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團圓 正文 九
    鄉下過年唱戲祠堂裡有個很精緻的小戲台蓋在院子裡但是台頂的飛簷就啣接著大廳的屋頂中間的空隙裡射進一道陽光像舞台照明一樣正照在旦角半邊臉上。她坐在台角一張椅子上在自思自想唱著。樂師的篤的篤拍子打得山響。日光裡一蓬一蓬藍色的煙塵一波一波斜灌進來。連古代的太陽部落上了灰塵。她絨兜兜的粉臉太肥厚了些背也太厚幾乎微駝身穿檸檬黃繡紅花綠葉對襟長襖白綢裙。台邊一對盤金龍黑漆柱上一邊掛著「禁止喧嘩」的木牌一邊掛著「肅靜」木牌與一隻大自鳴鐘鐘指著兩點半與那一道古代的陽光衝突。

    觀眾裡不斷有人嗤笑都是女人。「怎麼一個個都這麼難看?」

    「今年這班子行頭是好的班子呢是普通的班子。」有個男子在後座用通情達理的口吻說。

    「真是好的班子我們這裡也請不起是伐?」

    前面幾排都是太師椅。郁太太送了九莉來沒坐一會就抱著孩子回去了。她矮小五六歲的孩子抱在手裡幾乎有她一人高在田徑上走了不很短的一段路。她打扮得也稚氣前髮齊眉後髮披肩紅花白綢袍滾大紅邊翠藍布罩袍自己家裡做的絆帶布鞋與郁先生是在縣城裡跑警報認識的很羅曼諦克。

    她們剛來的時候小生辭別父母到舅母家去靜心讀書進去又換了身衣服出來簇新的白袍繡寶藍花。扮小生的少女還是十來歲的女孩子的纖瘦身材睏脂搽得特別紅但是棗核臉搽不勻。

    有人噗嗤一笑。「怎麼一個個都這麼難看的?」

    「今年這班子行頭是好的——」大概是管事的站在後面看指出小生翻行頭之勤。

    小生拜見舅母見過表姐坐下來的時候檢場的替他拎起後襟搭在椅背上可以一直望進去看見褲腰上露出的灰白色汗衫。

    旦角獨坐著唱完了寫了個詩箋交給婢女送到表弟書房裡。這婢女鞍轎臉石青緞襖褲分花拂柳送去半路上一手插在腰眼裡唱出她的苦衷與立場。

    「怎麼一個個都這麼難看的?」

    小姐坐在燭台邊刺繡小生悄悄的來了幾次三番用指尖摸摸她的髮髻放在鼻子跟前聞聞。她終於現了他大吃一驚把肥厚的雙肩聳得多高像京戲裡的曹操也是一張大白臉除了沒那麼白。

    又是一陣嗤笑。「怎麼這麼難看的?」

    驚定後又讓坐攀談彷彿夜訪是常事。但是漸漸的對唱起來站在當地左一比右一比。她愛端肩膀又把雙肩一聳一聳代表春心動了。

    一片笑聲。「怎麼這麼難看的?」

    兩個檢場的一邊一個撐著一幅帳子——只有前面的帳簷帳門——不確定什麼時候用得著早就在旁邊蠢動起來一時湧上前來又掩旗息鼓退了下去少頃又搖搖晃晃聳上前來。生旦只顧一唱一和這床帳是個弗洛依德的象徵老在他們背後右方徘徊不去。

    最後終於檢場的這次扣準了時間上前兩邊站定了讓生旦二人手牽手飛快的一鑽鑽了進去。

    老旦拿著燭台來察看呼喚女兒。女兒在帳子裡顫聲叫「母母母母母——」

    「什麼母母母母母要謀殺我呀?」

    老旦掀開帳子小生一個觔斗翻了出來就勢跪在地下後襟倒摺過來蓋在頭上遮羞。

    老旦叫道:「唬死我也!這是什麼東西?」

    旦角也出來跪在他旁邊。

    申飭了一番之後著他去趕考等有了功名再完婚。

    小生趕考途中驚艷遇見一家人家的小姐。

    「這個好!」「這一個末漂亮的!」台下紛紛讚許。

    這一個顯然自己知道抬轎子一樣抬著一張粉撲子臉四平八穩紋風不動。薄施脂粉穿得也雅淡些湖色長襖繡粉紅花。她到廟裡燒香小生跪到她旁邊去。

    「這一個末漂亮的。」又有人新現。

    郁太太來了半天了抱著老長的一個孩子站在後排。九莉無法再坐下去只好站起來往外擠十分惋惜沒看到私訂終身考中一併迎娶二美三美團圓。

    一個深目高鼻的黑瘦婦人活像印度人鼻架鋼絲眼鏡梳著舊式髮髻穿棉袍青布罩袍站在過道裡張羅孩子們吃甘蔗。顯然她在大家看來不過是某某嫂別無特點。

    這些人都是數學上的一個點只有地位沒有長度闊度。只有穿著臃腫的藍布面大棉袍的九莉她只有長度闊度厚度沒有地位。在這密點構成的虛線畫面上只有她這翠藍的一大塊全是體積狼抗的在一排排座位中間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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