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正文 14
    王一民從盧運啟家出來以後又趕到教堂街負責印刷和行工作的谷音同志家裡協助他印了大半宿傳單後半夜三點才回到花園街住處。翻牆進屋以後顧不得脫衣服就囫圇個兒躺在床上了。原想瞇一覺就起來誰知太累啦頭一挨枕頭就睡了過去。等到睜開眼睛時那厚厚的窗簾縫隙已透迸一線金黃色的陽光。他忙掏出壓在枕頭底下的手錶一看哎呀七點一刻!離上班時間只有四十幾分鐘了。他從床上一躍而起洗了一把臉空著肚子就跑出了屋門。bsp;他今天本想早一點去因為新任的日本副校長昨天到校了。這不是一般的副校長他名叫玉旨一郎原來竟是日酋玉旨雄一的親侄子。

    整個黑龍江省和那麼大的哈爾濱市重要機關有的是玉旨雄一為什麼單單把他侄子派到一所中學來?這個謎目前誰也解不開。

    當然那時候中學也很重要當個中學腦也不簡單在縣城裡可以和縣太爺平起平坐在哈爾濱也可以處處出頭露面。因為整個哈爾濱當時只有一所大學三所中學。而一中又是歷史最久規模最大的中學。所以一般來說並不太低氣。但無論怎麼說這裡終究是所學校啊!講統治也只能統治一所大樓一片操場四十多位教職員六百多名學生如此而已。

    但是他卻來了。他來幹什麼?人人都在思考王一民更不例外。現在他走在路上還在琢磨……他的眼前又出現了這個日本人。

    昨天全校教職員都集中在會議室裡等候歡迎這位新來的外國統治者。通知下午一點來。但是按以往的慣例這種人物出場總要晚一會兒用以顯示他那可以左右一切的權勢。所以一點快到了大家還在仁一堆倆一夥地閒聊。等到掛在牆上的大壁鍾「噹」地敲了一響的時候人們還像沒聽見一樣。屋裡人沒聽見外面的人可聽見了。這一響就像開門鍾一樣門隨著鐘聲開了。走進來兩個人。這兩人個頭差不多都有一米七八高。走在前邊的三十多歲後面跟著的有五十多歲。

    這兩個人一進來亂糟糟的屋子立刻鴉雀無聲了。因為後面跟進來的那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就是本校校長孔慶繁。走在他前邊的是誰那就不間而知了。

    大家都面無表情地看著站在他們面前的這兩個人。

    五十多歲的孔慶繁看上去好像有六十多歲。他腰已經有些直不起來了兩腮深陷黃色的長臉上掛了一層灰濛濛的煙容。西裝雖然很新鮮卻掩蓋不住他那一身暮氣。

    那個日本人比他年輕得多可是後背也有點駝了真像要和老孔頭子配對一樣。他的臉色是純亞洲人的淡黃色圓臉鼻子比一般日本人的要大。中國人對日本侵略者的貶稱叫「小鼻子」這對他就不適用。他鼻子不但大鼻頭也很圓配上他那厚嘴唇倒比較協凋。他戴了一副茶色的眼鏡使人看不大清他的眼睛。王一民從遠處看見過他的叔叔那是一個矮個子。可他這個侄子卻不矮。他叔叔穿的是中國服裝他也穿了一件淺灰色的毛布長衫。冷眼看去真像是個中國人長相和氣質都像。

    孔慶繁先開了口他指著身旁的日本人說:「諸位同仁我先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新任命的副校長玉旨一郎先生。」

    還沒等大家有所表示玉旨一郎先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家沒想到他會行這樣一個見面禮。日本人是好行禮的但那是在一般情況下現在這是來統治學校呀是要君臨一切的。可是他竟行起禮來。弄得在場的教職員措手不及有的也就跟著行上禮了有的還按照原來的想法拍巴掌也有的站在那裡冷冷地看著他即沒行禮也沒拍巴掌。結果巴掌拍的稀稀落落站的人也七高八低。

    孔慶繁見這亂糟糟的樣子忙擺擺手說:「諸位靜一靜現在我們請玉旨副校長訓話。」

    玉旨一郎笑了他的牙也很大一笑露出一排板牙。他笑著說——他說的中國話竟也和他叔叔一樣純正無疑問這也是個小中國通了。

    「敝人今天初到貴校。」說完這第一句話他又笑著搖頭說「不對不能說貴校得說我們的學校。」

    他這句話把大伙都說得臉上有了點笑模樣緊張、敵對的情緒有些緩和了。

    「敝人才來說不出什麼更談不到訓話。咱們來日方長以後還要請諸位同事多多指教。」說完這句話他又行了個禮。

    大家都靜靜地看著他想聽他再講下去。因為大家已經習慣於聽日本侵略者念的那一套喜歌了。「什麼日滿協和一德一心和衷共濟互相提攜以建設王道樂土之滿洲樂園」等等。凡是日本侵略者都練會了這一套。那些來學校「視察」、參觀的日本人也都這麼講。因此大家也想等他把這套歌念完。誰知他卻把嘴閉上了再也沒有張開的意思。

    會議室裡靜靜的教職員們更沒誰想開口「。

    玉旨一郎呆呆地站在那一動不動不知他在想什麼臉上甚至表露出一種苦相。

    還是老校長孔慶繁打破了這窘境。他向王旨一郎一呲牙說:「同事們都在等著聽副校長訓話您就不必客氣了。」

    『不不是客氣今天不能講。「他舉起雙手說」敝人是來和諸君共同研究教育共同辦學的所以我們來日方長來日方長。「一邊說著他竟扭頭向門外走去。

    屋裡人都愣在那裡了。

    王一民心裡在納悶:「來日方長」是什麼意思呢?……

    現在王一民在馬路上一邊緊走一邊想。可是他想不明白他摸不著這個日本人的底。但是有一點他是明確的:來者不善一定要提高警惕嚴陣以待。這就是他今天怕遲到的主要原因。在敵人注視的地方最好能隨大流流過去只有平時隱蔽得好才能在需要的時候給敵人以狠狠的打擊。

    王一民走到石頭道街「白露」小吃鋪的時候時針指到七點四十五分上。這裡離學校幾步路還能進去吃口早點。他一邊掏出手絹擦頭上的汗水一邊推開門走了進去。屋裡沒有幾個顧客了這時正是早點剛過人稀客少的時候。小吃鋪主人老何頭戴著花鏡坐在櫃檯裡算賬。聽見門響一抬頭見是王一民便急忙向他招手。這不是一般的打招呼因為他一邊招手一邊點頭又不斷地擠咕著眼睛臉上還有一股神秘的表情。王一民忙向他走去。

    老何頭先問了一句:「王先生您吃什麼?」

    「來個夾肉麵包。我得快走要上課了。」王一民一邊說著一邊觀察著老何頭他知道這老頭兒一定是有什麼新聞之類的東西要告訴他。

    「好就妥。你是得趕快到學校看看去。」老何頭一邊往麵包裡塞切好的醬牛肉一邊把腦袋探出來悄聲地說『你們學校不知出了什麼事警察廳的屁驢子開來一串警察和便衣來了一群。你可得多加小心哪!這年月好人沒好報哇!「

    王一民聽著心裡怦然一動他先想到的是:學校的黨、團組織和反日會的活動是不是出了毛病?尤其是團組織最近由團省委書記劉勃直接抓組織展得很快活動也比較多是不是有什麼疏忽大意的地方?想到這裡他心裡非常著急。他一邊把夾肉麵包拿到手一邊對老何頭說:「謝謝你。錢記賬上我得快走。」

    老何頭連連點頭。

    王一民顧不得再吃麵包了他走出小吃鋪把麵包塞進兜裡就快步向學校奔去。

    王一民來到學校那柵欄式鐵大門前隔著門往操場一看只見滿操場站的都是學生卻不見一個老師也沒有警察和便衣。操場上的氣氛和往日大不相同。往日這樣六百多青年聚在操場上只要沒有列隊開會嬉笑打鬧聲早就飛上了天。今天卻沒有人大聲喧鬧聽不見笑語看不見跑跳。學生們仁一堆倆一夥在竊竊私語也有的站在那裡默默無言。這一切情景都告訴王一民:真的出了事而且是不小的事。

    出了什麼事?必須趕快弄清楚。王一民走進了學校的大門。

    一進門就是傳達室。傳達室和整個學校大樓是同時修起來的風格完全一致都是俄國古典的建築風格對稱、均衡形式嚴謹給人以莊嚴肅穆的感覺。整個樓是白色的窗是綠色的樓前是一排整齊的加拿大鑽天楊枝葉向上一直鑽過樓頂。大樓呈凹字形當中是一片操場。

    傳達室是一座俄式平房裡面有兩個房間老傳達李貴和他的老伴吳素花就住在裡間屋裡。自從修建這座學校李貴就來了無論朝代怎樣改換他都不動地方。他是這個學校的一本活字典所以教職員工都很敬重他他也處處想著學校。「九一八」事變的時候日本飛機在哈爾濱上空打轉教員不來上課學生不來上學。他把大鐵門一鎖拎條棒子在大鐵門裡一站居然沒讓大樓損失一磚一瓦;沒讓玻璃打碎一條一塊。

    王一民來到一中第一個接近的人就是這位老傳達。他經常和他聊天回答他提出的一些問題替他給早年畢業的同學寫回信有那麼多人來信問候他祝福他。

    老傳達是王一民在一中展的第一個反日會會員。他人會以後和王一民就更親了精神頭也更足了。在很短時間內老李貴就在伙房和勤雜人員中展了六個反日會員裡面包括他的老伴吳素花。接著他又在校外街道上展了八個。他自己擔任這兩個反日會小組的組長只有他一個人和王一民保持著聯繫。王一民對這位老人是完全信任的正在培養他加入黨組織。

    今天王一民一進學校大門先就向傳達室望去。只見李貴正站在玻璃窗裡向他點頭示意。他便一閃身進了傳達室。

    李貴沒和他講話一點頭進了裡屋王一民馬上跟了進去。

    裡屋只有李貴的老伴吳素花這是位山東大嫂。年輕時候流落在哈爾濱街頭「縫活兒」。當時哈爾濱幹這行的婦女到處都有因為她們縫的多半是破衣爛衫找她們縫活兒的也多半是窮人所以又管她們叫「縫窮的」。她們走大街串小巷無論走到哪裡人們一眼就可以認出來。因為不論年輕媳婦和小腳老太太穿的都是帶大襟的藍褂子下身是扎腿帶的青褲子頭上還都梳著個疙瘩髻。不瞭解情況的人真以為她們穿的是指定的制服梳的是規定的式呢。實際上這只是一種傳統的習慣而已。

    李貴是個老跑腿子一直到三十歲還沒成家。那時吳素花還是個年輕姑娘姑娘本來梳大辯但一縫上活兒吃上這碗飯姑娘也得梳上疙瘩髻。她經常到一中來給學生縫活兒地點就在傳達室。每逢她來李貴都熱情幫助為她到學生中去攬活、送活天長日久熱情就變成了愛情一年後就結婚了。用一句時髦的叫法兩人還是自由戀愛結婚呢。結婚後吳素花不縫活兒了幫助李貴看傳達室。李貴不在的時候找人、接電話、收信件她都能幹。慢慢地學校也就承認她是正式傳達了。學生管李貴叫老傳達管她叫「二傳達」兩人對學校都是一樣的忠心耿耿。

    當李貴領著王一民進屋的時候吳素花正在給學校的廚師縫圍裙。李貴衝著她揚揚下巴兒吳素花會意一點頭便立刻拿著圍裙到外屋去了。

    「王老師學校出事了!」

    「什麼事?」

    「禮堂裡掛的那張『康德』大相片上的兩隻眼睛讓人摳下去了!」

    王一民聽了一愣這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李貴說的這個「康德」就是傀儡皇帝溥儀。他在粉墨「登基」的時候將大同偽國號改為康德有些人也就以此來稱呼他了。就像稱他的老祖宗福臨為順治玄燁為康熙那樣。

    「還貼上了標語。」李貴接著說道「兩條子都是對著新來的鬼子副校長去的。」

    王一民雙眉緊蹙地聽著。他感到這簡直像那次「紀念碑」行動的翻版使玉旨雄一叔侄二人受到了同樣的「歡迎」。但那次是經過認真討論周密計劃以後才幹的。這次呢……是不是自的?或者還是肖光義和羅世誠兩人幹的?但他們倆是團員團員要採取這樣大的行動總是要經過團組織批准的那樣劉勃也會和自己商量啊現在卻一點也不知道。王一民想到這裡不由得輕輕地說了一句:「這事是誰於的呢?」

    「不知道。」老李貴搖搖頭說「要是咱們反日會想幹這事事前總得和你商量經你點頭才能幹。」

    「我知道。」

    「現在他們把教職員都整到大禮堂裡去了。警察廳也來了人。你快去吧心裡有個數就行可得沉住氣。」老李貴伸出大手一把拉住王一民的手用力攥了一下輕聲地囑咐著。

    王一民也攥了攥他的手點了點頭一轉身從裡屋走到外屋。

    吳素花正站在窗前向外看著聽見裡屋門響回頭對王一民點點頭輕聲說了句:「快去吧孔校長也來了。」

    李貴忙問道:「新來的那個副校長呢?」

    吳素花搖搖頭說:「還沒來。」

    王一民對他們老兩口點點頭一推外屋門斜穿操場向北面樓門走去。一進這個樓門就是禮堂。

    王一民快步在學生中間穿行著。學生給他讓開一條路默默地看著他。在快走到樓門前的時候他忽然現羅世誠正直盯盯地看著他。羅世誠那大個子高出一般學生一頭自然容易看見了。王一民現羅世誠眼睛裡興奮得直放光嘴角上還掛著幾絲笑紋。王一民又注意往他身旁一看現小個子肖光義也站在那裡用同樣興奮的目光同樣的笑容望著他。這一來王一民全明白了這件事還是他們倆干的!只不知是否經過團組織批准?是自的盲目行動還是有計劃的行動?……王一民見他倆正在直盯盯地望著自己便將頭往正面一轉裝作沒看見的樣子繞過停在樓門前的五六輛摩托車大踏步走上台階走進了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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