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六卷 爭輝 第四章 初(九)
    一排晶瑩的汗珠在陳復宋蒼白的額頭上冒了出來。暖冬的風中,他突然覺得渾身發冷,後背潮哄哄的被風吹成了冰涼的一片。

    「這就是丞相大人所說的平等真意麼?」陳復宋拒絕相信。作為大都督府的鐵桿追隨著,在他心中,新政就像出生的嬰兒一樣乾淨。人世間的欺詐、骯髒、巧取豪奪行為絕不應該出現在新政身上。但內心深處,卻又有一個聲音在提醒著他,新政不是善舉,也非惡途,這個新政本無善惡,它只是一種方式,一種可以讓國家崛起更快速,百姓生活更富足的治政方式,如此而已。

    喪失了道德制高點後的他很迷茫,但是,他還是決定把文天祥的命令執行下去。「但願,通過你我之手,大宋崛起之路要少些血腥,多些光彩!」陳復宋這樣想著,身影漸漸消失於冬季的福州街頭。

    街頭巷尾,不止陳復宋一個迷茫者。關於南洋商團的正義性的討論及其後來的行為的關注,貫串了漫長的世紀,甚至慢慢發展成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論戰。伴著這場論戰,新政和傳統,新學與舊學,約法與祖制,野蠻務實與仁義清高,所有帶有時代烙印的東西,在思想領域爆發了激烈的衝突。這一點,非但文天祥和杜規等幾個商團的始作俑者沒有預見到,整個大宋的儒林都沒預料到。

    「這是個混亂的時代,當大多數人還在為北方局勢未穩,大都督府如此大張旗鼓去懲辦一個不知名的蠻荒小國的舉動是否應該時,一個怪獸,已經悄悄地從新政和約法的蛋殼中探出頭來,張開了長滿獠牙的大口……」幾百年後,一個在華夏國立中央大學做研究西方哲學家在給朋友的信中如是寫到,「如果文天祥先生真的像傳說中擁有一本上帝賜給的天書的話,他應該做得更好,避免這些血腥和骯髒原始積累。很遺憾的是,他沒有做到。在我們西方,同樣也沒有人做到……」

    這篇充滿個人感情因素的信在報紙上發表後,頓時成為一派社會科學研究者關注的焦點。甚至在地球的另一端引起了場不小的轟動。但一些冷靜的學者,卻對此嗤之以鼻。經過研究,他們得出這樣的結論:「所謂混亂、迷茫,還有那個時代與約法精神相牴觸的武裝商團,不過是在華夏舊的主流思想即將消亡,新的思潮誕生之初的一種表象。表象下面的本質是,以陳龍復等人為主導的新派儒學漸漸戰勝舊派儒學,成為新時代的理論基礎!」

    這個結論很有說服力,祥興三年福建發生的歷史大事,在後世眼中也的確也表現出了這種端倪。特別是武裝商團誕生,更是突破了傳統儒學的框架,也將華夏幾千年來的外交思維帶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在傳統儒學的指導下,中原王朝對周邊民族的政策可大體歸納為三種模式。第一是吞併,在王朝建立之初,對於受中原文化影響深遠的地區,一定會吞併其於版圖之內,從而達到儒學所提倡的四海一家的理想模式。

    第二種模式為羈縻,對距離中原王朝首都過於遠,或者百姓過於「野蠻」的地區適用。中原王朝通過外交或軍事途徑,讓「蠻夷之邦」前來朝拜,進貢。從而達到四夷來朝的儒學標準。但這個方法同常會出現偏差,那些不知道禮儀廉恥為何物的周邊小國往往體會不了中原王朝只讓你表示恭順,就給很多回賜的「良苦用心」,動輒造反,宣佈不服王化。而宣佈不服王化後,他們亦沒有太大損失。沉浸在太平盛世假象中的中原王朝往往象徵性地懲罰一下,讓小國繼續進貢,但隨著使節回贈的物品會成倍增加。久而久之,叛復無常居然成了一些「蠻夷」小國討要好處的手段。以朝貢為名義的勒索行為,也讓中原王朝大為頭痛。

    第三種模式則為輸送,這是大宋的獨創。在大宋自太宗之後與中原周邊的國家戰爭中,無論佔了上風還是處於下風,都喜歡以子女玉帛來平息對方的怒氣,順便顯一顯大國風範。以至於北方民族的胃口養得越來越大,直到成為套在大宋脖頸上的絞索。

    為幾個商人的損失攻打他國,並派武裝商團隨軍掠奪的外交政策,完全不符合華夏的大國風範。用當時大宋負責外交方面事務的丞相陳宜中的話來說,「這簡直是侮辱華夏斯文!我中華上國的顏面何在?我堂堂禮儀之邦,從此之後,就成為強盜之國矣!」

    以陳宜中及其者的眼光來看,搶掠是違背聖人之道的。持干戈而舞,用自己的善良和真誠感化外夷,才是古人提倡的王道。至於被葛朗國殺死的那幾個海商,他們算什麼,在不過是幾萬海商中的一員,一棵雜草而已。為了達到聖人之世,這幾個海商理所當然要被忽略掉。絕對不能幾個刁民的生命,調動一個國家的全部力量去強出頭!更不應該通過戰爭的手段來謀利,戰爭必須是義戰,不義之戰縱然取得短暫的勝利,最終也得不到好結果。

    空蕩蕩的朝堂上,陳宜中的聲音寂寞地迴響著。幾個留在皇帝身邊的官員不耐煩地盯著廊柱,仔細研究其上面陽光移動的速度。(請大家到酒徒)

    少年皇帝趙昺打了個哈欠,看看眾人,在看看一臉激憤之色的陳宜中,慢吞吞地問道:「眾卿家有什麼看法啊,如果沒人附議陳丞相,朕可就要在與葛朗國的宣戰文告上用印了。」

    說完,熟練地打開錦盒,拿出傳國玉璽。

    「臣附議!」樞密副使張世傑出班,顫抖著聲音說道。自江淮軍全軍覆沒後,他的身體就一直不太好。曾經在興宋軍中將養了一段時間,最近興宋軍應文天祥之邀,將總部搬往福州。張世傑覺得無顏去見當年舊部,所以藉故回到朝廷掛了一個樞密副使和禁軍副統制的虛職。

    趙昺楞了一下,停住了向文告上蓋印的動作。《臨時約法》規定,他有一次駁回大都督府決議之權。當決議被駁回後,如果大都督府堅持己見,則皇帝不能再駁。但趙昺從來沒有嘗試過這個權力,他現在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在福州送來的政令上看都不看蓋印,然後盡快命人將用完了印的政令送出去。每天只有履行完這個義務後,他才能回到後宮中與鄧光薦等人讀書、賞畫,聽他們議論天下大事還有大宋之外各國發生的故事。才能有時間跟著苗春留給他的侍衛們學習格鬥技巧,兵器與弩箭使用技巧。

    表面上,趙昺依然是個懵懵懂懂的孩子。但是,這個目睹了哥哥在絕望中慘死的孩子,比同齡人成熟得多的,心思隱藏得也深邃得多。

    皇宮不是最安全的,身邊縱有二十萬宣誓效忠的兵馬,依然難逃「失足」落水的命運。口口聲聲為了大宋,為了皇家的人未必真的忠誠,今天滿臉忠義的人,明天就可能為了蒙古,或者其他人的一句承諾賣了皇家。儒學不是唯一的治國經典,世界很大,不同的國家在不同的時代,有很多行之有效的辦法。新儒和舊儒也不是一家,文天祥的新儒和新政,與陳宜中等人畢生所學,有著本質的區別。趙昺心中有很多想法,也有很多疑問。但他知道在自己羽翼豐滿到足以自保之前,最好的表現就是裝稚嫩。

    「臣以為,大宋目前危機在北,而不在南。與其傾水師之內征討南洋,不如集中力量攻打江西。如今蒙古人主力被拖在遼東,長江以南,只有達春和賽因德齊兩路大軍。而賽因德齊主力盡在雲南,只要我軍擊潰達春,則兩江兩浙故地,盡可恢復!」

    跟張元等人在興宋軍中交流了一段時間,張世傑的大局觀見漲,對眼下江南戰局,分析得頭頭是道。

    陳吊眼和李興在兩浙步步緊逼,範文虎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而達春卻不發一兵援救。這充分說明瘟疫對元軍的打擊也很大。如果破虜軍能抓住這個機會趁勢一擊,將元軍趕出江南亦不無可能。

    「喔!」幼帝趙昺張開嘴巴,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這個動作十分可愛,連本來氣憤添膺陳宜中都被逗得莞爾一笑。金殿裡的氣氛漸漸活躍起來,為數不多的留守之臣趁機笑著議論道:「是啊,是啊,這麼好的機會,丞相大人怎麼沒抓住呢!」

    「恐怕文大人在積蓄力量吧。最近兵馬調動頻繁,興宋軍到各地接替破虜軍剿匪與維護地方治安之責,就是在為此做準備。仗要一步步打,平定南洋後,大宋背後無憂,前方才能集中力量。況且臣以為,水師這次出擊,不會耗時太久!」

    帝師鄧光薦笑著議論道,「既然陛下將戰守之權皆交給了丞相,切莫再干涉其行使職責。否則,三軍不知聽命與誰,反倒耽誤了大事!」

    「臣以為鄧大人之言有理!」趙時俊出班,站到了鄧光薦身邊。雖然平素與鄧光薦往來不多,但此時,趙時俊非常感激鄧光薦能秉公論事。

    張世傑與陳宜中以目互視,都感覺有些尷尬。二人事先並未有過溝通,但無意間,就在朝堂上成了一派。雖然彼此的見解有分歧,但被拋離權力核心之外的空曠感,卻把彼此的關係慢慢拉近。

    「既然朕與丞相有約在先,則不宜多問。況且文丞相那裡看局勢,肯定比朕這邊看得清楚。」趙昺揮了揮手,大度地說道,「張愛卿可以將你們的建議寫下來,送到泉州去。如果真的有用,相信文相會採納!至於南征葛朗麼……」趙昺猶豫了一下,臉上出現了幾分躍躍欲試的表情。(請大家到酒徒)

    「陛下,根據《臨時約法》,大宋有保護治下百姓之責。所以文相此舉,雖然聲勢過於巨大,於法卻無可厚非!」

    陸秀夫快步走上前,躬身啟奏道。他的頭很低,沒有人看清楚說話時他臉上的表情。但有機靈者卻清晰地看見,陳宜中、鄧光薦、張世傑等人的臉部,同時跳了跳。

    沒有人想到,陸秀夫會一而再,再二三地替文天祥說話。

    「如此,朕就用印。眾卿還有什麼事情啟奏,若無事情…….」趙昺抓起玉璽,輕輕蓋在征伐令下角。

    「退朝!」執事太監扯著嗓子喊了起來。

    「恭送陛下!」陸秀夫與陳宜中帶頭,二十幾個留守大臣同時躬身施禮。

    趙時俊偷眼看了看陸秀夫,試圖從對方面部表情上知道這個看大都督府一向不順眼的人,為什麼最近屢屢為大都督府說好話。令他失望的是,陸秀夫蒼老的臉上皺紋縱橫,掩蓋了一切感情的痕跡。

    「這個陸書獃,只會壞事!」陳宜中心裡暗暗罵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樣下去,皇權只會越來越旁落。當皇帝完全成為蓋印的泥偶時,文天祥篡不篡權,還有什麼區別。

    想到這,陳宜中的目光偷偷看向張世傑。她欣慰地看到,擁有出入皇宮之權的禁軍副統制張世傑,正將目光偷偷地看過來。二人的目光在半空相遇,點點頭,不動聲色地向一邊挪去。

    如果能偷偷覲見陛下,取得一道聖旨?陳宜中心中湧起一陣狂喜。

    如果陳丞相,能重返前線組建江淮軍,張世傑心中湧起幾分期待。

    鎮殿將軍,禁軍統領張德在旁邊將這一切皆看在了眼中,他聳聳肩,沒說話,慢慢地向皇宮外走去。

    「也許平靜的日子太長了吧!」張德邊走邊想。自己的禁軍該誰呢,是文相還是陳相?他們到底誰真正忠於陛下?

    張德心裡很迷茫。在這個混亂的時代,沒有人給他一個確切的答案,他也不敢相信任何肯定的答案。

    如果說華夏復興時代所有英傑中,有誰從始至終都相信文天祥,從來沒懷疑過他任何命令的正確性,無論任何時候都能給其於最大的,答案裡的人數絕對不超過三個。

    第一個是蕭資,自從百丈嶺煉鋼成功後,他就堅信,文天祥所做一切,都是有遠見的。作為文天祥的貼身侍從和得意門生,他對自己的老師有一種狂熱的崇拜。正是這種崇拜感,驅使著他在研究之路上一步步走了下去,甚至在科技層面上比文天祥所期待的目標走得更遠。

    第二人就是完顏靖遠,文天祥不以其出身女真王族而另眼相待,把自己的安危完全交於其手。完顏靖遠感丞相知遇之恩,所以誓死相報。這種樸素的感情和對政治的完全無知,讓其無論任何時刻都追隨在文天祥身後,對他的所有見解從不懷疑。

    至於其他人,包括陳龍復所代表的地方勢力和鄒洬、杜滸、張唐、陳吊眼等人所代表的軍方,他們對世界的認知或多或少與文天祥有些分歧。在個別時刻,他們甚至想方設法去影響文天祥,試圖讓他做出極不情願的決定。(請大家到酒徒)

    第三個人,從來沒反對過文天祥的任何命令,也從來沒質疑過文天祥的任何決定,總是在文天祥最需要的時候,給他始料不及。甚至默默地站在角落,替他修補新政因為不成熟而留出的漏洞。

    這是一個史家有意曲筆淡化,但文天祥身邊的人都知道的名字。

    她就是陳淑貞。

    「陳淑貞,抗元義士許文龍之妻。元軍南下,朝廷避其鋒櫻於海上。福建大姓陳、許兩家散盡家財慕壯士抗賊,兵敗,族中青壯皆死於索都之手。淑貞於亂軍中殺出,招舊部於群山之中,誓死不降。世人敬之,稱其為許夫人……」

    自從第一次看到文天祥,許夫人就堅信,此人可以帶領大伙走出困境,所以,她率領興宋軍,給了文天祥無條件的。

    這次,許夫人給文天祥的是,整支興宋軍。

    《臨時約法》通過後,隨著內部矛盾的逐漸理順和軍隊建設速度的加快,興宋軍的歸宿問題,就擺到日程上來。

    對此,文天祥曾經很為難。因為不光是興宋軍,整個大宋舊地,大大小小活躍著盡千支抵抗力量。隨著失地的陸續收復,這些抵抗力量如何對待,就成了一個大麻煩。於情,這些人曾經與北元誓死抗爭,破虜軍應該承認他們的地位,至少要敞開懷抱接納他們。但是,與理,破虜軍做不到。

    就拿目前與陳吊眼並肩作戰的民軍領袖鎮常山何淑明來說吧,他麾下的兵馬加一起三萬多,卻有兩萬以上為老弱婦孺。與破虜軍比起來,戰鬥力非常有限,軍紀敗壞。如果破虜軍不顧一切接納他們,只會讓軍隊的戰鬥力削弱,後勤補給更加困難。

    但是,不接納他們,非但會讓天下英雄寒心,還有可能將他們推向反面,甚至推向北元的懷抱。

    關鍵時刻,許夫人給文天祥寫了一份條陳。在條陳中,許夫人建議,將自己的興宋軍去蕪存精,精銳部分併入破虜軍。剩下的分為兩部分,年齡大按軍功大小的發給土地和安置費用,返鄉務農。青壯則以隊為單位分散到各地,承擔起地方保衛和剿滅殘匪任務。這樣,破虜軍就可以將力量集中起來,毫無後顧之憂地對抗北元。

    條陳送到後,整個大都督府為之震驚。陳龍復、曾寰、杜滸、鄒洬、吳希奭,所有自認為淡薄名利者,皆暗叫一聲慚愧。

    「咱們必須給許夫人,不,給陳將軍足夠的回報,否則,難以面對天下英雄!」領軍出征在即的水師統領杜滸讚歎著說道。空有世家子弟虛名,自己的見識居然不如一個女人。她這樣一做,無疑成為了天下英雄的表率。

    「陳將軍淡薄名利,恐怕她所求,咱們無法給!」吳希奭看了看面色凝重的文天祥,悄然地歎道。

    冬至快到了,伴著北風,有山歌不斷從外邊傳來,依稀間,調子好似高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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