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正文 12
    王一民和塞上蕭坐著盧運啟的小汽車在黃昏中向道裡駛去。小汽車是尼格來維兄弟汽車公司出售的最新式奈喜牌臥車長方形的車體軟軟的靠墊坐上去很舒服。盧運啟原先坐的是鑲銅邊的大馬車小汽車是新近才買的。現在是大馬車和小汽車交替著使用什麼時候該出什麼車他心中自有安排。例如今天去接的是兩位年紀比較輕的現代人物自然要派小汽車了。如果換上一位前朝遺老那就當然要派大馬車了。bsp;盧運啟住在道裡炮隊街北頭一所幽靜的宅院裡。這個炮隊街裡的住戶有一半是白俄建築也是中俄參半。當年沙俄帝國才開始修築中東鐵路的時候就把總指揮機關「鐵路總公司」設在還沒成為城市的哈爾濱接著就開進來大批侵略軍隊其中有一隊炮兵就駐在炮隊街這一帶。於是這裡就變成了老毛子炮兵兵營從早到晚人喊馬叫炮車隆隆炮隊街的名字也就隨之而誕生了。它是和沙俄帝國的侵略罪行緊緊相連的。

    王一民和塞上蕭坐的小汽車一直開到盧運啟家的大門前。門燈已經亮了柔和的光線照著深綠色的大門一塊乳白色的牌子掛在高大的水泥門框上上寫「盧宅」二字。左邊大門扇上挖了一個小門。如今大門和小門都緊閉著司機按了一下喇叭後大門呀的一聲開了汽車徐徐地駛進院中。引起王一民注意的是:大門兩旁竟站著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白一黃兩個完全不同的老頭兒。小而瘦的老頭穿著對襟的白色中國便服頭上戴著帽子嘴上留著兩絡長髯是一個典型的中國老人。大而胖的老頭穿著一身深綠色厚呢子制服衣袖和褲腿上繡著紅道高高的衣領上盤了好幾條金線四個衣服兜上也鑲著金邊一排黃銅扣子擦得珵亮深綠色的大蓋帽子上也綴著金線和紅道。一張寬大的臉盤子上突出一個肥大的鼻子頭一雙深陷的黃眼珠上面是一寸多長的黃眼眉兩撇濃密得像毛刷子一樣的黃鬍子從兩端向上捲起腳下登了一雙閃光的黑皮鞋。這身穿戴這副儀表說他是大俄羅斯帝國的將軍也完全有人相信。可是如今正和那位中國老人一樣畢恭畢敬地站在大門旁向著開進來的小汽車微微鞠著躬。本來像這樣的白俄在那時的哈爾濱是司空見慣的。他們多是站在外國人經營的大商店、大旅館、大飯店的玻璃門後專管拉門。見著衣著華麗的人前來忙彬彬有禮地拉開雙門躬身請進;見著衣履平常的人推門便不理不睬任你自己走人;如果遇見衣服襤樓的想要進門便雙手一伸把你推將出去。在那個時代衣服就是身份證通行卡甚至可以成為進攻和防禦的武器。難怪果戈理把一個小官吏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寫得為一件外套斷送了性命。

    對這些王一民本來都是熟知的用不著奇怪。但是使他想不到的是在這位老名士盧運啟家的大門旁竟然也站著這樣一個外國洋人。所不同的是還有一位中國老人和他平分秋色共管雙門這大概也和盧家的車輛一樣是中西合辦各有妙用吧。

    車開進了大門向前徐徐駛去。王一民向院內環視了一下在朦朧的夜色裡只見假山石掩映在樹木中一座涼亭隱約可見涼亭下似乎還有一池春水在白光裡閃著漣漪。想不到在這擁擠的街道裡還有這樣幽靜的所在金錢和權勢可以創造奇跡鬧市裡也會出現別有洞天的去處。

    車停在一座深灰色的俄式樓房前邊樓房雖然只有兩層卻顯得很高很有氣魄大塊花崗石的牆根粗壯的半圓形水泥柱腳雕花的窗口用鐵皮包成的穹隆式的圓圓的樓頂都顯示出俄羅斯化的巴洛克建築特點。這時樓裡的窗簾已經垂下隱隱地透出一線線燈光。

    塞上蕭引王一民下了汽車。

    樓門開了一個年輕的梳著一條大辯的女傭人站在門旁。她穿著一件天藍色上衣高領子、寬袖口、圓衣襟下邊是深藍色的肥腿褲子褲腿散著腳下是雙紫色緞鞋。這身穿戴比街面上的年輕婦女至少落後了十年但卻頗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

    這個年輕女人長得不算漂亮但卻端端正正儀態大方。這時她微笑著向塞上蕭和王一民鞠了一躬說:「蕭先生老爺正在客廳裡會客他請你們二位在樓上小書房裡等他。」

    塞上蕭點點頭說了聲「好」就領著王一民向樓內走去。

    一進樓門是間比較寬敞的堂屋地左右一邊兩個門周圍牆上木製的牆圍子高與人齊。在左側牆上掛著一張苦瓜和尚道濟的山水畫畫得意境蒼莽景象蓬勃很有氣勢。畫旁是一副對聯上寫:

    人品若山極崇敬

    情懷與水同清幽

    對聯上款寫啟翁世大人補壁下款寫晚生青萍塗鴉。王一民知道這青萍也是他們吉林的一個名士字是學唐代書法家李偯的下筆縱橫意態動人真是自成一家了。

    屋的正面是通二樓的折回式樓梯黑漆的樓梯扶手厚厚的紫紅色地毯腳踩上去軟綿綿的。塞上蕭和王一民上了二樓。跟在他們身後的女傭人忙搶前走了幾步拉開東面一扇屋門躬立門旁微笑著請他們進去。

    王一民隨著塞上蕭邁進屋門只覺一陣幽香之氣撲鼻而來。屋裡紫色的窗簾整齊地垂下來枝形吊燈從屋頂上投下柔和的燈光一張古色古香紫檀雕花條幾橫在窗前一端擺著一個一尺多高的乾隆官窯青花瓷瓶裡面插著一束盛開的丁香花;另一端置一青銅古鼎一縷淡淡的青煙正從裡面裊裊上升。挨著古鼎擺著玉石筆筒裡面插滿了大小提斗和毛筆。四張鑲著大理石的鐵梨木太師椅分別擺在條幾兩旁一套寬大的皮沙擺在一排高大的書架旁書架裡擺滿了線裝書。

    正面牆上掛著一幅八大山人朱耷的水墨畫以蒼渾的筆觸深郁的氣氛畫出一幅荒涼寂寞杏無人煙的圖景。畫旁掛著何紹基寫的6放翁的詩句:

    山河興廢供搔

    身世安危入倚樓。

    門上又懸了四個大字:立身惟清。字寫得勁健縱橫自然體勢一筆而成真是堪稱大家了。下面題著「運啟」二字是屋主人自己的手筆。王一民看著不由得點了點頭這手好字真是名不虛傳了。

    這時門輕輕地開了一個女傭人邁著輕盈的碎步端著蓋碗茶進來了。她走在地毯上一點聲音也沒有行動輕捷得像隻貓。開始王一民以為還是方纔那一個但注意一看不是換了。這個比方纔那個年紀小點長得眉清目秀容光照人只是因為她的穿著打扮和方纔那個一模一樣才使王一民幾乎認錯了。

    等女傭人放好茶退出去以後王一民笑著對塞上蕭說:「他家的傭人都穿統一的制服嗎?」

    塞上蕭笑著說:「盧老頗願在這上花心思。初次來的時候我也覺著奇怪後來聽我叔叔說盧老有四個年輕女傭人都是粗通文墨的姑娘。他經常給她們講講詩詞歌賦教她們待人接物出人進退的禮儀。她們的服裝不但是一樣的而且常常更換。經常穿的就是現在我們看見的這種樣式。可是那次他在黑龍江省長的任上宴請駐哈爾濱二十一國領事時竟給這四個姑娘穿上了白色的連衣裙一條大辮子變成了兩條圓口緞鞋也變成了高跟鞋……」

    王一民聽到這裡忍不住笑起來說:「那習慣嗎?別穿不好在外國人面前跌倒了。」

    「早練好了。讓她們穿著四寸高的高跟鞋賽跑都沒問題要是興女的踩高蹺她們四個都不用練。」

    「你真能玄。」

    「是真的我叔叔說當時都傳遍了哈爾濱成了新聞了。」

    「通過辦報的一說自然成為新聞了。」

    「這話要讓我叔叔那些辦報的聽見會對你大興問罪之師的說不定還會給你編上一條登在報上呢。

    「那我反倒可以出名了。」

    兩人說到這裡都笑了起來。

    方纔那個女傭人又端著一盤咖啡酒糖和一盤奶油點心走進來輕輕地放在沙前的茶几上。

    塞上蕭這時向她問道:「盧老會的是什麼客人?」

    「名片上寫的是省參事官秘書室的。」

    塞上蕭漫不經心地點點頭扒開一塊酒糖塞在嘴裡。王一民一聽卻心中一動便接著話茬問道:「是盧老的熟朋友嗎?」

    「不是。」姑娘輕輕地搖了搖頭說「老爺拿到名片後想了一會兒才讓請到客廳裡接見的。」

    姑娘說完退了出去。

    塞上蕭遞給王一民一塊酒糖說:「吃吧肚子有點空了。一會兒見見面就走吧。家裡一幫人等著呢。

    「你要著忙就先回去初次見面我怎麼好抽身就走呢。」王一民一邊說一邊盤算著方才女傭人說的那不之客。

    「不行我非把你拉走不可。」塞上蕭一拍王一民的手說「我不是跟你講過嗎?從前在北平住學生公寓的時候我經常去找李漢下飯館每次我都能把他拖走無論他有什麼理由也拗不過我在這上我可有辦法了。

    「我和漢可不一樣。

    「我看差不多。都像苦行僧。你都快三十歲了不談戀愛不結婚。他呢更不像話那麼好的夫人扔下就跑了。鬧得石玉芳逢人就打聽見人就問好幾個月前還給我來過信呢真是太不像話了!我要能見著他非得狠狠地熊他一頓不可!

    「你不瞭解人各有志呀!」

    「我知道你們那個志!是為你們那個主義……」

    「別又胡說八道!」王一民見他還要說下去忙止住他說。

    「好好我不說了。」

    塞上蕭又拿起一塊酒糖塞在嘴裡咂了兩口又忍不住地說道:「從小就在一塊你們走的哪條道我不用看閉著眼睛聽聲兒也聽明白了。我佩服你們敬重你們雖然我自己不想於而且也於不來但是我同情、支持你們你們也應該相信我別看我平常馬馬虎虎可是到什麼時候我也不會做對不起朋友的事!我塞上蕭是有良心的……」

    塞上蕭越說越有些激動了王一民忙又攔住他說:「你這扯哪去了誰表示過不相信你呢?」

    「相信為什麼有的事始終不告訴我?」塞上蕭臉都有些紅了。

    王一民也有些緊張了。他不知道塞上蕭指的是什麼他自己從來沒向塞上蕭透露過任何有關黨的情況而且也避諱談這個問題。他們住在一起來往一條街道出人一個房門天長日久有沒有被他現什麼呢?王一民想到這裡禁不住問道:「你指什麼?」

    「李漢的去向他在什麼地方?」塞上蕭脫口而出地說『我敢斷言你是完全清楚的。可是我問你多少次你就是不告訴我你們怕什麼?怕我把他吃了?怕我上日寇、漢奸那兒去告密?「

    塞上蕭一邊說著一邊喘著粗氣。王一民一聽原是這個問題反倒鬆了一口氣。他見塞上蕭那氣哼哼的樣子忍不住笑了。正當他要回答塞上蕭的時候從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還有老年人的咳嗽聲。王一民忙對塞上蕭擺了擺手塞上蕭也向屋門望去。

    屋門開了先進來的是引他們上樓的那個姑娘她推開門後便端端正正地侍立在門旁接著就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隨著笑聲進來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他個兒不高長瓜臉六十多歲臉上皺紋不多長長的眉毛下長著一雙還很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樑下邊有著明顯的鷹鉤薄薄的嘴唇護著一口整齊的白牙。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牙齒這樣完整也是不多見的。他面孔紅潤身板溜直兩撇修整得很好看的花白鬍鬚配著那一頭梳理得很整齊的花白頭。這一切都讓人感覺到他養生有術保養得體。他上身穿著深灰色串綢對襟小褂下身卻是藏青色的西服褲子法國派力斯毛料褲線筆直。腳下是皮底中國布鞋。

    他身後跟著那個方才進出捧茶的明眸皓齒的漂亮姑娘。她手裡托著一個雕花銀盤裡面放一盞蓋碗一個擦得珵亮的白鋼水煙袋。

    他進門後先站在門前雙手抱拳對著王一民和塞上蕭拱了拱手說:「實在抱歉不但沒有遠迎還讓二位久候了。」說完沒等塞上蕭介紹他就對王一民說道:「這位就是一民世兄吧令尊大人當年的丰采都彙集於世兄身上了看到你真是如逢故人一般。」

    他一進來的時候王一民和塞上蕭就都起身離座相迎了。這時王一民微微鞠了一躬說:「早就想過府拜望老伯只怕擾您清靜不敢造次。」

    「哪裡哪裡。」盧運啟一伸雙手一邊一個拉住王一民和塞上蕭說「快請坐快請坐!」

    盧運啟拉二人坐在皮沙上。那個托著銀盤的姑娘輕快地走過來把蓋碗和水煙袋放在盧運啟面前。

    盧運啟一看擺在王、塞面前的也是同樣蓋碗忽然一皺眉說:「哎怎麼給他們二位也斟這種清茶呢。如今的年輕人都喜歡喝外國飲料尤其像塞上蕭先生這樣知名的作家。快煮兩杯咖啡來要濃濃的。」這時他又對塞上蕭一笑說「我看了你新近的大作《茫茫夜》那裡說『人生需要不斷的刺激』還說『刺激是一種推動力』。我現在就給你們加一點推動力。」

    說到這裡他又大笑起來。隨著他的笑聲兩個姑娘都輕輕地退了出去。

    等他笑聲住了以後塞上蕭擺擺手說:「我那都是胡說八道讓盧老這樣滿腹經綸的老前輩見笑了。」

    「哪裡的話我還是喜歡看看白話文的你沒看我都能記住你那有創見的警句了嗎。何況人要順乎潮流。所以我就主張我那個不成器的犬子多作白話文。我不是讓他拿給你幾篇看看嗎?」

    「我看過了。」塞上蕭點點頭說「大公子還是很有才華的。」

    「哪有什麼才華。我看是胡言亂語功底太差。我是主張作白話文也要有文言文的根底的所以我才請一民世兄來對他多加一些教誨給他打好古文的根底!」他轉過臉來對王一民說「聽說一民完全繼承了家學在古文上有很深的造詣墨筆字也寫得出神人化將來老朽還要向你請教請教。」

    「老伯這樣過獎實在使一民慚愧。」王一民一指門上邊「立身惟清」四個大字說「您這四個大字才叫出神人化呢小侄學一輩子怕也學不來。」

    盧運啟高興得又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說:「你說這字好也有人說它不好呢。世上很多東西都是難以定論的。門戶之見互相褒貶寫柳字的說趙宇太弱寫趙字的又說柳字太野。畫工筆的說寫意畫是任意塗鴉;通寫意的說工筆畫是照貓畫虎。唱譚派的說汪派高而無韻;唱汪派的說譚派暗而無聲。打太極拳的說行意拳是小門類;練行意拳的說太極拳虛有雅名。真是各持己見互不讓步既有文人相輕也有派別之爭。這樣就更使人感到知己之難得了。伯牙為什麼摔琴呢就因為一生難得遇見一個知音者呀!今天一民這樣稱讚老朽這幾個字也可稱是知己了但願我們今後做個忘年之交吧。」

    這老人說得高興了真是滔滔不絕口若懸河。話在他嘴裡就像倒提著口袋往外倒東西一樣暢通無阻。

    王一民和塞上蕭一邊聽著一邊點頭。等他話音一住兩人同聲說了些不敢當今後要請老前輩多加指教之類的話。這時兩個姑娘用銀盤端著一套專喝咖啡用的細瓷壺碗走進來。細高挑的瓷壺上印著幾個黃頭的小大使顯然是專門從外國買進來的。兩個姑娘分別斟完咖啡以後又退了出去。在這當中塞上蕭偷偷地看了看手錶又悄悄向王一民示意王一民故意裝作沒看見。但是卻被這位年高而目光敏銳的老人看見了。他看了看塞上蕭說:「怎麼?你們還有什麼約會嗎?」

    王一民一見不妙忙搖著頭說:「沒有沒有我們就是專門來拜見老伯的。」

    盧運啟一邊持著鬍子一邊對塞上蕭微微搖著頭說:「不對我看塞上蕭先生好像……」

    塞上蕭也覺出不大好但他是個能編劇本和小說的人編點什麼來的倒現成。這時忙編了一個理由說:「沒有什麼事。我是怕盧老才會完客疲勞了……」

    塞上蕭才說到這盧運啟就高聲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說:「你們看我這樣像疲勞的樣子嗎?連續會見一天客人我也不會疲勞的。」他止住笑聲又正容地說「不過也要看什麼客人像方纔我送走的那個人連來兩個我就會透不過氣來。可是那也不是由於疲勞只是肝火上升令人氣惱而已。」

    一塊陰雲罩在盧運啟臉上了。他端起蓋碗呷了一口茶。

    王一民忙抓住時機表現得隨隨便便地問道:「是什麼客人使老伯這樣氣惱?」

    「從鬼門關裡鑽出來的。」盧運啟一頓蓋碗水星子淺到茶几上和手上他忽然覺察到有些失態掏出一塊雪白的手帕擦了擦手又平了平氣。然後啞然一笑地說道:「是一個不之客日寇玉旨雄一派來的。」

    王一民有意挑問道:「老伯和玉旨雄一有來往嗎?」

    「素昧平生。」盧運啟一揮手說「不過我早就聽說過此人。當年我在濱江道尹任上的時候他就是日寇侵略中國的大本營——南滿鐵道株式會社的調查課長是那個所謂對滿洲的『國策公司』的重要成員。此人個頭不大活動能力卻很強經常看到他在報紙上出頭露面表演講是個偽裝成笑臉的梟鳥、豺狼!我怎麼能和這樣的國敵互相來往!」

    「那他怎麼找到老伯府上?」

    「他們想借我這塊招牌用用。」盧運啟又淡淡地笑笑說「他們這個大『滿洲帝國』遭到全中國土農工商各界的反對全世界主持公道的人士也對日寇怒目相向。他們匆匆忙忙把博儀扶上台又網羅了一些所謂社會名流為他們撐持門面以便打出滿洲獨立自治的旗號掩蓋天下人之耳目。但是真正的有識之士跟他們走的百里無一。他們越來越感到那幾棵朽木支撐不住博儀的寶座就又把同撒出來了。前些時候派我兩個得魚忘簽的門生來向我暗送秋波。接著我那舊同僚新漢奸呂榮寰又登門拜訪勸我出山都讓我給頂回去了。今天王旨雄一的使者又來了我以年老多病昏聵無能既無出山之望亦無出山之力等詞為由又給項走了。」

    王一民表示讚歎地點點頭說:「老伯有此膽識和氣節真給我們晚生後輩做出了好榜樣。不過我想他們既然把同撒出來了就不會空著拉回去。老伯當然會想到他們的下一招……」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盧運啟一拍茶几說「我盧某雖然不肖也不會和那些漢奸賣國賊為伍!你看看他們網羅了一些什麼人:豆腐匠出身的鬍子頭張景惠竟然當了軍政部大臣;多少年前就認賊作父的大煙鬼熙洽也爬進了宮廷;以出賣國家礦山資源而起家在哈爾濱開義祥火磨廠的老奸商韓雲階竟掌起龍江省的大印;因為強佔父妾而殺父逼母的禽獸金某人竟當了警察廳長;目不識丁的江洋大盜也成了濱江警備司令部的司令。流氓、賭徒、光棍、無賴和那些貨真價實的雞鳴狗盜之徒都坐上了大堂這樣群丑雲集的偽政權裡怎能坐進正人君子!盧某人寧肯昂死在日寇屠刀之下也不會叛國投敵做千古的罪人!」

    「老伯真是肝膽照日月忠義貫長虹!這一席話使一民聽了真是勝讀十年書啊。可惜在這法西斯血腥統治的天地裡沒有我們這亡國之人表言論的自由不然老伯真可以寫篇《正氣歌》那樣千古傳頌的好文章一可以傳之子孫後代二可以使當今世人知道老伯這浩然正氣免得像現在這樣到處竊竊私議眾說紛紜其中多有誤解和非議……」

    「哦?果真是這樣?」盧運啟雙眉緊鎖捋著鬍子正色問道「世兄都聽見些什麼議論?」

    「無非說老伯要出山了。有的說要代替火磨老闆韓雲階出任龍江省長;有的說要到長春——就是他們的新京去當大臣;甚至有的說鄭孝胥是老伯當年的老上司他向日本人推薦想讓老伯到日滿協和總會去當……」

    王一民剛說到這裡只見盧運啟圓睜雙眼一拍桌子騰身站起說:「去當漢奸!去當賣國賊!去給日寇屠刀貼金!去往灑遍國人鮮血的土地上栽花!不提這個鄭孝胥還則罷了一提起他老夫真是氣滿胸膛!不錯當年他在安徽、廣東按察使任上的時候老朽充當過他的按察分司。那時他沐猴而冠裝成正人君子的樣子再加上他確實有些真才實學所以蒙蔽了不少人包括老朽在內對他著實敬重。哪知他竟在晚年當了大漢奸頭號賣國賊和日寇合謀從天津誘脅博儀到了東北。他也就厚著臉皮登上了國務總理大臣的可恥坐席。前些時候我看他在大同自治會館表訓示竟說『所謂王道者即合群之學而已』。想不到他竟不倫不類到如此程度飛禽走獸中也有『合群』者難道也是遵循了王道嗎?一個人大節一壞就什麼都不顧了!」

    「老伯說得極是!」王一民也激動地點著頭說「這反映了一個叛徒的內心矛盾思想上的混亂。但是主要說明他是個有奶便是娘的實用主義者。只要對他有利他就可以拋開道義、真理、學問順嘴胡說而不以為恥。」

    「有道理!有見地!」盧運啟又坐在王一民身旁連連點著頭說「世兄不但繼承了家學而且能用之於當今時事使之切中時弊言之有物。老朽能為犬子得到這樣良師而高興!」

    「請老伯勿使公子以師相稱能成為益友一民即於願足矣!」王一民也倣傚著盧運啟的樣子抱起雙拳說道。

    一句話又說得盧運啟哈哈大笑起來。

    一直坐在一旁的塞上蕭早已心急如焚了。他怕時間太長柳絮影等不到他回去就跑了也怕怨他冷淡。但是由於方纔的教訓使他不好再低頭看手錶也不敢再向王一民遞眼色了。他本來如坐針氈比熱鍋上的螞蟻還難受。螞蟻燙急了還可以蹦跳僥倖者甚至還可以跑出去。可他卻只能老老實實在那裡坐著。不但坐著還得隨著盧運啟那慷慨激昂的感情調整自己的面部表情。如此國家大事無動於衷怎行!塞上蕭是個自由主義者本不習慣於做違背自己感情的表演但今天是在這位老名士、長者面前出於對長者的尊重也只好做違心的表演了。違心終究是難受的事所以他坐在那裡就更加難熬。他一口一口地喝著濃咖啡只盼望他們那激動的感情能快點冷靜下來談話好早一點告一段落。現在他趁著盧運啟大笑的機會忙對王一民說道:「盧老年過花甲身體雖好也不宜於過度興奮我們還是告退吧。」

    對他這突如其來的提議王一民是理解的。但是盧運啟卻感到有點上下接不著茬兒。他停住笑聲對塞上蕭眨了眨眼睛忽然又笑起來說:「我明白了!塞上蕭先生今晚一定有約會不然不會這樣……好了老朽現在就端茶送客罷。」他又轉對王一民說「不知小兒何時拜師為宜?」

    還沒等王一民回答塞上蕭馬上接過來說:「明天晚上還是我送一民來由我直接給公子介紹盧老就不要多操心了。」

    「好一言為定。」盧運啟又對王一民說「適才我們的話並未說完得暇還要再談。老朽現在對上邊的活動並不十分在意他有千條妙計我有一定之規諒他們也奈何我不得。只是這民眾的議論倒頗堪憂慮人言可畏弄不好會壞一世清名啊!」

    王一民一聽馬上成竹在胸地說:「您方才說玉旨雄一那個使者來的時候老伯不是以年老多病昏聵無能等詞為由給頂了回去嗎?」

    「對是這樣說的。我還說我早已退歸林下以終餘年決沒有再出山之意了。」盧運啟一邊說著一邊直望著王一民他不知道王一民為什麼又問起這話?

    「老伯頂得非常好!」王一民一字一板地說「真是不亢不卑不緩不急態度明朗措詞得體只是還感到有些可惜!」

    「怎麼可惜?」盧運啟不解地直看著王一民。

    王一民不慌不忙地說:「可惜只有那使者一個人能聽到頂多再加上個玉旨雄一。如果能把這態度公之於眾或用表聲明的方法或用答記者問的形式或者乾脆寫一篇署名文章公開表在您自己辦的報紙之上。不就會立見功效清除非議於一旦嗎?」

    「高高見!」盧運啟睜大了驚喜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對著王一民豎起了大拇指讚不絕口地說:「世兄輕輕幾句話就使老朽豁然開朗茅塞頓開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我自己辦了一份報紙並沒想到利用它來解此難題反被世兄一語道破了。足見世兄聰慧過人真乃人中騏驥!如果不是生不逢時遇此亂世真可以為國為民做一番大事業了!」

    王一民一邊說著「過獎不敢當」之類的謙詞一邊站了起來。

    盧運啟忙又叫人派車把王一民和塞上蕭送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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