力地扭動著身體,用蒙古語祈求道。一個身穿千夫長服色的低級將領蹲下身去,剝開查乾巴拉的頸甲,將食指和中指放到了他的動脈上。

    「救,救我,我不想死,我家裡還有……」查乾巴拉喃喃地祈求道,伸手試圖抓住些什麼,卻無法合攏凍僵的手指。

    千夫長站了起來,衝著忽必烈輕輕地搖了搖頭。

    人群後,忽必烈點頭相應。

    「救乾巴拉緊張地叫道,他的呼聲嘎然而止。千夫長從靴子中拔出匕首,插進了他的喉嚨。

    所有士兵都難過地轉過了身體。忽必烈慢慢走向自己的坐騎,瘸了一條腿的身軀越發蹣跚。

    「大汗……」呼圖特穆爾難過地喊了一聲。沒有什麼事情比親手殺死自己的族人更令人心中愧疚。無論是在戰場上,還是戰場下。

    「厚葬了他,跟他家裡人說,他是為了保護朕而死。如果他有兒子,封他兒子一個爵位!」忽必烈回頭吩咐道。想要踩蹬上馬,卻一不小心踩空。戰馬被嚼子拉痛,咆哮一聲,向旁邊跳去。

    「大汗!」幾個侍衛趕緊跪倒在地,把脊背伸到忽必烈腳下。

    忽必烈踩著人肉墊子跳上馬背,從鞍橋旁解下皮鞭,重重地抽了坐騎幾鞭子。挨了打的大宛良馬四蹄騰空,快速向前飛奔。

    「大汗!」呼圖特穆爾、葉李等蒙、汗大臣皆大驚,跳上馬背,拚命向忽必烈追去。

    「讓葉李調兩萬漢軍,三天之內,將方圓一百里所有掛著十字旗的廟宇全拆了。將所有當地人,無論哪個蒙古、漢、還是女真,高過車輪的全砍掉。將沒高過車輪的,賣到中原去,世代為奴!」忽必烈的咆哮聲從遠方傳來,刺在眾人臉上,比北風還冷。

    「大汗三思!」呼圖特穆爾大驚,一邊策馬緊追,一邊狂喊道。

    從乃顏交戰時的從容舉止上來推斷,呼圖特穆爾知道附近應該有數個乃顏的部落。這種逐水草而居的部落絕對不會住著漢人。忽必烈這一刀砍下去,今後遼東的蒙古人,再不會與中原的蒙古人成為一體。

    「臣謹尊吾皇之命!」葉李帶住戰馬,雙手抱拳,向忽必烈消失的方向大喊道。

    趙孟頫撥轉馬頭,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看著葉李。突然間他發現,這個當年幾度冒著生命危險揭發賈似道誤國罪行的清流人物,臉色居然沒有一絲憐憫之色,反之,帶著一種深受重視的得意。

    「葉尚書,趙某這廂恭喜尚書了。三日之後,葉尚書身上官袍,必將換一種顏色!」趙孟頫向地上吐了口吐沫,冷冷說道。

    他不明白,葉李的品行為什麼變得如此之快。趙孟頫不敢鄙視這位南宋「名士」當年聞聽忽必烈召喚,向北而拜,說什麼『仕而得行其言,此臣夙心也,敢不奉詔!』等種種醜行。畢竟儒者講求擇主而侍,而趙家當年負葉李太多。皇上過於昏庸的情況下,葉李棄南而北的行為在儒家眼裡不能算過錯。甚至投北後葉李在忽必烈面前屢屢出良策對付殘宋,也是他應盡的臣責。

    但慫恿皇帝殺人,卻是任何儒家學派無法容忍的惡行。今天忽必烈之所以動了殺機,全是葉李在旁邊攛掇之故。他看似據理直言的幾句進諫,卻讓幾萬,甚至幾十萬無辜百姓就此喪命。

    「葉某也是為了我大元天朝!」葉李笑了笑,低聲解釋。他很為能讓忽必烈在最後關頭接受自己的真知灼見而得感到驕傲,人麼,就是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沒有一定位置,怎能施展心中的抱負。自己出身低微,來北朝時,最初的官職僅僅為五品,如今已經是尚書,再升一升,估計該有機會升為正一品了吧?

    「難道葉大人不怕這塞外數萬冤魂,攪得您日夜不得安生麼?」趙孟頫忍無可忍,斥責道。

    「冤魂,他們既然為反賊,有何冤枉。況且,陛下心中若不肯放棄這蒙、漢之分,如何做得了這天下共主。趙大人只見葉某做事狠辣,為何看不到從今而後,陛下將是天下人的陛下,而不僅僅是蒙古人的陛下!」葉李正色辯駁道,彷彿做了非常大的好事,卻不被世人理解般委屈。

    「天下人的陛下?」趙孟頫驚問。一瞬間,他明白了葉李的意思。從漢臣利益角度上,葉李做得的確可圈可點。一番屠殺後,忽必烈手中最值得信賴的力量,絕對不再是蒙古諸軍。

    我們背叛了漢人,陛下拋棄了蒙古人,這大元天下,原來是叛徒和劊子手的樂土!望著葉李得意洋洋遠去的背影,趙孟頫悲哀地想。

    陽光下,他的影子跌跌撞撞行走於屍體中間,分外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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