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團圓 正文 八
    從這時候起直到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有大半年的工夫她內心有一種混亂上面一層白蠟封住了它是表面上的平靜安全感。這段時間內生的事總當作是上一年或是下一年的除非從別方面證明不可能是上一年還是下一年。這一年內一件事也不記得可以稱為失落的一年。

    一片空白中有之雍在看報下午的陽光照進來她在畫張寫畫他在看波資坦會議的報導。

    「二次大戰要完了。」他抬起頭來安靜的說。

    「噯喲」她笑著低聲呻吟了一下。「希望它永遠打下去。」

    之雍沉下臉來道:「死這麼許多人要它永遠打下去?」

    九莉依舊輕聲笑道:「我不過因為要跟你在一起。」

    他面色才緩和了下來。

    她不覺得良心上過不去。她整個的成年生活都在二次大戰內大戰像是個固定的東西頑山惡水也仍舊構成了她的地平線。人都怕有巨變怎麼會不想它繼續存在?她的願望又有什麼相干?那時候那樣著急怕他們打起來不也還是打起來了?如果她是他們的選民又還彷彿是「匹夫有責」應當有點責任慼。

    德國投降前的春天一場春雪後夏赫特買了一瓶威斯忌回家在結了冰的台階上滑倒了打碎了酒瓶坐在台階上哭了起來。

    楚娣幫他變賣衣物又借錢給他回國。有一件「午夜藍」大衣沒穿過兩次那呢子質地是現在買不到的。九莉替之雍買了下來不知道預備他什麼時候穿。她剛認識他的時候就知道戰後他要逃亡事到臨頭反而糊塗起來也是因為這是她「失落的一年」失魂落魄。

    楚娣笑道:「打扮邵之雍。」

    有天晚上已經睡了被炮竹聲吵醒了聽見楚娣說日本投降了一翻身又睡著了。

    他的報紙寄來的最後兩天還有篇東西提起「我思念的人像個無根無葉的蓮花黑暗中的一盞明燈……」

    兩星期後一大早在睡夢中聽見電話鈴聲作u字形兩頭輕正中奇響在朦朧中更放大了鋼啷啷刺耳。碧綠的枝葉扎的幸運的馬蹄鐵形花圈一隻隻成串在新涼的空氣中流過。

    她終於醒了跑去接電話。

    「喂我荒木啊。……噯他來了。我陪你去看他。現在就去吧?」

    偏偏前兩天剛燙了頭髮最難看的時期又短又倔強無法可想。

    半小時後荒木就來了。因為避免合坐一輛三輪車叫了兩部人力車路又遠奇慢。路上看見兩個人抱頭角力與蒙古的摔角似乎又不同些。馬路上汽車少偶然有一卡車一卡車的日本兵運去集中起來。這兩個人剃光頭卻留著兩三撮頭髮紮成馬尾式小辮子似的翹著夾在三輪與塌車自行車之間互扭著邊鬥邊走正像兩條牛牛角絆在一起鎖住了。身上只穿著汗衫黃卡其褲瘦瘦的不像日本角力者胖大但是她想是一種日式表演因為末日感的日僑與日本兵大概現在肯花錢被挑動了鄉情也許會多給。

    還有個人跟在後面搖動一隻竹筒用筒中的灑豆打拍子。二人應聲扯一個架式又換一個架式始終納著頭。下一個紅綠燈前兩部人力車相並她想問荒木但是沒開口。忽然有許多話彷彿都不便說了。

    人力車拉到虹口已經十點半左右停在橫街上一排住宅門口。撳鈴一個典型的日本女人來開門矮小穿著花布連衫裙小鵝蛋臉粉白脂紅。荒木與她講了幾句話九莉跟著一同進去上樓。不是日式房屋走進一問房之雍從床上坐起來。他是坐日本兵船來的混雜在兵士裡也剃了光頭很不好意思的戴上一頂卡其布船形便帽。在船上生了場病瘦了一圈。

    荒木略坐了坐就先走了。

    之雍挪到他椅子上坐著繼續談著輕聲笑道:「本來看情形還可以在那邊開創個局面撐一個時期再說後來不對了支持不下了——」

    九莉也笑了。她反正越是遇到這種情形越是儘量的像平常一樣。

    談了一會之雍忽然笑道:「還是愛人不是太太。」

    她也只當是讚美的話一樣只笑笑。

    之雍悄聲道:「投降以後那些日本高級軍官跟他們說話都像是心裡半明半昧的。」

    九莉很震動。這間房只有兩扇百葉門通洋台沒有窗戶光線很暗這時候忽然黑洞洞的是個中國舊式平房窗紙上有彫花窗櫺的黑色剪影。

    「……兵船上非常大的統艙吐的人很多。」

    都是幽深的大場面她聽著森森然。

    「你能不能到日本去?」她輕聲問。

    他略搖了搖頭。「我有個小同鄉從前他們家接濟過我送我進中學前幾年我也幫過他們錢幫了很多。我可以住在他們家在鄉下。」

    也許還是這樣最妥當本鄉本土不是外路人引人注意。日本美軍佔領的怎麼能去自投羅網是她糊塗了。

    「你想這樣要有多久?」她輕聲說。

    他忖了一忖。「四年。」

    她又覺得身在那小小的暗間裡窗紙上有窗櫺雲鉤的黑色剪影。是因為神秘的未來連著過去時間打通了?

    「你不要緊的。」他說眼睛裡現出他那種輕蔑的神氣。

    她想問他可需要錢但是沒說。船一通她母親就要回來了要還錢。信一通已經來信催她回香港讀完大學。校方曾經口頭上答應送她到牛津做研究生如果一直能維持那成績的話。

    但是她想現在年紀大了幾歲再走這條遠兜遠轉的路怕定不下心來。現在再去申請她從前那獎學金也都已經來不及了——就快開學了。自費出國錢又不夠。但是在本地實在無法賣文的話也只好去了再想辦法至少那條路是她走過的。在香港也是先唸著才拿到獎學金的。

    告訴他他一定以為是離開他。她大概因為從小她母親來來去去慣了不大當樁事。不過是錢的事。

    至於他家裡的家用有秀男的聞先生負擔。秀男不是已經為他犧牲了嗎?

    近午了不知道這日本人家幾點鐘吃午飯不能讓主人為難。

    「我走了明天再來。」她站起來拿起皮包。

    「好。」

    次日下午她買了一大盒奶油蛋糕帶去送給主人家。乘電車去半路上忽然看見荀樺也在車上很熱絡的招呼著在人叢中擠了過來弔在籐圈上站在她跟前。

    寒暄後荀樺笑道:「你現在知道了吧是我信上那句話:『只有白紙上寫著黑字是真的。』」

    「是嗎?」九莉心裡想。「不知道。」她只微笑。

    怪不得他剛才一看見她臉上的神氣那麼高興因為有機會告訴她「是我說的吧?」

    真擠。這家西點店出名的蛋糕上奶油特別多照這樣要擠成漿糊了。

    荀樺乘著擁擠忽然用膝蓋夾緊了她兩隻腿。

    她向來反對女人打人嘴巴子因為引人注目跡近招搖尤其像這樣是熟人總要稍微隔一會才側身坐著挪開就像是不覺得。但是就在這一剎那間她震了一震從他膝蓋上嚐到坐老虎凳的滋味。

    她擔憂到了站他會一同下車擺脫不了他。她自己也不大認識路不要被他現了那住址。幸而他只笑著點點頭沒跟著下車。剛才沒什麼甚至於不過是再點醒她一下:漢奸妻人人可戲。

    這次她一個人來那日本主婦一開門臉色就很不愉快。她知道日本女人見了男人卑躬屈節對女人不大客氣何況是中國女人但是直覺的有點覺得是妒忌。把蛋糕交了給她也都沒開笑臉。

    看見之雍她也提起遇見荀樺有點擔憂他也是這一站下車但是沒提起他忘恩負義。

    之雍跟小康小姐是在什麼情形下分別的?當然昨天也就想到了。她有點怕聽。幸而他一直沒提。但是說著話一度默然片刻的時候他忽然沉下臉來。她知道是因為她沒問起小康。

    自從他那次承認「愛兩個人」她就沒再問候過小康小姐。十分違心的事她也不做。他自動答應了放棄小康她也從來不去提醒他就像他上次離婚的事一樣要看他的了。

    現在來不及積錢給小康受高等教育了就此不了了之那是也不會的。還不是所有手邊的錢全送了給她。本來還想割據一方大幹一下的總不會剛趕上沒錢在手裡。

    她希望小康這時候勢利一點——本來不也是因為他是小地方的大人物?——但是出亡前慷慨贈金在這樣的情形下似乎也勢利不起來。就有他也會說服自己認為沒有。

    給人臉子看她只當不看見。

    「比比怎麼樣了?」他終於笑問。

    九莉笑道:「在慶祝西方的路又通了。」

    之雍笑道:「唔。」

    停戰的次日比比拖她出去慶祝。在西點店敞亮的樓窗前對坐著事實是連她也憂喜參半。

    講起他那些老同事——顯然他從荒木那裡聽到一些消息——他無可奈何的嗤笑道:「有這麼呆的——!一個個坐在家裡等著人去抓。」

    又微笑道:「昨天這裡的日本女人帶我去看一隻很大的櫥意思是說如果有人來檢查可以躲在裡面。我不會去躲在那裡因為要是給人搜出來很窘。」

    他是這樣的她想。最怕有失尊嚴。每次早上從她那裡出去她本來叫他手裡提著鞋子出去再穿。

    之雍頓了頓道:「還是穿著不然要是你三姑忽然開了門出來看見了很窘。」

    在過道裡走皮鞋聲音很響她在床上聽著走一步心裡一緊。

    「你三姑一定知道了。」他屢次這樣猜測著。

    她也知道一定是知道了心直往下沉但總是擔憂的微笑答道:「不知道。」

    她送他從後門出去路短一點而且用不著砰上大門那響聲楚娣不可避免的會聽見。廚房有扇門開在後洋台上。狹長的一溜洋台鐵闌干外一望無際是上海的遠景雲淡風輕空曠的天腳下地平線很高。洋台上橫攔著個木柵門像個柴扉。晨風披拂中她只穿著件墨綠絨線背心長齊三角褲光著腿大腿與腰一樣粗細。

    他出去了她再把木柵門鉤上回到房間裡去把床邊地下蚊香盤裡的煙蒂倒掉。

    早上無法開鬧鐘他總是忖量一下到時候自己會醒過來吻她一下扳她一隻腿讓她一隻腳站在床上。

    「怎麼又?」她朦朧中詫異的問。

    她也不想醒過來寧願躺在紗幕後。在海船上顛簸著最是像搖籃一樣使人入睡。

    「這裡用一種綠紗帳子非常大一房間都蓋滿了。」在那日本人家裡他微笑著說。

    「晚上來掛起來。」

    九莉笑道:「像浮世繪上的。」她沒說這裡的主婦很有幾分姿色一比浮世繪上掛帳子的女人胖胖的長臉像大半口袋麵粉。

    他去關百葉門。她也站了起來跟到門邊輕聲道:「不要。你不是不舒服剛好?」

    「不相干。已經好了。」

    她還是覺得不應當在危難的時候住在別人家裡——而且已經這樣敵意了。

    之雍又去關另一扇百葉門。她站在那裡望著他趿著雙布鞋的背影。

    很大的木床但是還沒有她那麼窄的臥榻舒服。也許因為這次整個的沒顏落色的她需要表示在她不是這樣所以後來蜷縮著躺在他懷裡忽然幽幽的說了聲:「我要跟你去。」

    離得這樣近她可以覺得他突如其來的一陣恐懼但是他隨即從容說道:「那不是兩個人都繳了械嗎?」

    「我現在也沒有出路。」

    「那是暫時的事。」

    她心目中的鄉下是赤地千里像鳥瞰的照片上光與影不知道怎麼一來凸凹顛倒田徑都是坑道有一人高裡面有人幢幢來往。但是在這光禿禿的朱紅泥的大地上就連韓媽帶去的那隻洋鐵箱子都沒處可藏除非掘個洞埋在地下。

    但是像之雍秀男他們大概有聯絡有辦法她不懂這些。也許他去不要緊。就這樣把他交給他們了?

    「能不能到英國美國去?」她聲音極細微但是話一出口立即又感到他一陣強烈的恐懼。去做華工?非法入境查出來是戰犯。她自己去了也無法謀生沒有學位還要拖著個他?她不過因為她母親的緣故像海員的子女總是面海出了事就想往海上跑。但是也知道外國苦。蕊秋因為怕她想去玩去總是強調一般學生生活多苦。

    之雍開了百葉門之後屋主的小女兒來請九莉過去因為送了禮招待喫茶一面誦經祈禱大家平安。

    九莉想道:「剛才一定已經來過了看見門關著回去告訴她父母。」不禁皺眉。

    這間房有榻榻米裝著紙門但是男主人坐在椅子上一個非常典型的日本軍官胖墩墩的很結實點頭招呼。那童化頭髮的小女孩子拉開紙門捧了茶盤進來跪著擱在榻榻米上女主人代倒茶送了過來。上有張條幾方桌供著佛也有銅磬木魚但是都不大像。男主人隨即敲敲打打唸起經來女人跟著唱誦與中土的和尚唸經也彷彿似是而非。

    破舊的淡綠漆窗櫺一排窗戶西曬非常熱。夕陽中朗聲唱唸個不完一句也不懂有種熱帶的異國情調不知道怎麼只有一個西印度群島黑人青年的小說非常像裡面寫他中學放假回家洋鐵皮屋頂的小木屋背山面海烤箱一樣熱。他母親在簷下做他們的名菜綠鸚哥備下一堆堆紅的黃的咖哩香料焚琴煮鶴忙了一整天。

    倣佛事終於告一段落九莉出來到之雍房裡也就該回去了。

    之雍有點厭煩的笑道:「是一天到晚唸經。」

    她一直覺得應當問他一聲要不要用錢但是憋著沒問。

    「你明天不要來吧。」

    「噯不要路上又碰見人。」她微笑著說。

    電車到了外灘遇見慶祝的大遊行過不去大家都下了車在人叢裡擠著。她向三大公司跑馬廳擠過去整個的南京路是蒼黑的萬頭攢動一條馬路彎彎的直豎起來矗立在黃昏的天空裡蠅頭蠕蠕動著。正中扎的一座座牌樓下一連串吉普車軍用卡車緩緩開過一比都很小這樣漫天遍地都是人。連炮竹聲都聽不大見偶而「拼!」「訇!」兩聲巨響聲音也很悶。

    一個美國空軍高坐在車頭上人叢中許多男子跟著車扶著走舉起手臂把手搭在他腿上。這猶裔青年顯然有點受寵若驚船形便帽下眼睛裡閃著喜悅的光芒笑得長鼻子更鉤了但也是帶窘意的笑容。他們男色比較流行尤其在軍中。這麼些東方人來摸他的大腿不免有點心慌。九莉在幾百萬人中只看到這一張臉他卻沒看見她幾乎是不能想像。

    她拚命頂著人潮一步步往前蹭自己知道泥足了違反世界潮流蹭蹬定了。走得冰河一樣慢心裡想:三個鐘頭打一個比喻還怕我不懂?膩煩到極點。

    人聲嗡嗡都笑嘻嘻的女人也有揩油的似乎沒有連扒手都歇手了。

    回到家裡精疲力盡也只搖搖頭說聲「喝!」向床上一倒。

    隔了兩天秀男晚上陪著之雍來了約定明天一早來接他。送了秀男出去九莉彎到楚娣房裡告訴她:「邵之雍來了。」

    楚娣到客室相見帶笑點頭招呼只比平時親熱些。

    之雍敝舊的士兵制服換了西裝瘦怯怯的還是病後的樣子倚在水汀上笑道:「造造反又造不成。」講了點停戰後那邊混亂的情形。

    九莉去幫著備飯。楚娣悄悄的笑道:「邵之雍像要做皇帝的樣子。」

    九莉也笑了。又回到客室裡笑道:「要不要洗個澡?下鄉去恐怕洗澡沒這麼容易。」

    先找不到乾淨的大毛巾只拿出個擦臉的讓他將就用著後來大毛巾又找到了送了進去不禁用指尖碰了碰他金色的背脊背上皮膚緊而滑澤簡直入水不濡可以不用擦乾。

    他這算是第一次在這公寓裡過夜。飯後楚娣立即回房過道裡的門全都關得鐵桶相似彷彿不知道他們要怎樣一夕狂歡。九莉覺得很不是味。

    在那日本人家裡她曾經說:「我寫給你的信要是方便的話都拿來給我。我要寫我們的事。」

    今天大概秀男從家裡帶了來。人散後之雍遞給她一大包。「你的信都在這裡了。」眼睛裡有輕蔑的神氣。

    為什麼?以為她藉故索回她那些狂熱的信?

    她不由得想起箱子裡的那張婚書。

    那天之雍大概晚上有宴會來得很早下午兩點鐘就說:「睡一會好不好?」一睡一兩個鐘頭她屢次詫笑道:「怎麼還不完?」又道:「噯噯又要疼起來了。」

    起床像看了早場電影出來滿街大太陽剩下的大半天不知道怎樣打使人忽忽若失。

    之雍也許也有這慼覺問她有沒有筆硯道:「去買張婚書來好不好?」

    她不喜歡這些秘密舉行結婚儀式的事覺得是自騙自。但是比比帶她到四馬路繡貨店去買絨花看見櫥窗裡有大紅龍鳳婚書非常喜歡那條街的氣氛便獨自出去了乘電車到四馬路揀裝裱與金色圖案最古色古香的買了一張這張最大。

    之雍見了道:「怎麼只有一張?」

    九莉怔了怔道:「我不知道婚書有兩張。」

    她根本沒想到婚書需要「各執一份」。那店員也沒說。她不敢想他該作何戚想——當然認為是非正式結合寫給女方作憑據的。舊式生意人厚道也不去點穿她。剩下來那張不知道怎麼辦。

    路遠也不能再去買她已經累極了。

    之雍一笑只得磨墨提筆寫道:「邵之雍盛九莉簽定終身結為夫婦。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因道:「我因為你不喜歡琴所以不能用『琴瑟靜好。』」又笑道:「這裡只好我的名字在你前面。」

    兩人簽了字。只有一張只好由她收了起來太大沒處可擱捲起來又沒有絲帶可繫只能壓箱底也從來沒給人看過。

    最後的這天晚上他說:「荒木想到延安去。有好些日本軍官都跑了去投奔共產黨好繼續打下去。你見到他的時候告訴他他還是回國去的好。日本這國家將來還是有希望的。」

    他終於講起小康小姐。

    「我臨走的時候她一直哭。她哭也很美的。那時候院子裡燈光零亂人來人往的她一直躺在床上哭。」又道:「她說:『他有太太的我怎麼辦呢?』」

    原來他是跟小康小姐生離死別了來的。

    「躺在床上哭」是什麼地方的床?護士宿舍的寢室裡?他可以進去?內地的事——也許他有地位就什麼地方都去得。從前西方沒有沙的時候不也通行在床上見客?

    她又來曲解了因為不能正視現實。當然是他的床。他臨走當然在他房裡。躺在他床上哭。

    他沒說有沒有生關係其實也已經說到了邊緣上但是她相信小康小姐是個有心機有手腕的女孩子儘管才十七八歲但是早熟也已經在外面歷練了好幾年了。內地守舊她不會的。他所以更把她理想化了但是九莉覺得還是他的一個痛瘡不能問。因為這樣他當然更對小康沒把握是真的生離死別了。

    她那張單人榻床擱在L形房間的拐角里白天罩著古銅色綢套子堆著各色靠墊。從前兩個人睡並不擠只覺得每人多一隻手臂恨不得砍掉它。但是現在非常擠礙手礙腳簡直像兩棵樹砍倒了堆在一起枝枝啞啞磕磕碰碰不知道有多少地方扦格牴觸。

    那年夏天那麼熱靠在一起熱得受不了但是讓開了沒一會又自會靠上來。熱得都像煙嗆了喉嚨但是分開一會又會回來是盡責的螞蟻在綿延的火焰山上爬山掉下去又爬上來。突然淡紫色的閃電照亮了房間一亮一暗三四次。半晌方才一陣震耳的雷聲滾了過去歪歪斜斜輕重不勻像要從天上跌下來。

    下大雨了下得那麼持久一片沙沙聲簡直是從地面上往上長黑暗中遍地叢生著琉璃樹微白的蓬蒿雨的森林。

    九莉笑道:「我真高興我用不著出去。」

    之雍略頓了頓笑道:「喂你這自私自利也可以適可而止了吧?」

    「你回去路上不危險嗎?有沒有人跟?」她忽然想起來問。

    之雍笑了。「我天天到這裡來這些特務早知道了。」

    她沒作聲但是顯然動容。所以他知道她非常虛榮心又一度擔心她會像《戰爭與和平》裡的納塔霞忽然又愛上了別人。後來看她亦無他異才放心她當然更沒有顧忌了。她還能怎樣?

    其實她也並沒有想到這些不過因為床太小嫌擠不免有今昔之感。

    這一兩丈見方的角落裡回憶太多了不想起來都覺得窒息。壁燈照在磚紅的窗簾上也是紅燈影裡。

    終於有那麼一天兩人黏纏在一堆黏纏到一個地步之雍不高興了坐起身來抽煙說了聲「這是信任不信任的問題。」

    向來人家一用大帽子壓人她立刻起反感不理睬。他這句話也有點耳熟。薄倖的故事裡男人不都是這麼說?她在他背後溜下床去沒作聲。

    他有點擔心的看了看她的臉色。

    「到樓頂上去好不好?」他說。

    去透口氣也好這裡窒息起來了。

    樓頂洋台上從來沒有人。燈火管制下大城市也沒有紅光反映到天上。他們像在廣場上散步但是什麼地方的廣場?什麼地方也不是四週一無所有就是頭上一片天。

    其實這裡也有點低氣壓但是她已經不能想像她曾經在這裡想跳樓。

    還是那幾座碉堡式的大煙囪與機器間。

    他們很少說話說了也被風吹走了一半聽上去總像悄然。

    在水泥闌干邊站了一會。

    「下去吧。」他說。

    九莉悄悄的用鑰匙開門進去知道楚娣聽見他們出去了又回來。

    回到房間裡坐下來也還是在那影響下輕聲說兩句不相干的話。

    他坐了一會站起來微笑著拉著她一隻手往床前走去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在黯淡的燈光裡她忽然看見有五六個女人連頭裹在回教或是古希臘服裝裡只是個昏黑的剪影一個跟著一個走在他們前面。她知道是他從前的女人但是恐怖中也有點什麼地方使她比較安心彷彿加入了人群的行列。

    小赫胥黎與十八世紀名臣兼作家吉斯特菲爾伯爵都說性的姿勢滑稽也的確是。她終於大笑起來笑得他洩了氣。

    他笑著坐起來點上根香煙。

    「今天無論如何要搞好它。」

    他不斷的吻著她讓她放心。

    越荒唐可笑了一隻黃泥罈子有節奏的撞擊。

    「噯不行的辦不到的。」她想笑著說但是知道說也是白說。

    泥罈子機械性的一下一下撞上來沒完。綁在刑具上把她往兩邊拉兩邊有人很耐心的死命拖拉著想硬把一個人活活扯成兩半。

    還在撞還在拉沒完。突然一口氣往上堵著她差點嘔吐出來。

    他注意的看了看她的臉彷彿看她斷了氣沒有。

    「剛才你眼睛裡有眼淚」他後來輕聲說。「不知道怎麼我也不覺得抱歉。」

    他睡著了。她望著他的臉黃黯的燈光中是她不喜歡的正面。

    她有種茫茫無依的戚覺像在黃昏時分出海路不熟又遠。

    現在在他逃亡的前夜他睡著了正好背對著她。

    廚房裡有一把斬肉的板刀太沉重了。還有把切西瓜的長刀比較伏手。對準了那狹窄的金色背脊一刀。他現在是法外之人了拖下樓梯往街上一丟。看秀男有什麼辦法。

    但是她看過偵探小說知道兇手總是打的如意算盤永遠會有疏忽的地方或是一個不巧碰見了人。

    「你要為不愛你的人而死?」她對自己說。

    她看見便衣警探一行人在牆跟下押著她走。

    為他坐牢丟人出醜都不犯著。

    他好像覺得了什麼立刻翻過身來。似乎沒醒但是她不願意跟他面對面睡也跟著翻身。現在就是這樣擠像罐頭裡的沙丁魚一律朝一邊躺著。

    次日一早秀男來接他臨時現需要一條被單打包袱。她一時找不到乾淨的被單他們走後方才趕著送被單下樓去跑到大門口他們已經走了。她站在階前怔了一會。一隻黃白二色小花狗蹲坐在她前面台階上一隻小耳朵向前摺著從這背影上也就看得出它對一切都很滿意街道晴明的秋天早晨。她也有同感彷彿人都走*光了但是清空可愛。

    她轉身進去鄰家的一個猶太小女孩坐在樓梯上唱唸著:「哈囉!哈囉!再會!再會哈囉!哈囉!再會!再會!」

    之雍下鄉住在郁家郁先生有事到上海來順便帶了封長信給她笑道:「我預備遇到檢查就吃了它。」

    九莉笑道:「這麼長真要不消化了。」

    這郁先生倒沒有內地大少爺的習氣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說話也得體但是忍不住笑著告訴她:「秀男說那次送他下鄉看他在火車上一路打瞌睡笑他太辛苦了。」

    九莉聽了也只得笑笑想道:「是那張床太擠想必又有點心驚肉跳的沒睡好。」

    那次在她這裡看見楚娣一隻皮包是戰後新到的美國貨小方塊軟塑膠拼成的烏亮可愛。信上說:「我也想替我妻買一隻的。」

    「鄉下現在連我也過不慣了。」他說。

    她一直勸他信不要寫得太長尤其是郵寄的危險他總是不聽長篇大論寫文章一樣。他太需要人需要聽眾觀眾。

    她笑向楚娣道:「邵之雍在鄉下悶得要神經病了。」

    楚娣皺眉道:「又何至於這樣?」

    郁先生再來又告訴她鄉下多一張陌生的臉就引起注意所以又擔心起來把他送到另一個小城去住在他們親戚家裡。

    蕊秋終於離開了印度但是似乎並不急於回來取道馬來亞又住了下來。九莉沒回香港讀完大學說她想繼續寫作她母親來信罵她「井底之蛙」。

    楚娣倒也不主張她讀學位。楚娣總說「出去做事另有一功」言外之意是不犯著再下本錢她不是這塊料不如干她的本行碰運氣。

    九莉口中不言總把留學當作最後一條路不過看英國戰後十分狼狽覺得他們現在自顧不暇美國她又更沒把握。

    「美國人的事難講。」楚睇總是說。

    要穩紮穩打只好蹲在家裡往國外投稿也始終摸不出門路來。

    之雍化名寫了封信與一個著名的學者討論佛學由九莉轉寄收到回信她也代轉了去覺得這人的態度十分謙和不過說他的信長「亦不能盡解。」之雍下一封信竟說他「自取其辱」愧對她。

    九莉想道:「怎麼這麼脆弱?名人給讀者回信能這樣已經不容易了。人家知道你是誰?知道了還許不理你。他太不耐寂寞:心智在崩潰。」

    她突然覺得一定要看見他家裡的人忽然此外沒有親人了。

    她去看秀男。他們家還是那樣想必是那位聞先生代為維持。秀男婚後也還是住在這裡替他們管家。九莉甚至於都沒給她道過喜。

    秀男含笑招呼但是顯然感到意外。

    「我看他信上非常著急沒耐心。」九莉說著流下淚來。不知道怎麼她從來沒對之雍流過淚。

    秀男默然片刻方道:「沒耐心起來沒耐心耐心起來倒也非常耐心的呀。」

    九莉不作聲:心裡想也許是要像她這樣的女人才真瞭解她愛的人。影星埃洛弗林有句名「男女最好言語不通。」也是有點道理。

    九莉略坐了坐就走了回來告訴楚娣「到邵之雍家裡去了一趟」見楚娣梢梢有點變色還不知道為什麼再也沒想到楚娣是以為她受不了寂寞想去跟他去了。

    快兩年了。戰後金子不值錢她母親再不回來只怕都不夠還錢了儘管過得省什麼留學早已休想。除了打不出一條路來的苦悶她老在家裡不見人也很安心。

    「你倒心定。」楚娣說過不止一次了。

    郁先生又到上海來了。提起之雍她竟又流下淚來。

    郁先生輕聲道:「想念得很嗎?可以去看他一次。」

    她淡笑著搖搖頭。

    談到別處去了。再提起他的時候郁先生忽然不經意似的說:「聽他說話倒是想小康的時候多。」

    九莉低聲帶笑「哦」了一聲沒說什麼。

    她從來沒問小康小姐有沒有消息。

    但是她要當面問之雍到底預備怎樣。這不確定忽然一刻也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寫信沒用他現在總是玄乎其玄的。

    楚娣不贊成她去但是當然也不攔阻只主張她照她自己從前摸黑上電台的夜行衣防身服做一件藍布大棉袍路上穿特別加厚。九莉當然揀最鮮明刺目的那種翠藍的藍布。

    郁先生年底回家帶她一同走過了年送她到那小城去。

    臨行楚娣道:「給人賣掉了我都不知道。」

    九莉笑道:「我一到就寫張明信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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