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第四卷 白夜 第四章 虎嘯 (一)
    夜深了,天還沒有涼下來的意思。熱風濕濕的,讓汗全貼在人身上,擦都擦不淨。

    「倒霉的天氣,還讓不讓人活了!」相府門房董禮送走最後一撥客人,低聲咒罵了幾句,招呼過幾個小廝,拿著掃帚,開始打掃門前的空地。自從家裡老爺董文柄生了病,大伙就沒一天也輕閒過。探病的,送藥的,藉著探病為名拉關係鋪路子的,每天從早到晚,把董文柄的府邸門前的地面硬生生踩低了半寸。往往是這伙沒走,下一夥又來。忙得董府上下接應不暇,連董禮這個門房,做揖做得都差不多要累脫了膀子。偏偏董家不比阿家,門房不准慢客,不准收客人紅包。害得董禮等人每天眼看著大把的寶鈔不敢接,肚子裡的火氣和外邊的天氣一樣悶。

    隱隱的,街道那邊又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兩個便裝的官員,帶著十幾個侍衛趕了過來。大老遠,當先的頦下留著一把短鬚,看上去比較隨和的官員就打起了招呼,「喂,這位管家,你們家主人安歇了麼?」

    喂?喂什麼啊,喂驢子還是餵馬?董禮心頭的火一下子就竄上了頂門。有道是宰相府的門房四品官。雖然他董禮身上沒有官服,但背後的靠山是當朝左丞相。上至一品丞相,下至五品將軍,什麼樣的官兒董禮沒見過。平素無論來這裡的哪家大人,都會拱拱手,叫他一聲老人家或者兄台。兩個看上去很陌生面孔,連官服都不穿的人,居然敢用一個「喂」字來稱呼他,真是有缺乏教養。停住掃帚,董禮頭都懶得抬,乾淨利落地回答道:「嘻,不看看是多晚了,還好意思問。我家老爺病了,二位不知道麼。這麼晚來打擾病人,二位是有心呢,還是故意呢!」

    「嗯!」短鬚客被董禮噎得說不出話來,整張臉變得黑紅。在丞相府門前明晃晃的燈籠照耀下,彷彿秋天熟過了的茄子。抬起馬鞭,剛要發作,手臂卻被他旁邊那個身材五短、粗壯的官員按了下來,「你一個朝廷極品大員,何必與人家的奴才一般見識。你罰了他,大兄臉上也不好看!」

    說完,五短身材腿打盤旋,利落地跳下馬。從貼身衣袋裡掏出個小元寶,輕輕地丟到董禮面前,「拿去,算你的跑腿錢。麻煩向你家少主人通稟一聲,說呼圖特穆爾大人,和你家老爺的好兄弟來探病!」

    「噗!」元寶掉在青石板上,發出一聲悶響。董禮的眼睛,隨著元寶跳出眼眶。從聲音到顏色,都說明人家給的是一塊金子。這年頭,寶鈔越來越毛,金子身家可是翻了一倍不止。

    彎下腰,董禮小心撿起金錠,擦了擦,又把它遞回客人手裡。一邊遞,一邊極其不甘心的回答道:「兩位大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剛才的話,您別往心裡去,小的是累糊塗了,滿嘴跑舌頭。小的這就去給您通稟,這金子,您還是收好了,我家主人規矩嚴,不准收人紅包!」

    「拿好,便去。你家主人怪起來,就說真,他的好兄弟賜給你的!」五短身材擺擺手,言談中,透出一種不容拒絕的威嚴。

    董禮一愣,緩緩抬頭。見慣了官員面孔的他,居然被此人的氣度所奪,不知不覺後退了半步。訕訕地將緊握的拳頭張開,把金子藏進口袋,一邊把客人向門房裡讓,一邊寒暄道:「那小的就借您的福了,二位大人,還有幾位差爺,門廳裡稍坐,小的去去就來!」

    說罷,把掃帚交給貼身的小廝雙喜,拔腿向院子深處跑去。

    跟班的小廝雙喜愣了一下,趕緊替董禮招呼客人入內撣塵。董禮的態度為什麼前倨後恭,雙喜不太明白。但剛才賞金元寶客人說的話,他聽得很清楚。呼圖特穆爾是當朝平章,僅比自家老爺的官職小一點點兒。而呼圖特穆爾身邊五短身材,出手豪闊,走路稍微有些跛的客人,職位看起來比呼圖特穆爾還大。那麼,此人身份不是當朝蒙古大員,就是外封的王爺了。這種人可不能怠慢,否則主人家怪罪下來,自己有三條命也賠不起。

    正當小廝們手忙腳亂地張羅著招呼客人的時候,院子裡傳出一陣嘈雜的小跑聲。前宅後院,閣樓廂房,所有的門口都掌起了燈,照得院子內白晝般的亮。董文柄長子,少主人董德馨身穿六品官府,帶著一家老小跌跌撞撞地衝了出來,不顧磚地骯髒,沿著步道兩側跪了滿地,一邊叩頭,一邊大聲說道:「臣等不知陛下前來,未曾遠迎,死罪,死罪!」

    「陛下?」雙喜手中的雞毛撣子「啪!」地一聲落到了地上。緊接著,他整個人都軟了下去。猜到來人是個大官,卻沒想到是韃子頭兒,傳說中吃人不吐骨頭的忽必烈。早知道是他…….,雙喜滿臉冷汗,不敢再想。

    「是朕不告而來,你等何罪之有?」忽必烈笑著向前,雙手攙扶起董德馨。「讓大家都起來吧,今天咱們敘家常,不敘君臣之禮。你父親身體如何,好些了麼?」

    「謝陛下!」董德馨再次下拜,三呼萬歲後,才帶著一家大小爬了起來。垂著雙手,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臣父吃了藥,剛剛睡下。微臣已經派人去攙扶,一會便可出來迎駕!」

    「胡鬧,哪裡有讓病人前來迎我這好端端囫圇人的道理。帶路,我去看看你父親,把他堵在屋子裡!」忽必烈一甩衣袖,有些不快地訓斥道。董文柄學富五車,為人正直,在自己面前也是不卑不亢。但到了他兒子這輩分,卻是蒼狼窩裡爬出個灰兔子來,不如上代太多了。

    「是,臣一家謝陛下大恩!」董德馨滿臉是汗,低聲回道。轉身,吩咐人頭前提著燈籠照路,親自帶著忽必烈和呼圖特穆爾向正房大屋走去。

    行得數步,看見董文柄趴伏在兩個下人肩膀上,強撐捱了過來。粗重的呼吸聲,隔著老遠就能聽見。

    「胡鬧!」忽必烈橫了董德馨一眼,推開引路的小廝,加快步子迎了上去。拉住做勢欲拜的董文柄的一隻手臂,一邊向肩頭上扛,一邊嗔怪道:「大兄何必如此多禮,早知道要把你折騰起來,我就不跑這一趟了!」

    「陛下……」董文柄不知道用什麼言辭來表達自己心中的感激,蒼白的嘴唇顫抖了半天,才喃喃地說道:「陛下待臣之厚恩…!」

    「恩什麼恩啊,難道我看一下自己的老朋友,也有很多講究麼。你是朕的大兄,朕是你的小弟,二兄遠出未歸,小弟自然該來多看望你幾次!」忽必烈搖搖頭,打斷了董文柄的話。他與董文柄自幼相識,一直視為手足。當皇帝之前,嘗以大兄稱呼董文柄,二兄稱呼董文渙。做了皇帝,也未曾少改。如今董文渙外放坐鎮一方,是以,忽必烈有二兄遠出未歸之語。

    見忽必烈如此說,董文柄也不再做作。任由忽必烈攙扶著自己,走回了正堂,走到了養病的臥房裡。

    董文柄的妻子早去,幾個待妾方才聽說皇帝陛下親來,早早地迴避了。忽必烈搭著他,一直把他放到床上,強按著他躺好,蓋上薄毛毯子,塞好毯子角。然後,抽動鼻子,聞了聞滿屋子的藥香,關切地問道:「用藥了麼,傳御醫看過了麼?漢醫、蒙醫還是烏思藏醫。五台山的喇嘛來念過經,淨過宅院了麼?」

    「鄭御醫看過了,說是氣血虛,開了很多補藥,吃得渾身都不得勁,氣悶得很。」董文柄苦笑了一聲,將探子掀開了一角。「蒙醫也看過,說得話差不多。藏醫和喇嘛,臣不太信他們那裝神弄鬼的做派,沒派人請他們來!」

    「唉,大兄,這就是你呆板了。那些藏醫,喇嘛,治病的辦法好用即可,你管他裝什麼神,念哪門子經呢。明天,朕就下旨,派人快馬加鞭,把五台山上幾個知名的喇嘛都給你傳來!」忽必烈笑著責怪道,彷彿勸自己的任性的兄弟,「倒是那個鄭大夫,他的補藥別多吃了,你我一樣,自幼野地裡長大,他當是江南那些書生呢,動不動就需要用人參來吊命。咱們蒙古人與漢人胃腸不一樣,與其吃人參、首烏,不如來痛痛快快啃幾條烤羊背來得補。等入了秋,朕就下旨,著全寧路那邊,趕一千頭翁牛特部的肥羊過來給你補身子。還有達剌海的劃子魚,吃那東西,比喝苦藥湯子管用得多!」(酒徒註:劃子魚,內蒙東部的一種淡水魚類,僅見於內蒙東部的湖裡,在其他地區則為海洋魚類,現以瀕臨絕跡。)

    「謝陛下,臣,臣恐怕沒機會吃了,晚上睡覺時,已經隱隱聽見長生天的召喚聲!」董文柄笑了笑,眼前又浮現少年時,與忽必烈四處遊蕩,射獵的悠閒日子。

    「大兄休講這喪氣話,你正當壯年,怎麼會如此輕易蒙長生天召喚!」忽必烈正色,抓住董文柄的手說道。

    「臣這身子骨,臣自己知道。得遇陛下,死亦無所遺憾。只可惜沒有看到陛下一統四海,收天下兵器重鑄九鼎!」董文柄搖搖頭,喘息聲漸漸加重。潮紅色的臉上,看上去帶著幾分不甘,還有幾分解脫的快意。

    「外有九拔都和伯顏,內有你,橫掃六合,不過是彈指之間的事。大兄切莫說喪氣之言,朕還等著你給我定策,跨海東渡,雪前番征倭失敗之恥呢!」忽必烈拍拍董文柄的肩膀,半真半假的說道。他今晚與呼圖貼穆爾等大臣處理政務,散得遲了。隨後就與呼圖特穆爾說起董文柄未病之前處理事情的乾脆利落來,於是二人突發奇想,結伴前來探病。沒想到,數日不見,自己的臂膀已經病入膏肓。

    想到還有很多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忽必烈希望天下的道士喇嘛們真的有本事,給董文柄能從長生天手中,求回三年陽壽來。三年,不需要多,有三年時間,他就會與董文柄把天下不安定因素全壓制下去,重現漢人傳說中周代盛世。從古書上推斷,忽必烈認定那個周武王也不是中原部族,但他能做天下共主,忽必烈相信自己也可以做。

    董文柄知道忽必烈在安慰自己,也確實清楚自己時日不多,勉強擠出一份笑容,道「借陛下吉言,臣病好後,將竭盡全力。陛下要重建水師麼?那可是一件急不得的事情!」

    「唉!」忽必烈不由自主歎了口氣。上次東征日本,董文柄就曾這樣勸過自己,緩緩圖之,待全取天下後,以泉州、廣州兩地造的上等海船載精兵,而不是用高麗和海寧州一帶原金朝船塢造的戰船。兩種船表面看上去類似,其實適航性與結實程度不可同日而語。自己沒有聽,以為董文柄是過於謹慎,想集中精力消滅殘宋,循序漸進。結果,東征因風暴而失敗,南進的事情也耽誤了,導致現在水師沒力量與破虜軍抗衡。

    董文柄聽到忽必烈歎氣,知道他在為江南的事情煩惱。轉過身,用力支撐起半個身子,看著忽必烈的眼睛勸解道:「陛下勿惱,我等輕敵,兩浙有海無防,有城無牆,才讓文天祥得了機會。但破虜軍無力久佔兩浙,也無力深入,構不成大患!」

    幾句話,聽得在一邊沉默不語的呼圖特穆爾連連點頭,滿臉都是佩服的神色。他與諸位大臣討論了大半天才得出的結論,董文柄一個病人,手中沒任何情報,居然一針見血地指了出來。其中能力高下,傻子也能看出。

    還是董大,一語中地。忽必烈點點頭,低聲解釋:「特穆爾他們也這麼講,但朕還是有些忐忑。兩浙乃財稅重地,大兄也知道,如果朕沒有足夠的錢來安撫北方部族,一旦今年夏天草原上發生旱災,或冬天發生雪災。那些對朕不服的人,肯定又要生出事端來!」

    「陛下以為,三年之內,還能指望兩浙的收入麼?」董文柄笑著說道,「臣聞破虜軍分府庫,藏富與民。陛下如果在強行收取,恐怕人心都被文天祥收買了去。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下一道旨意,把兩浙三年之內的錢糧免了。無主之田,誰種就算誰的,朝廷即使收回兩浙,也不再替原主追究。」

    「這?」忽必烈愣了一下,一時想不明白其中關鍵。董文柄屢屢勸他免了久遭戰火的江南各地錢糧,實行仁政,與破虜軍爭奪民心。他一直沒下定決心接受這條建議。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國庫吃緊,另一個原因卻是,蒙古人素來重英雄而輕平頭百姓。與董文柄、張弘范等人分享權力,大伙雖然有怨言,但勉強能接受。如果貿然給王公貴族們原來打算殺乾淨了的南人好處,非但阿合馬等人會反對,一些不參與朝政的王公貴族們,也會跳出來阻止。

    董文柄知道忽必烈會有此反應,喘息了一會兒,低聲說道:「陛下,兩浙之地,自古就易攻而不易守。只要我朝自兩湖分兵攻之,兩浙必克。所以此番破虜軍連克數城,卻不像在福建一樣,分兵守之。只是一味地分我府庫,殺我官吏。文天祥此舉,無他,欲分弘范之心也。其軍過分依賴海船。行動雖然迅速,兵鋒亦受海船之制,只能沿海,或在大江下游。入到江深處,海船身形巨大,受江中水流和風勢所阻,遠不及江船迅捷。所以,其兵勢必不過健康(南京),對我朝危害有限。」

    「正是此理,方才朕還心憂弘范糧道被海賊所斷,聽大兄之言,煩惱盡去!」聽到這,忽必烈高興地稱讚道。

    「但若九把都遲遲無法結束廣南戰事,或文天祥為了保存實力,棄行朝於不顧,兩浙必久困於兵火。誰都守不住,今天破虜軍攻來,明天我軍奪去。即使陛下有心從此收糧款,也收不上來。不如大方些,作個人情。」董文柄的臉色越說越興奮,居然透出幾分生命的潮紅來。

    忽必烈怕他受累,連連點頭。表示自己已經明白他的意思,稍後即可讓人擬旨。董文柄卻不停歇,喘息著,繼續說道:「我們漢人有語,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想那尋常百姓之家,只在乎誰讓他們吃飽穿暖。餓肚子的時候,哪顧得上誰來當皇帝。對他們而言,土地與少許家產,遠比運勢天命來得實在。文天祥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所以才寧可棄行朝政令而不顧,一味討好百姓。陛下將來之患,未必殘宋,而是福建。所以,爭奪民心,須放在第一位!」

    「朕知道了,大兄,你且歇歇,朕全部照做就是!」忽必烈見董文柄臉上已經呈獻迴光返照之相,大聲答應,唯恐一句話說得不對,董文柄就抱憾而去。一顆心就像被人用刀子剜了一般,說不出的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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