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正文 13
    第二天塞上蕭把王一民給盧運啟的獨生子盧秋影引見完了稍坐了一會就著忙走了。王一民趁著盧秋影送塞上蕭出去的工夫把這間房子觀察了一番。

    這是盧秋影讀書、寫字、學習的房子所以也可稱做書房。書房裡邊還有間套間是他的臥室。

    兒子這間書房和老子那間可大不一樣。老子那間是古色古香兒子這間則顯得不中不洋。只見正面牆上掛著一張盧運啟親筆寫的《勸學歌》字寫的簡直和王羲之的《聖教序》一樣挺勁爽利如錐劃沙。大概是在盧秋影還小的時候寫的所以這歌並不深奧通俗易懂有點像功世歌一類的文體歌日:為學好不學不好。學者如禾如稻不學如蒿如草。如禾如稻兮國之精糧世之大寶;如蒿如草兮耕者憎嫌鋤者煩惱。他日面牆悔之已老。bsp;田後面題著「守全兒牢記勿忘」。王一民猜想這「守全」大概就是盧秋影的原名了秋影二字一定是這位少爺自己起的。王一民越看這屋中其他一些東西就越加證實自己的猜想。和盧運啟那張嚴肅的字畫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掛在對面牆上的一張女人照片。王一民認識那是上海電影明星談瑛的近影:燙上歪戴著一頂白色絨帽脖子上圍著白色狐皮一雙勾人的眼睛微微瞇縫著向前看眼睛四周塗著淡淡的黑眼圈有點像熊貓。這種病態的化妝當時卻使很多青年人為之傾倒。大概這位盧少爺也是其中的一個不然為什麼掛這麼大的照片而且下邊還有題詞。題詞字不大王一民向前走了兩步只見用楷書寫著:

    伊何人兮?

    雙眉如黛杏眼微瞇。

    右張情網左推裘被。

    求之不得思之若癡。

    伊何人兮?

    詩寫的意思不甚明瞭又通又不通但大體上可以感受到他對這明星是思之甚切的。這樣格調不高的情詩他竟敢公然掛在牆上而不怕他那老名士父親責怪『也足見盧運啟對他這獨生兒子的嬌慣和放縱了。

    在這張明星照片的左側又掛了一幅清代回族畫家改倚畫的《昭君出塞圖》。王昭君身披紅色斗篷懷抱琵琶騎在馬上琵琶半遮臉露出一雙深沉的大眼睛。畫得清麗秀雅筆調傳神。

    牆上這三幅字、畫、照片真是各成一派互不關涉。字是父親寫的非掛不可。一幅古畫一張照片都說明了屋主人興趣的矛盾性他既想古人之幽情又欣賞今人之浪漫。他把從家中得到的和眼前社會給予的混雜在一起成為一個複雜體。但這個複雜體也是有所側重的這側重從他放在寫字檯旁的一大堆書中就可以得到答案。

    他這屋裡也和他父親的書房差不多有幾架擺滿了線裝書的書架。架上的書都擺得整整齊齊看樣子是不經常觸動的。而在寫字檯旁邊一張矮腳短几上散堆著一堆精裝的。平裝的、還有毛邊的書才是房主人經常閱覽的。王一民走過去翻了翻書很雜真是好壞不分優劣雜陳而以質量低劣的佔多數。這中間也有好的如魯迅的《吶喊》和《訪惶》茅盾主編的《小說月報》巴金的《家》茅盾的三部曲《蝕》以及《冰心小說集》等。一個明顯的特點是:凡是內容差的作品看得越舊有的都看掉皮了。凡是內容好的作品越新如魯迅的兩本小說集不但新得像才從印刷廠裡拿出來的一樣甚至有的書頁還連在一塊沒裁開呢。

    王一民面對這堆書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明白這些被看舊了的書會給一個青年帶來些什麼。在他所在的第一中學對門就有兩家專門招引青年學生的租書鋪裡面出租的書基本是兩大門類:一為言情小說;一為劍俠小說。這些小說多數是成本大套的一部《三俠劍》就有好幾十本有的學生就沉迷在裡面出不來。晚上成宿看小說白天在課堂裡睡大覺弄得精神萎靡不振經常想入非非。有一個學生看《叢山飛俠劍》看迷了一定要進深山學道家裡攔著不讓去就半夜起來背個小行李卷偷偷跑了。從哈爾濱往東跑過了江一進山就被特務跟蹤上了。因為他要找劍仙又不認識道東扎一頭西跑一腿看見什麼都要瞧瞧連樹窟窿都要掏一掏以為裡面藏著天書或法寶。在後邊跟蹤的特務越跟越覺得可疑後來就乾脆動手把他抓了起來。在押著他往回走的路上經過一個深不見底的陡峭石崖他看見一隻老鷹正在腳下半山崖處盤旋便忽然想起《叢山飛俠劍》裡那個騎著大鷹去解救遇難道友的女劍仙李英瓊。莫不是她騎著老鷹前來搭救自己來了?不然為什麼那只鷹總在自己腳下盤旋不去呢?想到這裡他見那老鷹還真好像有個黑影在背上閃動呢。這時他覺得血直往頭上湧他一咬牙好吧事不宜遲遲則有誤於是他大吼了一聲:「英瓊道友!我來也!」那個跟在他身後走的特務嚇得一愣神還沒有弄明白他喊的是什麼只見他身子一躬雙腿一蹬跳到石崖底下去了。

    老鷹被嚇飛了引來了一群烏鴉圍著那血肉模糊的屍體飽餐起來。

    邪惡的壞書可以使人墮落甚至造成一場社會悲劇。而在東北淪陷為日本帝國主義殖民地那黑暗的年月裡這樣邪惡的壞書充斥了整個社會真是無處不有無處不見。日寇和那些認賊作父的漢奸為了奴役中國人民不但到處開設大煙館用實實在在的鴉片去毒害中國人也用這種精神鴉片去麻醉中國人。而後者對青年人就更有效。因為他們渴望得到新的知識就好像背著一條無形的大口袋隨時隨地都想往裡塞些東西而他們又缺乏分析判斷的能力往往是憑著感情的衝動來決定取捨。這類下流的書又往往容易激起他們感情上的波瀾情慾上的衝動生理上的要求於是青年人的意志便被消磨了上進心沒有了……侵略者的目的便達到了。

    對這些王一民是深深瞭解的。所以他就從這些書想到了他這未來的學生——盧秋影。

    正在這時門開了盧秋影走了進來。他背後也跟著昨天端著銀盤子跟在他父親後邊的那個漂亮姑娘不過今天銀盤裡裝的不是蓋碗和水煙袋而是一瓶威士忌酒兩隻高腳杯一盤「沙拉子」一盤醉腰絲。姑娘的衣服還是昨天的式樣但是顏色完全變了變得一身純白白得像才出水的天鵝一塵不染。只是在烏黑的頭上插了一朵小小的紅花顯得比昨天更加俏麗。

    姑娘進得門來就輕快地走到茶几前把銀盤裡的東西挨樣擺好。圍繞茶几是一套輕便型的沙沙旁還有一條電鍍扶手的躺椅。躺椅後邊是一台落地檯燈。此刻姑娘把檯燈打開了光線從淡綠色的燈罩裡投下來顯得幽靜而又柔和。

    盧秋影這時正笑吟吟地站在門旁看著王一民。

    王一民一看他又換了一身衣服。方纔他送塞上蕭走的時候穿著一套嶄新的深綠色的西裝繫著深紅色的領帶。現在卻換上一件串綢上衣和他父親穿的那件幾乎一樣對襟、寬袖看上去很隨便。他的個頭比他父親高不少修長的身材長瓜臉長得很清秀眼睛有些細長直直的鼻樑下邊也有一個鷹鉤不過比他父親的小一些不注意的人看不出來。他的臉是白色的皮膚是細膩的只是缺乏血色缺乏活力缺乏一個二十歲剛出頭那種青年人的朝氣。

    王一民笑著對他點點頭說:「老塞走了?」

    「走了。」盧秋影笑著走過來說「汽車一直在院裡等他可是他非要坐馬車說還要用一晚上我猜可能是要拉著柳絮影出去兜風。」

    「嗅他們中間的事你知道?」

    「我怎麼不知道。」盧秋影說「北方劇團我常去柳絮影是個國色天香的絕代佳人真是誰看了誰都喜歡。看她演一場戲回來得讓你想一個月。實對王老師說若不是塞上蕭老師捷足先登的話我也就追上她了。」說到這裡他長歎了一口氣兩手一摩挲說「現在沒辦法了塞上蕭是熟人我不但得縮回想要擁抱她的雙手還得成全他們人生就是這麼回事!」

    他這一席話真把王一民說得目瞪口呆。他們今天是第一次見面儘管兩人年紀差不了一代人終究還是師生關係照常情總是要表現得謙恭謹慎一些。可是想不到這個青年人竟毫不遮掩他的思想感情對那些一般熟人相見都難於出口的話他竟能在一個生人面前赤裸裸地脫口而出而且說得那麼隨便那麼輕鬆那麼自然。好像他說的不是不好聽的話而是最美的語言。

    盧秋影見王一民愣怔怔地站在那裡便忙熱情地把手向茶几前一伸說:「好了別站著說話了請王老師坐下咱們一邊淺斟慢飲一邊促膝談心不好嗎?」

    真的這兩片嘴倒真有點像他爸爸。年紀不大談吐老練語言和年紀能差二十歲。王一民一邊想著一邊擺手說:「不我才吃完飯不能喝酒。」

    王一民說的本是句很普通的生活用語想不到競引起盧秋影哈哈大笑起來。他一邊笑著一邊指著王一民說:「王老師呀你嘴上還沒留鬍子競和我爸爸說一樣話什麼『我才吃完飯不能喝酒』這老規矩早不時髦了。」他快步走到桌前從正準備斟酒的姑娘手中拿過酒瓶舉著說「這是英國威士忌和啤酒一樣大麥做的隨時隨地都可以喝。飯前喝可以開胃口飯後喝可以助消化。來來先於一杯。」

    盧秋影說完要去倒酒。那個姑娘忙接過酒瓶斟了兩杯酒用銀盤端著舉到王一民面前說:「請王老師用酒。」

    王一民這時只好拿起一杯酒對姑娘點點頭說:「謝謝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姑娘要說忽又停住含笑回頭看著盧秋影。

    盧秋影笑指她說:「說嘛你叫梅梅。」

    姑娘這時轉過臉來笑對王一民說:「梅梅是少爺的叫法。我原來叫素馨是老爺給我起的。老爺說我生在春時五月正是素馨開花的時候所以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可是太太嫌這名叫起來咬嘴不響快就給我改名叫冬梅。我從春天的素馨馬上就變成冬天的梅花了。」

    王一民聽到這忍不住笑了他心裡暗想:這個院裡的人大概都很善於辭令吧連一個小姑娘也說得這麼好聽。他正想再問姑娘一句卻聽盧秋影接著說道:「你那個冬梅還不是從你們四個丫頭上排下來的嗎?」

    盧秋影又轉對王一民解釋說:「我媽媽嫌爸爸起那些名都咬嘴不好懂就給她們都重新起了名四個人按春夏秋冬排叫春蘭、夏鵑、秋菊、冬梅。」

    「可是到您這兒又給改了。」姑娘半垂著頭從頭簾下斜著看了看盧秋影說「把春夏秋冬又都給取消了管我們叫蘭蘭、鵑鵑、菊菊、梅梅。」

    王一民聽到這兒忍不住笑起來他邊笑邊問道:「那你自己願意叫什麼呢?」

    「我願意叫冬梅。」姑娘把頭抬起來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純潔無邪的大眼睛直望著王一民說「冬天裡別的花都開不起來了只有梅花在雪地裡開白地、紅花真好看!」

    王一民看著她那一身純白的衣服襯著頭上那朵小紅花多麼像她描述的「白地、紅花」這簡直是雪裡梅花的化身了。王一民不由得一舉手中杯說:「好我贊成你叫冬梅我願意喝了這一杯。」又轉對盧秋影說:「怎麼樣?世兄你同意我的叫法不?」

    「好。」盧秋影和王一民一碰杯兩人同時喝了一口酒然後盧秋影轉對姑娘說道:「我放棄我起那梅梅的名了今後就還叫冬梅吧。加上你的姓全名就叫李冬梅。」

    「謝謝少爺。『」冬梅歡天喜地向盧秋影鞠了一躬。

    「不要謝我是王老師為你正名的。」

    「謝謝王老師。」冬梅又向王一民行了一個鞠躬禮。

    這時盧秋影又指著冬梅對王一民說:「您知道她為啥不願意叫梅梅是因為這兩字……」

    盧秋影剛說到這冬梅嗔怪地看了盧秋影一眼說:「少爺您又來了!」

    盧秋影哈哈大笑著說:「因為這兩個字聽起來像妹妹……」

    王一民一聽也笑了。冬梅臉羞得紅紅的忙拿起銀盤說:「少爺您有事再招呼我吧。」

    「好去吧去吧。」盧秋影一邊向冬梅揮著手一邊說「去向那幾個丫頭報喜去吧。」

    冬梅咬著嘴唇強忍著歡笑跑了出去。

    王一民望著冬梅跑出去回過頭來對盧秋影說道:「從這丫頭身上倒可以看出府上是與眾不同的倒頗有些自由空氣。」

    「過獎了。」盧秋影搖搖頭說「家父對她們是恩威並用有時是恩大於威。至於我自己倒無所謂對這個梅梅……不對這個冬梅我還可以和她談談至於那幾個庸脂俗粉只可端茶送水實難登大雅之堂了。」

    「哦你這樣看!」王一民又感意外地看了看盧秋影稍頓了一下說「世兄讀過魯迅新近表的《祝福》吧?」

    「沒有沒有。」盧秋影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說。

    「寫得真好!那上寫了一個女傭人悲慘的一生。讓人讀了會對這樣的女人充滿了同情……」

    「不行不行。」盧秋影的雙眉皺成了一字他不等王一民說完就搖著腦袋說「魯迅的東西我讀不下去寫得不但生澀而且太不夠味兒了我一翻開那《吶喊》第一篇小說《狂人日記》就受不了他在那直勁『吶喊』我在這直想打瞌睡。」

    王一民對魯迅先生是最敬重的他聽見盧秋影竟這樣放肆地侮辱魯迅真想拍案而起指著他那年輕的厚臉皮大聲斥責一番。但他努力把那從心底裡往上升的怒火壓下去。他的手微微顫抖著端起了酒杯把那杯威士忌酒一飲而盡。

    盧秋影有些地方像他的老子但在觀察事物的敏感性上他可差多了他對什麼都好像大大咧咧無所謂的樣子。一個人從一生下來就錦衣玉食嬌生慣養沒有經過任何生活的磨煉不知人世上還有艱難二字自然就容易養成這樣一種紈褲子弟所特有的秉性。這時他看王一民一口喝於了杯中酒競毫無察覺地笑著說:「哎呀王老師你還說飯後不喝酒呢怎麼樣?會有助於消化的。」

    王一民沒有正面回答。他放下酒杯稍停了一下說:「關於對魯迅先生的評價問題我想以後再和世兄專門探討吧。聽老伯說你有一些大作不知能否讓我欣賞一下。」

    「那當然要請老師批改了。您等一下我就拿來。」

    盧秋影走進裡屋不一會兒拿出一本緞面灑金的筆記本放到王一民面前說:「這是我的一些隨筆有的還沒形成文章還只是片片斷斷的散記。我本想選出兩篇交給《日報》表可是老子不讓說那是自己辦的報不表則已一表就得驚人才行。老子不讓兒子難辦可我覺得有的散記如果拿出去不驚人也能嚇人一跳所以我還想選幾篇送去您今天也幫我選選吧。」

    王一民一邊點著頭一邊翻開筆記本只見淡藍色的格紙上寫著一手很瀟灑的鋼筆字文章都不長有的還只是近乎生活隨感和雜記如第一段寫的是:夫人自呱呱墜地以來至瞭解世故之前這時期是大自然的時期;赤裸裸的天真如火焰一般的正義同情心是美的陶醉……

    對這最後一句話王一民重複看了兩遍也沒弄明白到底是什麼意思。只好再往下看。

    下面是一篇短文標題是《靜美的女人》。文中寫的是:靜美的女人帶著淺黑的色調。像穿著黑色的喪服立在年輕丈夫的十字架之前低垂著頭流著眼淚那麼哀艷動人那麼令人銷魂……

    接下去又是一詩題名是《你是不是殺人的妖精》其中一段是:

    你是不是殺人的妖精?

    你有媚人的細腰

    你有血盆似的紅嘴

    多少有為的青年

    都被你整個吞嚥!

    王一民看到這裡實在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彷彿在哈爾濱《午報》和《日報》的副刊上看見過這類頹廢的、黃色的、無聊的所謂文藝作品他不知道這是盧秋影自己創作的抑或是模仿的?抄襲的?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裡反映了他的靈魂、感情和趣味。他不由得抬起頭來看看坐在他對面的盧秋影這個青年正探著頭向這邊望著掛在他嘴邊的是一絲得意的微笑。他見王一民看他便用期待的眼光迎上去無疑地是想聽到王一民對他的作品的肯定喝彩甚至稱他為天才的作家時代的詩人。他期待的是一壺暖人心肺的瓊漿可是端在王一民手裡的只有一盆冷水。他真想對準盧秋影的腦袋潑下去讓他趕快清醒清醒。可是一想到他來這裡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教育好這樣的紈褲子弟而是另有任務。他清楚這個面色白的公子哥兒在這一家中占的地位盧運啟是把他看成傳宗接代的根芽光宗耀祖的後代。自己這一盆冷水要是潑下去會有什麼後果呢?要是不潑又得怎麼講呢?正當王一民猶豫不決的時候屋門開了冬梅走了進來。她往門旁一站對著盧秋影輕聲說了句:「老爺來了。」

    王一民一聽忙站起來。盧秋影卻慢騰騰地從沙上抬起屁股。

    盧運啟走進來仍然是那樣精神飽滿容光煥。他手裡拿著兩張信紙一進門就對著王一民熱情地說:「怎麼樣?開講沒有?」又用手一指盧秋影說「孺子可教否?」

    王一民笑笑說:「我正在看世兄的大作……」

    「好好你給看看就需要你這樣古今詩文都通的人來教導他。我雖然辦了一份報紙可是對時文卻缺乏興味。塞上蕭先生的《茫茫夜》我看了三天才看完有的時候還得冬梅給我念。這還是好的是出自名家的手筆而多數是那些一讀起來就索然乏味味同嚼蠟空話連篇不知所云的東西。有的還失之於輕浮近乎於色*情甚至還有根本看不明白的句子。對對……」他指著王一民手裡拿的筆記本說「這是守全寫的詩文我看過兩段那頭一段有一句什麼『赤裸裸的……美的陶醉』我就弄不明白美的陶醉為何還要赤裸裸的?中間還有什麼『火焰』這些詞怎麼能湊到一句話裡去?下邊還有什麼美女是淺黑的色調我就更不明白了這……」

    盧運啟剛剛說到這忽聽盧秋影聲音顫地叫了聲:「爸爸!」

    王一民扭頭一看只見這位少爺那張白嫩的臉已經變得慘白了他眼裡噙著淚水嘴唇微微抖動著。

    盧運啟那不斷開合的嘴巴立刻閉上他也有些驚訝地看著兒子那張白臉。

    「爸爸!」盧秋影十分激動地對他爸爸說「請您尊重一個青年的辛苦勞作不要把帶著露珠的嫩苗放在腳下踐踏。如果您說聲不需要……」他一指王一民手中的本子說「我立刻就讓它燃燒起來讓我的生命也隨著它一起化掉!」

    他一邊說著一邊滾下兩滴淚珠來。王一民真沒料到這位大咧咧的公子哥兒還這樣易於動感情。這幾句話還真比他寫在本上的通順、流暢富於漏*點。可見文章是感情的產物。只是他這感情被那些低劣的書刊污染了扭歪了變質了。王一民正在想著只聽盧運啟大聲說道:「好好我不說了我不說了!」

    盧運啟又轉對王一民解嘲地笑著說道:「真是一株嬌養壞了的嫩苗不許說不許碰碰了也不動。你看……」他又一指牆上掛的那張電影明星大照片說「簡直是不倫不類我幾次讓他摘下去他都……」

    「爸爸!」盧秋影的聲音近於憤怒了「人各有所好哇!」說完一轉身背靠在沙上乾脆不看他爸爸了。

    這位老名士那明亮的眼睛在長眉毛下眨了眨一揮手說:「好好不談你了。我是來找一民看看我這將要表的聲明。」說著他把手中兩張信紙送到王一民面前「完全是按你的高見辦的你看看合適不?」

    王一民接過聲明說:「老伯有事讓人傳喚一聲就可以了。」

    「不不。我是閒人。來來坐下看。」盧運啟拉著王一民坐在沙上。王一民將那兩張宣紙信箋展開上面揮灑著盧運啟親筆寫的墨筆字題為《盧運啟氏答記者問》。

    記者問:最近社會上流傳著老先生有出山任職之說不知果有此意否?

    盧運啟氏答:此說純為無稽之談。老朽年過花甲已經灰心於仕途生活。故數年以來閉門家居賞花悅目讀書自得不問世事以度此平民生活為樂趣也。況選近以來年愈老而體愈衰力愈窮而智愈竭以至耳聾眼花百病纏身空留無用之軀體耗有用之資財而已!現今求活尚大不易焉能有出山之奢望。此即盧運啟真實之現狀也。

    王一民看完第二頁又翻過第一頁從頭看。坐在對面的盧運啟忍不住問道:「怎麼樣?有不妥之處儘管直言。這是要立即公之於世而且會直達日酋玉旨雄一的。大敵當前理應慎重這也是我找世兄看的原因。」

    王一民的頭從紙上抬起來又想了一下說道:「老伯所言極是。這篇答記者問極其重要一是對日寇的公開答覆打破他們企圖借助老伯英名以鞏固法西斯統治之夢想;二是爭取世人之輿論使所有愛國人士都知道老伯的態度這就可以影響一大批人。這些作用日寇也會知道的所以他們自然要認真研究這篇答記者問。因此老伯就要再推敲一下萬萬不能授人以柄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對世兄說得很透徹。」盧運啟連連點頭說「請指明何處不妥老朽再為仔細推敲。」

    「那麼小侄就斗膽直言了。」王一民指著信紙道「我意『已經灰心於仕途生活』的意思似可不用。因為老伯實際上是從『九一八』後才『閉門家居』的這就容易讓日寇。漢奸抓住這句話質問老伯灰心的是哪個『仕途』?接著就會指責您不願為他們的『滿洲帝國』出力。再聯繫到下面的『讀書自得不間世事以度此平民生活為樂趣」等容易被他們抓住把柄。說您既把過平民生活當成樂趣那就一定是把參加經營他們的所謂王道樂土看成苦事了。再進一步說您是在報上號召所有政界和知識分子都』讀書自得『不參與政事那就不好辦了。「

    「有道理大有道理!」盧運啟一邊持著鬍子一邊點頭說。

    「所以小侄的意思還是在年老昏聵體弱多病上做文章為好。使他們明知老伯是托辭卻無懈可擊無隙可乘。而對一般世人及愛國人士能使他們知道老伯明確的態度以及不出山的決心就可以了。」

    「好大有見地!世兄這才是真正的學問。我從前有過一些西席幕僚卻都沒有這樣思想敏捷見地深刻的。我為守全……」盧運啟邊說邊回身看盧秋影。可是他的寶貝兒子已經不見了。盧運啟眉頭一皺對著站在門旁的冬梅問道:「上哪去了?」

    「少爺才出去了。」冬梅忙答道「老爺有事我去叫他。」

    「不必了。」盧運啟一揮手緊蹙雙眉長歎一聲說「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可惜我那淑娟是個女孩子如能生為男人不知要勝過他多少!」

    王一民從前恍恍惚惚聽見過盧運啟還有個女兒是三姨太太所生詳細情況不瞭解這時忍不住問道:「老伯還有位女公子嗎?」

    「嗯。」盧運啟點點頭說「是守全的姐姐從小就聰明賢淑能文善畫現在跟她生母住在吉林老家。我就只有這麼一兒一女又因他們生母不合只好兩地分居了。」說到這裡他又揮揮手說「不談這些了。這篇《答記者問》我再重新寫一份你說的讓他們『無懈可擊無隙可乘』一句話抓住了通篇要領使老朽深為欽佩。」

    「老伯過譽真使小侄坐臥不安了。」王一民忙擺著手說。

    盧運啟又高聲笑了起來。一邊笑著一邊站起來對冬梅說:「招呼守全進來上課。」然後又轉過來對王一民一抱拳說「望世兄能點石成金化頑石為玉帛我就把這個不成器的犬子交給你了。」

    王一民也站起來說:「小侄一定盡力。」

    盧運啟點點頭向外走去。

    王一民一直把他送出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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