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通 卷 三 (2)賞一口飯
    冷風撲地襲來。武才揚推門而出,見始終未曾出去過的門外,乃是個狹長大廳。自己的房間,甚是暖和,這大廳卻十分寒冷。一眼望去,大廳中有不少的床鋪。自右手方向一字排開,曼向深處。床鋪都非常簡單,隱約可見就近床鋪的女子,聽到聲音,捲縮在床上偷看他一下,又迅速裝睡。昔日裡的溫柔照料,此刻竟都是難言之驚恐。想起自隱約發覺她們神情有問題到現在,已經多日。再看她們都難以隱藏的強顏做笑之狀,哪還不知,她們早就被人控制。

    但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是最初談話後,還是早在他剛有意識時?假設這些女子對他說過的話,都是虛假,則自己早在陷身入那迷幻般的所謂「眾生心田」時,就已被丐幫諸高手的夢幻大法控制了心靈。但若是那樣,總該有個最初時間,丐幫是如何搜索到他的下落,並始終尾隨且無形包攏的?若是在他和那些女子談話首度昏厥後,那些女子便被丐幫制約,倒還可解釋為根據自己動向,判別出自己被誰收留。否則便是丐幫必在自己身上,加諸有某種東西,能夠予以千里追蹤。

    可無論如何,一想到心靈上本已真心當作姐姐的情難絕和雪晴,竟都化身為青茉莉與一品蘭,在對方強制下以身體侍奉自己的事實,心中便是說不盡的難受。

    假設自己未曾當下發覺,是否雨晴也終有一夜,會來侍奉自己?這一夜是明天,還是後天?

    鑽心的疼痛,也無以形容當下感受。武才揚掃了眼大廳內的床鋪,平息自己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不敢再看這些或許本是粉客、但對自己侍寢多日的女子。生怕再看一眼,就會忍耐不下,當即衝出拚命。大步走向廳外。

    像是早有人等待般,廳門無聲洞開,接著火把支支點燃,出現一個漫長的通道。武才揚大步而行,順通道向前,直走出將近二十丈遠,面前才現出一個鐵門。鐵門也在他到達的剎那,無聲開啟。武才揚出得鐵門,又是條斜斜向上的通道,轉了個彎後,忽然眼前大亮,已進到一所十幾丈見方廣闊無比的大殿。

    大殿內卻無任何神像。

    ***輝煌當中,支支火把,映照得大殿分毫可鑒,但火把之後,卻都有著一個個面目難辨的丐幫中人。

    主位而坐的,是個神態威嚴、面目模糊的老人。

    武才揚猝然驚呆。他怎也想不到,主持大局的,竟不是化身為楮大夫的活閻羅,也不是已成大曠野計劃之首的諸葛清,而是據說早已死去的北丐之主「賞一口飯」。只是這「賞一口飯」此刻精龍活虎一般,又哪有幼時初見的九旬老翁病入膏肓之態?甚至外表看來也年輕有二三十歲。

    在他身側,火把影子的黑暗中,左為諸葛清,右邊卻是……老哥哥杜惡?!

    武才揚又難以置信地看了眼杜惡那隱藏於火把影子後的熟悉形象,只覺這打擊,絲毫不亞於方才發覺懷中竟是情難絕姐姐的感受。僵呆一剎,又搖晃一下,才能繼續向前。杜惡見到他大步而來,向自己看了兩眼,便似要當下昏厥過去,哪還不知這孩子心中感受?垂下眼去。

    武才揚到得近前,俯身叩拜,含淚說道:「小可武才揚,叩拜丐幫幫主及各位丐幫長老。」起身。

    淚珠啪嗒墜地,武才揚定定望向傳說中早已死去的北丐之主賞一口飯,面色也登時沉冷肅然。

    賞一口飯面色一沉,問道:「武才揚,你依然決心叛幫?」彼此都非愚笨之人,武才揚口稱丐幫而非拜見幫主及長老,哪還不知武才揚決心背叛。

    武才揚定睛打量這首次真個清晰見到的丐幫幫主,見他現在不但外貌看來年輕了足有二三十歲,便連過去說句話都要喘息良久、咳嗽得簡直會咳出肺來的病入膏肓之態,也已完全消失。

    一絲莫名的懼意,竟在心中暗暗波動一下,但隨即又全然回歸於當前的殘酷現狀。

    想及往事,想及亦可稱之為無憂的幼年,武才揚心如刀割。抱拳道:「不敢。二袋弟子武才揚,從無背叛丐幫之意,一生最大目標,也是永在丐幫,將來能成七袋以上長老。可惜二袋弟子武才揚,早於多年以前獻出四龍玉炔的那刻,便已死亡。當下的武才揚,乃是不老情天少主,『海枯石爛心不變』——柴木兒!亦是毒手無命高前輩唯一孫子——高原!幫主有何指教,敬請明說。小可力若能及,定然不負所望。」

    賞一口飯沉吟一下,問道:「武才揚,你可是痛恨『蓬蒿人』計劃於轉移習藝地點時,將你拋棄一事?」

    武才揚道:「小可之過往,俱在癲狂之間,是以種種細節,不願多想。人生如夢,小可寧願永在夢中。可惜時不我予,情不我依。既然終要自夢中醒來,又何必談那過往夢幻?」

    「時不我予,情不我依?」賞一口飯緩緩點頭:「好一個情不我依。小羊啊小羊。我丐幫子弟,萬人之眾俱受屠殺。你身為丐幫子弟,卻竟毫無一分復仇之念。巨魔陰陽二魔、毒手無命,只照料你年餘,你便視其為至親親人。更又與那活閻羅再世之修小羅,成為兄弟。現今新七魔之寡慾道長,居然也發下傳書,說道你乃是他結交的忘年兄弟,喝令江湖派別,不得妄自出手。」

    武才揚不免一怔,自恃從未與這寡慾道長打過交道,為何竟有此說法?突然想起最初遇到陰陽二魔時,陰陽二魔放走寡慾道長手下彩娘子的事情,頓時醒悟,這寡慾道長,說不得也是「爺爺奶奶」陰陽二魔能夠信賴的人員之一。

    賞一口飯平靜地注視武才揚,聲音卻越來越是痛心:「看你結交的都是何等人物?錢二十六昔日是如何教誨於你?你俠義之心何在?……」他一提到師傅錢三,武才揚便覺心中一酸。賞一口飯痛惜地歎了口氣,繼續說道:「為你復原,我不得不提早出世;為你之癲狂舞蹈,丐幫計劃不得不暫時放棄!你竟還是只有背叛之心?……來人,帶她們!」

    武才揚聽到這裡,心中迷茫,已弱了不少,心想原來自己果真有過癲狂舞蹈之事。看來丐幫的追殺圍剿,乃是自己不知覺中無法隱藏身形,並非被丐幫設置了什麼東西能夠予以千里追蹤。

    但剎那又對活閻羅那莫名的控制手法,感到深深畏懼,暗想彼時自己僅只是受了典煙凝煙霧一吹,便在離開乾洲後,莫名喪失理智。難怪修小羅離開驚魂谷後,竟癲狂達半年之久,若非化身為楮大夫的活閻羅有利用之意,怕是修小羅永生也難自癲狂中醒轉。

    心緒可萬變,時光只一剎,只聽諸葛清答道:才揚立即收回思緒。

    諸葛清翩然而出。自武才揚身邊經過時,大有深意地看了武才揚一眼,眼角流露出無法形容的蔑視之色。

    武才揚痛恨地回他一眼,心中怒火翻江倒海似湧來,想及若非諸葛清深切瞭解不老情天內幕,被不老情天眾人深深信賴,又哪有當今大錯?直想當下出手,將其格殺,又知倘若果真如此,以當前毫無一分內力在身的情形,無異於以卵擊石。自己死則死矣,情難絕、雨晴、雪晴則再無利用之處,所受遭遇,便根本無法細想。咬了咬牙,繼續望向賞一口飯,看他究竟想做什麼,有何說辭。

    賞一口飯歎息一聲,說道:「小羊。我問你,若非我們,你當情難絕三女,能掩得住江湖耳目?一旦世人知曉她們乃是製造屠殺大劫者,你當她們的遭遇,又會好到哪裡?而她們竟選擇以粉客身份露面,你當她們對自身境遇,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你既是她們主人,她們以身相侍,以不老情天內秘傳的精門療傷要決,對你傷勢予以醫治,又有何不能接受?小羊,不錯是我命令擒下她們,勒令她們服侍於你,但你為此便可仇視於我、仇視丐幫麼?小羊!……丐幫中人,並未對她們做過任何有違俠義之事。這話你是信也不信?」

    賞一口飯無論語氣表情,都真誠已及,令人不得不相信他所說的皆是發自內心。何況自幼以來,從師傅錢三那裡所得的所有丐幫教誨,也都不離俠義一道,武才揚不覺迷茫一下,口中已不由自主答道:「相信。」

    但他話一出口,便即後悔,冷然接道:「所謂俠義,無非狹道之正義。或者丐幫並未對她們肉體做過任何凌辱,但勒令她們服侍於我——幫主,敢問您難道從未自諸葛清那裡,得到過我已和她們叫了年餘姐姐的事實麼?你可知那等舉措,於我們而言,不謂是逼迫我們亂倫?」

    賞一口飯啞然失笑:「亂倫?小羊,你與她們有何血緣干聯?這等精神上的不可忍受,真個成為事實後,為何不能認可下來,由親情而生感情?這世間,又有幾人的感情,是當真自始便是愛情?即便並無擒下她們之事,你當她們便不會服侍於你?她們隱身粉團,長伴於你,就真敢相信,那些粉團女子,竟能學會精門療傷之舉將你療好?所謂勒令,也不過只是提早堅定她們舉措而已!」停了一下,和聲道:「你心中所想的究竟是誰,我們也已知道。但小羊啊,感情與愛情,於丐幫中人而言,那太過於奢侈,芸芸眾生間,能真個因愛情放棄一切的,又絕對罕見且多被唾罵。」面色一沉,嚴厲道:「你所想的那人,本幫是絕不能容忍的!」

    武才揚當然知道,自己曾屢次在睡夢中,在昏迷時,在神智迷離間,都呼喚過「琳兒」那個名字,丐幫若要調查,自也能輕易查出,自己以往只見過一個叫「琳兒」的女孩兒,就是當今的「飛星星」龐琳。而龐琳,卻又出身於黑風寨。心想若只站在丐幫的立場,龐琳是黑風寨人員,黑風寨又是覆滅天龍莊、丐幫的元兇,自己思慕龐琳的事情,自然是絕對不可容忍。賞一口飯的警告,也包含了一分愛惜。只覺心頭又是一陣痛楚,艱難說道:「然則她們皆已成婚一事,你可知曉?縱非姐姐,也是……嫂嫂!」

    賞一口飯和緩說道:「小羊。莫再虛偽。所謂成婚,於她們而言,無非暫時尋個避禍法則。在天不老授意、諸葛清安排、她們自己同意下,才暫時隱於橫刀鏢局。何況早在大婚前,你那情難絕姐姐,就已由天龍莊替身換下;而雨、雪二女,如非我命丐幫人手暗中諸葛清,進行全力挽救,定會當真陷入楮大夫控制之下。小羊,你若知曉是誰代替她們被楮大夫擒去,算了……,你當讓她們在楮大夫手裡,會有好結果麼?你可知楮大夫其人,手中竟有十二名女子化身塑像而亡麼?」

    武才揚這才知道原來當初楮大夫擒下、被柳一摟「驗證」了的女子,竟非雨晴雪晴,但除了她們——又到哪裡去找面貌完全相像者?而且聽賞一口飯的口氣,那兩個女子,似乎自己還認識……,忽然想起丐幫有位幻術精深的長老叫夢幻子,心中一動:「是誰代替了雨晴雪晴姐姐?」

    他認識的女子並不多,此刻一聽賞一口飯的話,就當下想到那些同在死谷學藝的人。按印象裡的年紀與相貌而論,能由夢幻子施展高超幻術更改其面貌替代雨晴雪晴的,無非束小荷、鳳淇、施幽蘭、夢無休幾個。想及此處,既為雨晴雪晴未遭受殘酷命運而慶幸,又為那兩名替代的女子感到難過,但無論如何,賞一口飯這等替換舉措,都足以讓他從自身感情出發,再無任何的仇視理由。張了張嘴,有心指責對方無視丐幫子弟生命安危,卻又哪能說出一字。

    賞一口飯又道:「你與修小羅結為兄弟,與柳一摟可也是兄弟?換言之,縱然他們皆是你結交的兄弟,三女也是不老情天摩下、是你下屬。即便血緣親兄弟,到了必要時刻,也定要分出個主從來。你自問可有過讓他們為你主人之意?身為臣屬,若為主上安危,性命尚可不論;醫治救援,那更是必然應做。我問你,若你當真有個嫂嫂,溺水之後,你度氣於她,乃是救她性命,可有人指責你無禮?若平日裡你與嫂嫂唇齒相碰,是否又能心安?局勢不同,則同樣行為也大相徑異。道理乃是一樣。性之一道,心邪則行徑淫褻,心正則神聖天倫。她們採取的是失傳已久的精門療傷術!救你性命,有何不可?」

    這一句句,直斥責到武才揚心裡去,武才揚便是再為難受,又如何能從這等道義關係上,說得過賞一口飯?何況既然雨晴雪晴早被取代,便根本和柳一摟、修小羅都無任何關係,再強行牽涉到他們,豈非自討苦果?再換言之,他們和他,又有什麼關係?非得糾葛於一起?!

    賞一口飯道:「小羊,只須你一句話,她們便從此都是你的人,你可選擇返回不老情天,也可以選擇隨她們過著流浪江湖的生活。若你願意返回丐幫,則我立即擇日傳告本幫,立你做丐幫少幫主。」

    杜惡說道:「小羊。回來吧。當日舉措,乃是賤丐與五逆十惡私人意圖,絕非老哥哥我的安排。那蓬蒿人的全盤計劃,乃是老哥哥我親自負責。你自己想想,老哥哥怎捨得將你拋下?但丐幫當中,也並非你所想像的那樣,都能齊心協力。當日的人員選擇,已足夠慎重,依然讓許多派別,混了進來。賤丐與五逆十惡,皆是黑風寨細作,已偵清殺了,也為當日拋下你的做法,得到應有結果。而你可知,那傳授大家啞語,從不說一句話的啞巴七十六?誰能相信,他也竟是細作。若非諸葛清刻意結交天狗星,怕到現在,我們也無法相信,他竟是天龍莊人。似這樣情形,還有許多。事實上除你習藝的一年,此後的計劃,都被迫陷入這等偵清細作予以格殺的幫內糾纏當中。至今能滿師出師的新五袋,寥寥無幾。可憐……可歎……」

    杜惡的話,顯然更有說服力。武才揚不覺迷茫起來,對丐幫的痛恨,無形減少許多。突然想起一事,凜然問道:「大牛呢?」孩童時唯一玩伴程大牛,既是啞巴七十六的徒弟,啞巴七十六是天龍莊人,程大牛便不免要受到牽連。

    杜惡黯然道:「這孩子,心性大強,不信自己師傅居然是細作,又練就一身蠻橫武學,居然陪著師傅闖了出去。但啞巴七十六,卻在到達安全地點後,將他一掌擊傷。好在本幫追兵已到,啞巴七十六自行逃跑,程大牛卻無法承受這事實,從此瘋了。我們也攔之不住。不知這孩子現在是死是活,又到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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